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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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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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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金


一、

三金,姓翟,渡县一个无所事事的混子。留着一头刚好挂到肩头的长发,还有好像从生来就不曾理过的胡子。翟三金瘦的很,双眼深深的陷在眼窝里,额骨突兀着,整张脸由上到下像是一颗营养不足的瓜子。而他的身子,只有胯骨突出,要是光着身子岔开腿站定,活脱脱像是一个圆规。

渡县有一条河叫亭河,亭河之所以叫亭河,是因为河面飘然立着一座亭,四周亭角翘向天空,时不时有鸟儿立于亭上。河上没有通向亭子的桥,它就那样孤零零的在河面上落了数年。翟三金的家就在亭河岸边。几根立柱,几片木板,再加上一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这就是翟三金住了十多年的房间。房间的内饰也很简单,依旧是木板,搭起离地面几厘米的台子,上面只铺着一层薄到极致的“褥子”,枕头黑黢黢的,看不到绣花,被子上也有好几个洞,漏着为数不多的棉花。地上还有两个陶瓷大瓮,用来存放米面粮食——虽然常年都是空的。除此之外,屋里再无它物。灶台在门口,几块破砖,抹上一层黄泥。

先前就说过,翟三金是一个混子,倒不是说地痞流氓,他是在混命。翟三金没有经济来源,每日早上定时定点的会去市集捡烂菜叶,有时候运气好,还会捡到一些茄子和土豆,运气再好一些,会捡到鱼贩清理鱼内脏时不小心切下的一块肉。翟三金会把这些统统捡回家,用亭河水洗的干干净净,然后给自己做一顿“美味”。虽然大多都没有什么味道——翟三金可没有什么钱去买盐,但他总是吃的津津有味。吃过午饭,他会在门口的柳树下小憩一会儿。醒来之后,双手扒住岸边,把整张脸埋入亭河水中,左右摇晃几下,就算是洗过了脸,懒得擦干,就向城里走去。

整个渡县有三分之一的人口都见过翟三金,他几乎向每个人都要过喝光的水瓶。每天固定地在大小巷闲逛,等到三点过后,人们都出门,他就会转移阵地到广场。谁都不知道翟三金是怎么看时间的,只知道每天三点过后他都会在广场游荡。而翟三金也显得极其礼貌,每次从他人手中接过水瓶时,都会稍稍弯一下身子,接着露出两排黄黄的牙齿,笑着说一声谢谢。等到傍晚六点多的时候,翟三金就算是收好了水瓶,接下来他便会去废品回收站用瓶子去换钱。工作人员看他可怜,常常会一个瓶子多给他算一两毛钱,翟三金也深知这些施舍,但他从未像对给他瓶子的那些人一样表示谢意。送完水瓶后,翟三金就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慢腾腾地走回自己的木屋,在亭河边洗过脚,便睡下了。翟三金睡得很早,醒的也很早。

收水瓶换来的钱大多被翟三金买了烟——对他来说,烟比自己的命都重要。他只抽两块五一盒的烟,烟味很大,像是烧了一把陈年的柴火——翟三金是没有资格去嫌弃的。

二、

渡县的雨季来的早,且来的措不及防。田大娘前一秒刚支开水果摊,下一秒的天就卷起滚滚雷云,田大娘又开始手忙脚乱的收摊,不等收好,雨点就落了下来。雨点不大,但密,一丝一丝织成了一张网,把整个世界都收进了灰白的网中。墙壁,树木都被冲刷成了灰色,就连眼前的空气,都是蒙蒙的一片。

翟三金用手抹了一把脸,手捂着裤兜,弯着腰吃力地向前跑着。他已经全身湿透了,长发无力的搭在身上,衣服黏着身子,勾勒出一副骨架,翟三金的每一脚都重重的砸进水中,溅起水花。他在田大娘的摊前站定了脚步,把裤兜紧紧地攥了一下,接着把手松开,淋了些雨水,来回摩擦了一会儿,便开始帮田大娘收摊。

田大娘正着急忙慌地收摊,忽然面前伸过一双发白的手,她打了一个激灵,抬头看到是翟三金后,又松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两人一起把水果都放到了车里。收好之后,田大娘从一旁拿过一颗没有放进去的西瓜,递给了翟三金。翟三金没有拒绝,双手接过瓜,稍稍弯了弯身子,露出两排黄黄的牙齿,说了一句:“谢谢。”田大娘摆了摆手,转身上车离去。翟三金一开始并没有动身,而在雨中盯着怀里的西瓜。一会儿,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用手摸向裤兜,紧紧地攥着。翟三金一手夹着西瓜,一手捂着裤兜,弯着腰更加吃力地向前跑着。

回到自己的小木屋时,雨已经停了。翟三金把西瓜放在地上,掏出兜里的烟看了一眼,湿的不是太多,他吐了一口长长的气,倒在自己的木板床上。稍歇片刻,翟三金把西瓜劈成两半,却四处找不到勺子,他也懒得再切成小块,直接用手抓着瓜瓤放进了嘴里。

翟三金用了极短的时间就将一整个西瓜送进了肚里,吃后抹了一把嘴,躺在床上点了一支烟。翟三金望着房顶,角落还在滴答滴答的掉着雨。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在肺里停留片刻,又吐了出去,烟雾缓缓地上升着,越来越淡,直到屋顶,透过缝隙溜了出去。翟三金忽然咳嗽了起来,蜷着身子,直到眼里淌出几滴泪来才停止。但他又忽然大笑起来,笑声撞击了房顶,又被弹到地上,又飞到墙壁上,充斥了整座木屋,就连空气都被笑声震的颤动了起来。他的身体也一样颤抖着,手里的烟没有夹紧,掉在了脸上。

当天晚上翟三金整个人缩成一团,薄薄的破被根本无法抵御寒冷,他整个身体就像死人一样冰冷。他尝试着把自己缩的更小,又怕把自己本就瘦小的骨骼掰断。没办法,他只能把被子夹得更紧,大口大口的向被窝里哈气。

第二天一大早,雨又飘了下来,比昨天的雨点大,比昨天的雨点急。翟三金坐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围的紧紧的,看着屋里的“小雨”。他忽地有些尿意,便起身走到门口。一推开门,雨点就被风卷了进来,一股脑全部扑在翟三金身上。翟三金打了个激灵,极不情愿地解开裤子,身子里的热气又跑出一部分,他又不禁的打了个激灵。刚提起裤子,翟三金便听见轰的一声从河面传来,他循声望去,只见河面上的小木桥断裂开来,碎木板落到河里,被冲刷着向远处飘去。这座木桥是过河的唯一方法——如果你不想离开渡县的话。翟三金抖了抖身子,关上门回到了被窝里。

到了中午的时候,雨可算是停了,太阳也像往常一样悬在了天上,周围没有一丝杂云,若不是满地的泥泞,谁也不会觉得这是刚刚下过一场暴雨的天气。翟三金点了一支烟,推开门走了出去。等到傍晚些许,翟三金又推开门走了进来。今天是很少有人出门的,再加上昨夜的大雨,也没有几个菜贩子在水里摆摊叫卖。翟三金没有捡到多少水瓶,也没有多少烂菜叶。他在木板床上将自己蜷成一团,双手紧紧地按着肚子,可是还是阻挡不了阵阵的饥饿。翟三金起身走到亭河边,找了一块还算干燥的石头坐了下来。

雨后的天空很是清澈,月光晕出一圈又一圈,给夜空烫了一个大洞,燃下的灰烬顺着月光落入人间,点燃了翟三金指间的烟,他狠狠的吸了一口,又仰头吐出去,烟雾顺着月光,一缕一缕的,又飘向被烧开的洞。

三、

渡县有个奇特的景象,每当刮风的时候,目之所及皆是灰蒙蒙一片。翟三金撑着一艘看起来七成新的小船,在一片灰蒙的亭河水面上悠悠的行着,船上还坐着一位老人和一位穿着红裙的女孩。风不是很大,只是在水面上惹起了一道道涟漪,一波推着一波,连带着小船向前飘去。老人颤抖着脸上的沟壑问了一句:“我记得亭河以前不是有一座桥吗,怎么现在改渡船了?”翟三金腾出一只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转过头露出两排黄黄的牙齿对老人说:“那木桥也有好多年了,没怎么修过,这不前几天下大雨嘛,那桥也自然就垮了,我也因为那场雨被政府委派了个船夫的活。”老人点点头,从口袋掏出掏出一盒烟,给翟三金递过一根:“小伙子,吃烟嘛?”翟三金憨笑了两声,把浆夹到腋下,双手接过那只烟,并没有点,而是夹在了耳朵上。老人点了一只烟,刚吸了一口就猛烈地咳嗽起来,一旁的女孩赶忙伸出手拍着老人的背。老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又开口问向翟三金:“小伙子,你是渡县本地人吗?”翟三金依旧露着自己的两排黄牙说:“算是半个本地人吧,我在渡县生活了七年了。”老人点点头,又问道:“你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吧,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寻了船夫这么个营生?”翟三金的手紧紧地抓了一下浆杆,从耳朵上取下那一支烟,摸索出打火机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片刻后说:“哟!您可真会看,我今年刚好二十九。那会儿和家里人闹了矛盾,一气之下就一个人跑渡县来了,到现在也没有和家里人联系过,他们都想着我没了吧!本来想着自己能混出个名头,这不,岸边的小木屋一住就住了七年。”翟三金扔掉烟,指了指岸边,又说道:“还好公家看我是个闲人,给了我这么一个苦差,倒是不缺吃喝了。”老人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风推着水,水推着船,很快便到岸了。老人从兜里摸出几张钱递给翟三金,翟三金摆着手说道:“老人家,这我不能收,这是公家的营生,不收钱的。”老人听罢,还是执意要给翟三金钱。翟三金又说:“老人家,您就把钱收起来吧,我每个月有公家给的报酬已经够吃喝了。”这样推辞半响,老人总算把钱收了起来,又从包里取出一条香烟递给翟三金,动了动脸上的沟壑笑着说:“这个能收吧!”翟三金也笑了,挠了挠头,还是收下了。老人带着小女孩走了,几步之后又回头对翟三金说:“有时间还是回家看看吧。”说罢便又走了。翟三金站在原地,手紧紧的钳着烟盒。直到有人要过河喊了一声,翟三金才抹了一把脸,把烟寄放在了柳树下,应了一声“来咯”便开始撑船。

有了撑船这份营生,翟三金的生活倒是好了一点,总之是不用去捡瓶子吃烂菜叶了。屋门口的灶台上也摆满了油盐酱醋,屋里倒是没太多变化,破被还是破被,空罐还是空罐。

翟三金自己倒是很喜欢这份营生——起码别人是这样说的。他终日都坐在船上,手撑着浆,呆坐着,或者大字躺于船上,望着天,偶尔还会有鸟屎落在脸上。每当有人吆喝着要渡河,他都会大喊一声:“来咯!”是的,翟三金的生活慢慢好了起来,长胡子长头发也全部被他削了去。

四、

乌拉乌拉……秋风带着落叶席卷了整个夏季。好像只是那么一刹,空气就冷了下来。翟三金把烟扔在地上踩了几脚,搓了搓手,大喊一声:“来咯!”他撑着船,船割开水,水面偶尔还会有几片被卷进去的落叶。船上的中年男人扔给翟三金一支烟,翟三金捡起烟依旧别在了耳朵上。中年男子见状,问道:“怎么?你不吃烟吗?”翟三金弯了弯腰,不好意思地说:“这是好烟,舍不得。”中年男子笑了几声,接着说:“我咋总看着你有些眼熟?”翟三金没有回头,他要注意前面水面上漂浮的一根木棍,他开口道:“黄老板还能记得我啊,我以前到您那寻过事做。”黄老板吸了一口烟,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三金?怎么现在做了这营生?”翟三金绕过了那截木棍,转头笑着对黄老板说:“我您还不知道吗?难寻事,就这船夫的营生还是天水赐的恩嘞!”黄老板露出一副长辈的嘴脸对翟三金说:“三金啊,不是我说你,这么多年了,你那毛病得改改了。”翟三金嘿嘿笑了两声,没有接话,只是一个劲的撑着船。

船到了岸,黄老板下了船,翟三金弯了弯腰,露着自己那两排黄黄的牙对他说:“黄老板,慢走。”黄老板点了点头,又递给翟三金一支烟,转头就走了。翟三金把船撑回对面河岸,在大柳树下寻了个坐处,点燃了黄老板给的烟。渡县的秋天是很冷的,尤其是那一阵一阵的风,裹挟着秋天的味道就袭来了。秋风和翟三金一起抽着那支烟。

今天渡河的人很少,翟三金就这样在大柳树下坐到了太阳西下。夕阳在亭河水面留下了半片金黄,随着河水的流动一闪一闪的,照亮了翟三金的瞳孔。不知哪里飞来几只鸟,在还没有落尽叶子的柳树旁叽喳着。鸟叫声混进风里,胡乱的撞着。夕阳的金光渐渐铺满了翟三金的全身,翟三金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

翟三金刚到渡县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他和家里大吵一架,自己到了这里。他说,他要当一个摄影师,他要拍到世界上最美的照片。可他两手空空,就连照相机都没有。黄老板经营着一家照相馆,客人很多却人手不足,所以当翟三金刚来寻事的时候,他就答应了。翟三金向来狂妄,恃才矜己,给客人拍照的时候他总是一股子傲气,拍的照片的确很好,可他总是在客人姿势没有摆好的时候出声呵斥,遭到了许多投诉。只消一周,黄老板便将他辞退了。翟三金走后又寻了许多照相馆,却都只干一两周便被辞退,有的人对他说:“你不适合给人拍照,你去寻些别的事做吧。”翟三金往往都会笑几声,回道:“如果不是自己喜欢做的事,那有什么意义?”

风忽然大了起来,翟三金在风中醒来,裹了裹身子,回了屋。他躺在自己的木板床上,从枕头下摸索出一块叠好的破布,展开,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钱。翟三金用指头沾了沾口水,一张一张的数清,再需半月,发了报酬,他就能拥有一架自己的相机了。

五丶

冬季到了,亭河结了冰,翟三金也因此闲了下来。他拍了很多照片,挂在了墙上。

冬季干燥。

吃过饭后,翟三金点了一支烟走出了屋门,不知为何,他今天总觉得屋里憋气。上次下的雪还没有消透,翟三金踩在雪上,发出瑟瑟的声音。冬天的一切都恰到好处,翟三金想着,把烟头一丢,落在雪中,又是呲的一声。

还有五十多天就要过年了,奔三了,翟三金想着回家去看看。他掰着手指头:给父母买一身衣服,再买些保健品,还要给自己买一身体面一点的衣服,证明自己混的并不差……

等到翟三金回到木屋的时候,一切都完了,火光融化了冬季的空气,翟三金冲进火堆里,到处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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