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好像所有的城市都下了一场雪,却独独略过了我在的地方。这让我有些怀念家乡,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来,在大雪天还有什么比喝一碗热乎乎的羊杂粉更暖和的事情了。但不得不说的是,说起羊杂粉,让我想家的情绪更浓烈了。我们总是会在一个特定的年龄段离开家乡,从此成为了家乡和异乡共同的旅人。有时候看到被大楼逐渐吞没的飞机,我会想它的目的地会不会是那座充满了黄土的小城。
小城叫浑源,我却总是叫它浑城。浑城自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和黄土割舍不开,尤其是大风天气,整个世界都像是被染成了土色,就连人们的瞳孔也不例外。小时候我总是好奇,浑城哪里来的那么多黄土?但后来却一直没有想明白。那黄土就和多年后现在想家的情绪一样,不知从哪里来,却是那样浓烈。
浑城并不大,骑一辆电瓶车就能逛遍整个城区。四周都是山,恒山、翠屏山、胡子岭、抢风岭,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山。我总是想要翻过那些山,想知道山的后面有什么,会不会有只能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海,是那种和天一般辽阔一般蔚蓝的大海。于是我总是去爬山,站在山顶上向下看,但看到的却是数不清的平房,而远处,却依然是一座又一座的山。我下定决心,长大一定要去一座没有山的城市,因为这山是我从生到死都会看到的景色。长大后开始工作,我也真的来到了一座没有重重叠叠的城市,若是兴起,赶上那么一段时间的路,也能够看到将整片天空都吞没的海。但不知为何,在夜里我常常梦到儿时的那一座座大山,它们就那样安安静静的耸立在我的梦中,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威严。
浑城也是有水的,在一处叫做“神溪”的村子,浑城人将其叫做“神头”,但我并不知道这神头的含义究竟是什么。神头村的水是在浑城出了名的,总是有不少的城里人骑上电瓶车去水边玩。若是在夏季,还能看到满塘的荷花,那景色美到连风都嫉妒了起来,吹来一阵风,水面层层叠叠,荷花荷叶也开始跟着晃动,放眼望去像是乐谱的节奏在不断跳动。到了冬季,湖面就结了冰,胆子大的人会到湖面上玩耍,而一些孩子,就只能蹲在湖边,不断朝湖面扔着石子,老人们说神头的水馋,不让孩子去玩。这湖自然是没法跟海比的,但每次回到浑城,我总要去那么一趟,在湖边坐着,看着天上的云乍分又合。那湖边的柳树,随着风一直晃,那枝条飘啊飘,直直飘到我的眼前,我细细看去,上面染着黄昏的金色。回忆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破,原来是那柳树,在我的回忆中扎根。而我也搁浅在这湖边,眼看着自己被染成暮色……
离我家不远处有一座砖塔,被圈在一座庙中,那庙叫做“圆觉寺”。我总是会看着那座砖塔,听着风吹过时上面的风铃叮叮作响,到了黄昏,那半片金黄披在塔身上,塔顶的琉璃瓦反着耀眼的光芒,我想去那塔顶坐一坐。但我却一直没有进过圆觉寺,因为它的大门总是紧闭。那塔与我只隔了一堵墙,却又那样遥远。后来那塔被安上了灯条,在夜里四周都是黑暗,唯独它那样耀眼,每次路过,我总是忍不住抬头看它,然后掏出手机拍一张照片,我不知道我一共拍了多少张,只记得有天夜里下了班,在地铁上掏出手机点开相册,密密麻麻全是发着光的石塔。恍惚中,我像是看到了一座在漆黑海面的灯塔,而我脚下的地铁也成了一艘在海面上迷了路的游船。我随着海面一直晃啊晃,好几次都差点稳不住身子,但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座发着光的塔,那是回家的路。
浑城的房子大多是平房,所以我小时候总是会艳羡那些住着高楼的同学——说是高楼,但浑城最高的居民楼也只有七层。一到冬季,总是需要早起,劈柴,捣碳,然后生上满满一炉子的火。再回到被窝,等到炉子里的火升起来,家里变得暖和,才会从被窝里爬出。冬天的浑城到处透露着一股冷寂,却唯独那恒山变得神秘不少。因为在冬季的早上,恒山的山顶总是会围绕着浓浓的白雾,远远看去,才觉得李白当年题的“壮观”二字并未作假。
等到下了雪,各家的男人们要比炉子更早起床,将院子里的雪扫在一堆,最后或用桶,或用麻袋,装起来倒在巷口的垃圾堆处。屋顶的雪是没办法管的,天气暖和一些,便会消融些许顺着瓦片掉在地上,但等到夜里温度降下,又会再度凝结成冰,而屋檐下的地面上,也会冻成一条起起伏伏的冰道。连带着一起冻住的还有放在房檐下窗台上的山药蛋,表皮有些发黑,拿到家中融化后,对半切开,和莜面一起放在蒸笼里,出锅之后是皱巴巴的,但吃在嘴里却特别的劲道。老一辈的人还会用胡萝卜熬一些饧,黑乎乎的。儿时奶奶总会熬上那么一罐,抹在冻山药蛋上,吃上去要比村里小卖部卖的奶糖甜上许多。
浑城人的冬天是和莜面分不开的,那简单的莜面在浑城人的手里变得丰富多彩起来。擀烂卷、莜面饺子、压饸饹、推馍馍……但不管有多少种样子,做法倒是大致相同。锅中烧水架上蒸笼,等到冒气后计时二十分钟就可以吃了。这时家里已经满是蒸气,让人有些看不清。年轻人不爱吃莜面,同样的也不爱吃糕,糕是用黄米面做的。用水和成面疙瘩上锅蒸熟,出锅后用手沾点凉水和成面团,在糕团中间按一个小洞,倒上一些素油,将其抹在糕团的表面,在浑城人口中,这就叫做素糕。素糕的糕头小孩子是不能吃的,家里大人会说吃糕头挨打。吃糕往往会用鸡肉汤泡着,但没什么时间的话,有些人也会选择炒一盘鸡蛋就着吃。吃糕不能多嚼,越嚼越咽不下去。若是将素糕擀成皮包上豆馅或者菜,放进油锅里一炸,这便是油炸糕。在浑城,油炸糕是逢年过节必不可少的吃食,浑城人也把吃席叫做吃糕。
年轻人不爱吃糕,但他们可不会委屈了自己的胃。浑城的美食有很多,比如凉粉,撒上豆腐干和黄瓜丝,再来上一点莲花豆,熏鸡蛋是必不可少的。吃凉粉要吸溜,连粉带汤的一起卷进胃中,所以浑城人把吃凉粉叫做喝凉粉。在浑城人嫁女儿的时候,当天早上会早早地起床做羊杂,羊杂必须要加上粉条,这粉条最好是自己压的,吃起来劲道。我不吃羊肉,却独独爱吃羊杂粉。尤其是冬天的时候,喝上一碗羊杂粉,会觉得整个身子都暖和了起来,连带着周围的冰雪都被融化。
后来离了家,在外面我常常不知道该吃些什么,有时候在路边看到卖凉粉的,总是会上去喝一碗,却一丁点也尝不到家乡的味道,这让我更想家了。在异乡的高楼大厦中,我竟然找不到一座冒着炊烟的房子,起身环顾四周,放眼望去都是天空,没有青色的山四处围绕。偶尔在海边看着太阳渐渐落下,我又想起那座砖塔,现在的它也一定被夕阳披上了满身的金黄。恍惚间我忽然看见,我那浓烈的思乡情,化作一缕缕的黄土,往家的地方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