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啥来啥。即将到达戈秘的时候,下起大雨来了。
进村的路又陡又滑。驾车的大哥很小心地驾驶着,尽量往里靠,生怕轮子底下一打滑,车子滑到路砍下去。路的外面,很高很陡,望下去,心都有点发虚,毛骨悚然。小弟在后座上担忧着:“泥巴路,这么滑!回来时爬得上来不?”
我望着深深的山谷下面,表哥家所在的那个烟雨朦胧的小山村,心都揪紧了,什么话都不敢讲,气息大一点,都怕影响及车子的安全。
山是土山,里面能挖出煤来的那种。路呢,只是在山腰上斜斜地切削出一个雏形来,上边没有挡土墙,下边没有路堡坎。大部份路段上面没有铺石子。底子是本土,死黄泥,坚硬如故;表面的浮土被雨水濡湿之后,车辗人踏,成了烂泥浆。仿佛轴承表面涂了黄油般,“硬头滑”。车行其上,容易打滑,歪过来摆过去,像桀骜不驯的野马,很难完全掌控方向。有几处,上面偏坡坍塌下来,泥土占据了大半路面,车只能绕开那一堆堆霸道的泥土,靠外侧试试探探、小心翼翼地绕过去。驾驶员除了心细之外,还要胆大,还得靠运气。驾驶员也不敢看向路坎下面。否则,那岌岌可危的情状,会让驾驶员心动过速。过速的心跳,似乎都可能增加车身的震颤,使之偏离正道似的。一旦滑下路坎,势必车毁人亡,全“军”覆没。
大雨“唰唰唰”地击打着车顶,闷雷在山谷上空回旋、萦绕,像有一条怒龙在顶上躜巡,一定要找到某个拨了它胡须的劣神似的。你听,它好像在咬牙切齿地啸吼着,誓将招惹了它的劣神撕碎才解恨。所谓暴跳如雷,原来就是这样子的吧。
一路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到了下面那个叫“戈秘”的小山村村口。大哥和小弟长吁了一口气,说,终于下来了!只担心以后怎么爬上去啦。意思,当夜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我却安不下心来,并且越发地担心起来了。
雨越下越大。村庄上面的高山,仰之弥高,村庄下面的河谷,深不可测,地势十分险峻。要是山体滑坡,怎么办?我脑海里浮现出山洪暴涨,泥石流汹涌而至,所向披靡,吞噬整个村庄的臆想画面,惴惴不安起来······
一个瘦小精干的男子,不蓑不笠,冒雨赶着群羊从山上下来,走进村口。他全身透湿,嘴里“诶一一诶”地吆喝着羊群。那是我们的表哥。
表哥是姑妈的儿子。“天上紫微星,地上姑表亲”。见了我们,表哥亲热得什么似的。到了他家,表哥把羊赶进了厩里,表哥一边脱掉湿淋淋的衣服,一边说:
“哦哟!这雨好大······那匹起大瘟的马,不想回来就算了!这大雨天的······几老表来了,我先跟老表们干酒,划几拳再说!”
表嫂英年早逝。后来姑妈也过世了。表哥的几个儿子常年在外打工,有的还在外省成家立业,不回故里住居了。鳏居的表哥,越发地豪放。
我却十分挂虑,生怕那匹滞留荒山的马走失,或者被盗马贼骑跑。那马,对于表哥来说,是意义重大的。戈秘寨子是在一架大山的腰部。那山,顶比东面的兴义城还高。从西麓斜斜而下,车程半小时,才到达半中腰的戈秘寨子。寨子里的住户,一家低过一家,顺山势往下铺陈。石屋瓦舍间,蓊郁着青翠的竹树。每户人家门口,都有着大小不一的院坝,所以,在里面感觉不到身在半坡的那种骇人的陡峭。一当步出寨子,又是阔而陡的坡坂,一直延伸到下面的河谷里。表哥家的土地就在寨子下面的陡坡上,只有羊肠小径可供来往。任何车辆,不管三轮两轮,甚至独轮车都无法运用。所以,播种时送肥下地,釆收时驮作物回家,都依赖那匹老马。那么宝贝的牲口,弄丢了,可不得了。
可是,表哥却非常自信地说:“你没有我了解情况——在我们戈秘,从来不会丢失东西。‘兔子不吃窝边草,岩鹰不打窝下食’,本乡本土的人不会偷;外乡人来偷,量他也牵不走!”
也是。那么偏僻的地方,进出的路独一无二,且又陡又难行。盗贼就是偷了马,骑着走在那路上,任他鞭打锥刺,“心急马行迟”,那马也是跑不快的。若然被发现了,连人带马都跑不脱。有句行话叫“偷风不偷雨”,山贼们雨夜一般是不大会贸然行动的。
可我还是担心。雨那么大,那马也是血肉之躯,在山上淋感冒了可不好。
表哥不耐烦了,觉得我太啰嗦。遂摆出表哥的架势,佯作恼怒状,冲我嚷嚷:“二老表,你是怕着我整醉吧?!我们只管安心干酒,别管那什么马!它要是怕着淋感冒,那它怎么不跟着羊一起回来呢?!别想了,来,我跟你划几拳!”
他那叨咕马的语气,好像是在无端责怨一个顽皮孩子。
雨似乎有意跟山上露宿的马过不去。晚上,一直下一直下,执着得很。和我抵足而眠的表哥,因为饮了足量的酒,“一觉放开心地稳”,酣声如雷,睡得很香。
我却睡得非常不踏实。在连绵不绝的夜雨声中,前半夜,我担心着那雨中露宿山野的马,后半夜,则一直忧虑着,怕山体滑坡。雨水太多,山洪暴涨,如果发生大型的滑坡,我们,以及戈秘,还有那里一切的一切,势必都会被排山倒海的泥石流推下河谷,埋在下面。上游,清水河的水冲下来,在上面形成堰塞湖,使我们“水深地黑”,永永远远不能翻身……我越想心里越炸毛,不禁悲从中来,痛心疾首,无语哀叹:干嘛要在这种时候,到这样的地方来呀?!仿佛真要大难临头了一般。
表哥家的那群羊,是他的二小子所养的一大群羊的“残部”。
表哥的二小子从广东打工回来,厌倦了背井离乡的生活,萌生了居家创业的想法,欲让疲惫的身心休憩一下,于是,在河对岸的山上修了几间羊厩,养起羊子来了。羊厩不设厩门,前面拴了一只牧羊犬。羊群天亮出厩,漫山遍岭去自由食草。傍晚归厩,集中过夜。主人每天傍晚送一次精饲料过去羊厩里,倒在食槽中,等羊们自行归厩后,加餐,食用。同时,还带一碗狗粮去喂狗。那羊们白天漫山遍野自由釆食野草,傍晚,因为垂涎食槽里的那口精饲料,到时候就会欣然归厩,吃了美餐,厩里睡觉。翌日天明,再出去找青草吃。就这样,羊们一年四季在对岸的山上野养着,自己出去,自己归厩,自动成长,自由恋爱,自由配种生子,自个把小羊羔生下来,为发展壮大羊群,添丁进口。
我们每次去表哥家,夕阳在山的时候,总是看见表哥坐到院坝坎上,手搭凉棚,眺望对面山坡,颇为自豪地说:“你们过来看,我们家羊子进厩了!”我们将目光越过宽阔的河谷上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遥见对门山上的万绿丛中,跳荡着一些小白点儿,陆陆续续,往那羊厩前汇聚——那是羊子们聚餐去了。
羊群逐步形成规模以后,原来的所谓“羊贵妃”身价大跌,成品羊的市场价格,跌到了冰点。此条致富之路,行之不通了,表哥的次子只好再度出山,重返以往的生活状态,背井离乡,不得不又到远方打工去了。他处理羊群时,剩下少量的羊子,交由表哥喂养。
俗话说:“望山走死马”。虽然表哥站在门前,就能望见对门山上羊们的活动概况,但是,每天让他一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儿,隔河跨水,山行六七里,送食料到对面山上的羊厩里去,也是略嫌费力的。于是,经过培训,表哥让羊们改成白天跨河上山,晚上涉河回村,到家里来歇夜。平日,表哥索性把缰辔解掉,马放南山,让它也跟羊们结伴来去,牧马放羊,一举两得。因为那天骤雨晚来急,急雨把马打昏了头,所以,它没能及时搭帮羊群回来,被迫在山上雨夜孤栖。
……
谢天谢地,雨终于在天亮之前停息了。天明以后,我们随着羊群去找马。那马浑身湿漉漉的,还在山上那幢空空如也的羊厩前面孤独地徘徊着,看上去,情绪有些落寞,有些焦虑。马一见羊群,欢喜得又打响鼻又刨蹄子,扬鬃摆尾,癫狂欢舞地迎过来,彼此亲热一通,结伴到山岭上吃露水草去了。马立羊群,我估计那匹马,此后一定不敢“洋洋得意”,它一定会乖乖地,与羊群厮守,寸步不离了。
雨后的山道,湿滑难行。我们从寨子走出,下到河谷底部时,已经是半早上了。雨后天晴,空气清新,阳光明媚。鸟鸣山涧,清丽婉转,那么悦耳、动听。小弟是爱鸟一族,为了查证其中一只鸣涧之鸟是否金画眉,硬是追随、守望了一番。像一个野战军,从山地丛林中钻出来的小弟,发现了一片沙滩。他投我所好,鼓动我:“二哥,走,去河沙坝看看去。如果运气好,碰到块盘江奇石,我们扛回去。”
结果,奇石没拣着,我却在那里看见了至今难忘的一幕。
一个小女孩,八九岁年纪,独自在那河浜牧牛。周遭上下,再没有其他牧童。她形影相吊,显得是那么孤独。她家的大青牛,自个儿在河沿上啃草。由于没有玩伴,也没有玩具,所以,她躺在一块横伸到河面的巨石上,睡着了。巨石探出身子,半悬在河水上方,那么岌岌可危。她头枕巨石边沿,看上去很是危险。难道,她是以这样极端的睡姿,卧在岸边石上,以抵消内心瓷实的、无法排谴的孤寂吗?我很担心。河水泱泱,我怕她迷糊中一翻身,掉进河里,那就糟了。我让大哥和小弟以及表哥都噤声,别吵吵。我生怕惊动了睡梦中的她,懵懵懂懂乱起坐,糊里糊涂掉落河中。我们坐在旁边,充当“护法”,以防发生意外。我在想,她为什么没有上学?为何要在这幽僻的深山河谷,独自放牧?
或许,她的爸妈没在身边,打工去了。又觉不对。父母能出门打工,也算见了世面。见过世面的年轻父母,绝不可能让学龄子女不去上学,莫非……我不敢往下想了。
我问表哥,这女孩是怎么个情况?表哥说,女孩是下游寨子的,具体她家什么情况,他也不清楚。
或许是我们吵醒了她,或许是小女孩自然醒了。她爬起来揉揉惺忪睡眼,见了我们,很羞怯,目光中带着些许好奇望向我们。眼神里更多的是惶恐,像惊惶不安的“黄豆雀”。看她如此反应,我打消了询问的念头,同哥兄弟们离开河谷,返上表哥家来了。
我们向表哥告辞。
谢天谢地,回途中,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艰难。我们的车,顺利地爬上了那道坡,翻过了那道岭,离开了大山里的戈秘,一路向东,回家来了。
······
后来那次,我们再到戈秘去,是因为表哥过世了。
表哥大去,我们奔丧,也就没有心情下河谷去游逛。表哥谢世以后,他的儿女们嫁的外嫁,打工的打工。出门打工的,也难得回乡,于是,我们也就有好几年再没到戈秘去过。戈秘如今怎么样了?祖国的发展,突飞猛进,日新月异,戈秘肯定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个孤独的牧牛女孩,现在是上学还是在务农?或许,早已变成金凤凰,飞出戈秘,到山外的大千世界里,追逐更加远大的理想了吧。
听说,进戈秘的路,已经拓展、加固和硬化,一派的混凝土路,直达寨中。
听说,寨子下面那条河,意欲打造成旅游区,政府已经着手开发。以后,那里将是水色山光迷人,风光旖旎的风景区。
呵!戈秘,戈秘,那里的明天,一定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