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房山头的季节井,雨季到了才会冒出水来。
那是一口有点怪的泉井。周围并没有水源,地势还比较高,秋冬季节,它一滴水都没有,干涸得像一个远古人家的炕洞。初来乍到的人,是不大相信它有朝一日竟会汩汩冒出泉水来的。
开春以后,一夕风雨,雷鸣电闪,哗哗下起了新年的第一场瓢泼大雨。
我家老房子是三柱二的小瓦房。屋顶上的瓦盖得薄,一遇大雨,这里那里就会漏水。父亲爬上楼去,用笋壳叶从下面塞到瓦缝里去,承接漏下来的雨水,将它们引流到房顶上的瓦沟里去。母亲则找来水桶、脸盆、锑锅,床头、柜上地,哪里有水漏下来,就用它们去接,以免淋湿了粮食或物品。雨大,漏洞也大,父母穷于应付,忙成一团。盆很快就接满了,母亲让我端着葫芦瓢替换,等她把盆里的水倒掉,然后再拿来接上。雨越下越大,替换得越来越勤。从屋上漏下来的水,直通通坠入我手上的葫芦瓢里。水珠溅了我一脸,我侧脸躲避,没保持住葫芦瓢的平衡,里面的水荡了出来,淋到下面的粮食上。母亲救火似地奔过来,迅疾地把手上的空盆支过来接着,并拿去了我手上的葫芦瓢:“叫你接水,你脸巴歪到一边去!谷子淋湿了,吃啥呢!”
我却答非所问地:“妈,妈,今夜这场雨下啷个大,小水井可能明天会冒水了吧?”
我念念在意的却是,房山头的小水井一冒水,里面就会浮上胡子鱼来,我们就可以钓鱼了。
我家园地边上有一小林荆竹,鱼竿的来处是不必费心考虑的。鱼线可以用母亲针线篮里的缝衣线来代替。我家没有缝纫机,要不然,用滚子线来做鱼线会好些。滚子线是涤纶质地的,不会有毛岔,易于脱水,收放较自如。缝衣线是纯棉的,沾了水后,黏鱼竿,收放较为麻烦。
大号的鱼针五分钱一颗,两分钱一颗小号的。那也没钱买。怎么办呢?偷母亲的缝衣针来自己加工。缝衣针有三种型号,我只要一二两号。三号针太小,我老是拿捏不住,将它窝成鱼钩的时候太费劲。
小鱼钩钓尖嘴鱼,一钓一个准。我们附近的鱼都不大,我一直用大号缝衣针改制的大鱼钩在小河里钓鱼,一直没钓到鱼——有一尾都已经被我提到半空中了,它泼喇喇一气儿挣扎,又给脱了钩,返身河里去了。
钓鱼还得有耐心,也要专心。心浮气躁钓不到鱼,一会儿捉蜻蜓,一会儿捉蝴蝶,三心二意的,也不可能钓到鱼。我最缺乏的就是耐心。我还有见异思迁的毛病,所以钓不到鱼。缺了这两项品质,不光钓不到鱼,在生活中很多事情都会难以成就。
用缝衣针加工鱼钩,得用打火机把针烧红,使之软化。那时最流行的是“舂碓”火机和“抹火机”。“舂碓火机”正名叫“101”,打火的时候,摁键前头有一圆筒扬起来,用过了火,按回去,它正好兜头将火苗罩住,使之缺氧熄灭。那机关昂起、扑下,昂起、扑下,就像农村人舂米舂饵块粑的碓咀一样,所以叫它舂碓火机。抹火机则简单,打火的时候直接用拇指肚狠劲抹转那坚硬粗糙、特别硌手的砂轮,使之摩擦火石,引燃棉芯,生出火苗。抹火机没有罩灭火苗的设备,使用结束,用嘴吹灭。
把针烧红软化后,拿夹钳一掰,将缝衣针弯成鱼钩状,就大功告成了。缺憾是无法弄成鱼钩那种“倒须”。倒须就是鱼钩尖端那枚倒刺,是防止上钩的鱼脱钩逃逸的。我又想起,那次钓上来的那尾鱼,半空中脱钩而去,可能就是因为我的鱼钩没有倒须之故吧。
讲究的鱼竿通常得放在“火炕楼”上烟熏火燎一阵子,使它附着上一层黑里透黄的包浆,那才有派。我这什么都不是正路货,鱼钩鱼线将就,鱼竿也将就点得了。
鱼竿、鱼线、鱼钩都准备好了,再于鱼线半中绑一段玉米天花的梗,作为“漂筒”(浮标)。扛锄头到潮湿的后檐沟,刨几根蚯蚓做鱼饵。万事俱备,可以钓鱼了。
据老辈人说,房山头的那个季节井其实是与“阴河”(潜水)联通的,不过是由于水位低,得靠雨季地表水略加补充,才能够涌现出来。我深以为然。要不,光是地表水渗透汇集而成的话,这无源之水,哪来的鱼呢?既是有鱼类生存,那阴河也必然与远处某个湖泊相通,否则,鱼类也生存不了。
井里面出来的鱼大多是“胡子鱼”,也有少数七星鱼。有一年,水井东边的堂姐家拿了一条猪尾巴在那儿洗,中间离开了一会儿。等到再回井边时,却见一条较大的七星鱼正将猪尾巴往井下拖,想拦截都来不及了。
一夜大雨到天明。小水井里果然冒出水来了。我高兴地大声通知附近的邻家小伙伴:“水井冒水喽,水井冒水喽!”
水井附近的原住民 就我们三户人家。另两家都是我的堂姐,一为亲堂姐家,另一家是五服以外的本家姐姐。两家的长子年龄都只比我小三岁,少年舅甥当弟兄,我们常常在一块玩耍,钓鱼也一起钓。他们一听说小水井发了,披蓑戴笠,像小大人似的,载欣载奔而来,看水冒得大不大。
然后,我们着手整制渔具,挖蚯蚓,单等夜黑,下钩钓鱼。小水井太小,白天鱼们轻易不敢出游,只能晚上去钓。
晚上,几个毛头小子提着四方灯到水井边垂钓。水井太窄小,鱼竿过长,我们又矮 ,我手执鱼竿中部,一起竿,尾部拄地,鱼钩却还没能拉出水面来。我只好远远的把着钓竿尾部。离得太远,我观察不到浮标的动态,压低声音问井边提着方灯的侄外甥们:“鱼儿上钩冇?”侄外甥们见我那么严肃,也不敢出声太大,近乎哑语地,悄悄说:“漂筒都还没有动一下嘞!”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我的大弟光着脚板,噼里啪啦从庭院里一边跑向我们,一边性急喇喇地大声嚷嚷:“哥,哥,你们钓到鱼冇?”我在那边急得顿足,叫那冒失鬼别吵吵,怕把鱼吓到了,游回龙宫去,还怎么钓到它?
肃静既然已被大弟所打破了,我们也就不再压抑。我用放开了的声音问侄外甥们:“钓了啷个半天,到底你们看见有鱼上钩冇?”“漂筒倒是稍微动了一下,好像是正在咬钩,你一顿足,又把它吓跑了。”
一声叹息。
有一个吴姓乡亲, 戴着斗笠也来了。他已经是大“老者”了。他不用钓竿不用浮标,徒手提着鱼线,“软钓”。通过一根细细的鱼线,他能感应到鱼儿是否上钩。我见他稳重沉着的样子,预感到下面的鱼儿很有可能要着他钓走,于是故意咳嗽、顿足、高声说话:“走了,不钓了!水刚刚发,鱼不会出来的!”
鱼似乎感应到了我的暗示,果然固守老营,绝不出窝觅食。软钓是很耗费体能的,那“大老者”坚持了不大一会,也罢钓归去了。
我们不光把竿钓鱼,我们还会捞鱼和摸鱼。
从我家院坝往东,是一弯层层递上的梯田。水从东垄来,每每跌下一条田坎,就会在下面冲击出一个小水凼。大大小小几十个水凼里,有蝌蚪,有“八字公公”,更有鱼虾。鱼虾是从高远的柘仑水库随水漂流而来的。大鱼目标大,早在沿途已被人捉走了。只有小鱼和虾米才能流落到这流水尽头。它们在上游随波逐流而来,到这里水少滩浅,只好随遇而安。只要水凼不干,它们就固守不去——也不是想去就能去。所以,我们要想捉它,比瓮中捉鳖还没有悬念。
我们提着撮箕,拿着洗衣粉包装袋,来到田边的水凼子前。先刨田泥把凼子周围筑成一道围堤,封堵住鱼虾们逃逸的途径。然后用撮箕到凼子里兜底一捞,平端撮箕出离水面时,水从撮箕的篾丝隙缝漏下去了,剩下的是鱼虾。也有虾巴虫。听说那也可以吃,但我从未尝试过。被我连带捉住的虾巴虫是幸运的,我把它们挑选出来,放归田野,让它们自生自灭去了。
一个凼子一个凼子地扫荡,从下到上,那一弯梯田走完,一斤装的洗衣粉包装袋里面,连水带鱼,也有大半袋子了。回到家,泌掉养鱼的水,可得半碗净鱼虾。交由大人厨中烹饪,坐等美味上桌。
田角有鱼虾生存,证明水域生态良好,污染少。吃着那样的绿色原生态野鱼虾,你会感觉现在的人工养殖、喂饲料长大的鱼虾,吃起来有点像假的哩。
要想捕捉到大一些的鱼,得下到小河沟里去“摸鱼”。小河沟游鱼成群,三四指大小的居多,少数有巴掌大。我们走在岸上,故意顿足惊吓它们。它们受惊逃窜,我们就一路跟踪,看它们躲到哪个旮旯角落。鱼们通常会躲到沟帮石缝里。探明去向,我们宽衣解带,拔掉衣裤,赤裸裸地跳下浅河沟中,搬泥巴围水摸鱼。
我们用泥巴将鱼的巢穴前面圈出一个围堰来,使之与沟水相隔绝,互不流通。再用盆将里面的水戽掉一些,使之浅一点,免得下去俯身摸鱼时,嘴巴喝到脏水。这样,我们跳进那个圈子里去,弯下腰身,用两只手在水里暗中摸索堤岸的大小石缝,浑水摸鱼。发现里面藏着战战兢兢的鱼,立马两只手围而捕之。一捉不成,鱼们从手上溜掉也没关系。它是不能跳越我们筑的堤埂,逃到主流里溜掉的——终将要被我们捉拿归篓。
吃鱼没有打鱼欢,沟里白条的我们,捉住鱼了,放声欢闹,快乐得很。
遥想当年,少年时代的我们在泥里水里摸鱼捞虾,那份欢乐,无与伦比,恍如昨昔。转眼之间,却已由当年的垂髫小儿一变而为田舍翁了。时光如白驹过隙,真是令人感慨嘘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