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茶
与十几年前相比,申家浜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沿河的一些民居正在做商铺改造,围起了一人多高的防护网,而河边那条我曾经走过的青石板小路,在雨后依旧显得格外洁净。
早先我曾租住的那栋60年代工字楼,除了显得更加陈旧,租客都不知道换了有几茬,谁也不知道顾家阿婆什么时候搬走的。算一算,我离开已经15年了,那时她就有六十几岁年纪,如今也该是八旬的老人了,而我更希望她像是自己经常说的那样被儿子接走去安享晚年了。
有些意外的是,我在楼东那片小花圃里,又看到一丛丛碧绿的薄荷草在恣意地生长着。口齿之间不知不觉又泛起那清凉的、略带点微甜的薄荷茶味道。
我已经很多年不曾喝到过了。
那年高考,我在很有把握的数学科目上失手,本来信誓旦旦跟娟子说好要报同一个学校继续朝夕相处,结果是我食言了。
青春时期的爱情,总是跟忙忙碌碌和紧紧张张牵挂在一起。我们那个北方小镇不大,就怕这样的消息会长了翅膀一样飞啊飞的飞到家长耳朵里。高中那段时间,娟子和我就像《红岩》里的地下党接头一样,平时就靠着几个互视的眼神来彼此关心,大多数是要等到晚自习之后,前后观察形势良久,才分别走出去,偷偷地在某个约定好的地点碰头,就是在这样有点“惊悚”味道的小聚中,我们一起咬过棒冰,分享糯米卷,牵着手沿着寂静的小路溜啊溜,可能就是短短的十几分钟,整个身心就会像重启的电脑一样又满血恢复了。
等高考揭榜,我们虽然都过线了,但是离当初共同的预期有了不小的差距。娟子看出我的失望,提出了要跟我一起复读一年,我知道她能够说到做到,却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耽误她的青春时光,在极度自尊的驱使下,我还提出了分手,而且义无反顾的上了那个并不在计划内的学校,连声“再见”都没有跟她说就走了。
我们很久没有再联系,但是我知道我还会在她心里有影子,就像我没有一天不想她一样,爱情不爱情倒还是次要的,更多的是一种不甘和坚持,年轻时,我们最不相信的就是生活有多么艰难,总觉得世界再大,我们也会是主人。
再一次重逢,是四年之后,她考到了我所在城市里一所大学的研究生,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她就来找我,记得那天也在下雨,我跑到校门口看到是她,真有种幻梦的感觉,生怕眼睛一眨,她就会不见了。
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那个假期,我也在准备考研,我们一起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为了节省开支,找到的是那种有着老式木地板的阁楼,窄窄的楼梯,虽然油光锃亮,但是每踏上一步都能听到上了年纪所特有的滋滋扭扭的声音。娟子很开心,经常我在看书,她就一个人坐在阁楼的天台上,看着四面人来人往,我有一次听到她在电话里跟闺蜜炫耀:“这里真的非常非常生活,有你喜欢的烟火气!”
我的考研很不顺利,最讨厌的就是那种感觉良好却莫名其妙失手的事情,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很清楚自己的倔强和暴躁与日俱增,大事小事,有事没事,哪怕是无意间偶然互相看了一眼,都会有萌生出各种形式的争吵。终于有一天,我窥见她在天台上,流着眼泪,把之前我们之间的所有信件和学生时代的那些留言纸条一张一张都焚烧掉了。
我在学校操场坐了一夜,第一次买了一包烟,一根接一根抽掉,眼泪鼻涕也不知道是烟草熏呛的结果,还是我为这场爱情长跑终于耗尽热情及坚持而感到悲伤。那个夜晚,我有着20年中从未体会过的身心疲惫,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幸福对于我们来讲,并不是自自然然放在阁楼里的,我们可能还没有做好迎接的准备,我希望你和我都可以过一段平静而又轻松的生活。
我坐了10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转中巴,再花了近1个小时搭乘小渡船,才来到了浙江南边一个叫申家浜的小镇,这是我人生第一份正式的工作。
回想起那个时代,大学毕业更多的选择是出国深造或者考研,真愿意像我一样,选择来到小镇上一个不知名的民营企业工作的几乎没有,公司当初招聘我来的人事部主任,一直到我报了道,才拍拍胸口,如释重负。
公司给与了我最好的生活安排,在小镇的中心位置,离工厂不远的地方,提前给我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独卫带厨房的房子,人事部主任在跟我通话时,甚至还问到我喜欢的窗帘、床罩和枕套的颜色,所有这些都是全套崭新的,地地道道实现了所谓“拎包入住”。
我住的地方挨着一条小河,出门就是《祝福》电影里看到过的那种供洗衣淘米的河埠头和弯弯扭扭的石阶,沿着对岸的一条石板街走出去就是我上班的工厂。我总觉得,这个小镇有着不同寻常的安静,经常是我一个人在街上走去又走回,那种空寂的感受,甚至会让人感到旁边年深日久的白瓦灰檐都有着一种向你浸过来的张力。
公司的老板是弟兄两个,哥哥老实本分,个子不高,话也少,承担厂里的各种生产任务,从来就看不到他有闲着的时候,连中午吃饭休息也是跟工人们在一起;弟弟负责外销和联系业务,一年到头见不到他两次,每每来厂里,眼睛都不会往车间扫一秒,鼓捣完他的“要事”,瞬间消失。工厂职工除了我们三五个搞技术和设计的外,都是本地人,大伙把厂门关上,过着一成不变、朝九晚五的生活。
小镇上连个电影院也没有,更不用说书店,我又不喜欢闲聊或者打牌,所以,一周一天的休息,我睡醒之后就是留在房间里看书,不到半年,自己带来的几本小说和专业英语书都翻过了好几遍。晨昏之间,只会根据窗台上透过来的光线来判定,反正也没有需要遵守时间的必要,早早的枕着窗边的微风睡去也真的是一桩惬意的享受。
这天因为开会,下班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还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一路小跑进来,迎面差点撞上一人,对方“哎呦”一声。我定睛一看,是一位瘦瘦小小的老婆婆,我赶忙道歉,她上下打量下我说:“侬就是那个刚刚来的大学生吧?”
我赶紧点点头,她微笑着侧身让我过去,和气亲切的说:“我们是邻居的哦!以后喊我顾阿婆就好的啦。”
江南的梅雨季节,一连十几天看不到阳光也是寻常事,长时间到处湿漉漉,心情都似乎可以萌发出来厚厚的霉菌。记得那是个周末,我习惯性的一直睡到下午才醒转,闭着眼默默数着窗外淋漓缠绵的雨声,正犹豫着要不要起来搞点吃的,就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不免有些奇怪,来了这段时间,还从来没有谁来宿舍找过我。
打开门,竟然是顾阿婆。
“阿婆,您好,找我有事?”
“这会子你得闲不得闲?”
“得闲!”
“麻烦你帮我换一只厨房的灯泡好的伐?”
“没问题,我马上过来!”
顾阿婆住的地方就在我的楼下,门开着,我进来的时候,阿婆已经捧着一只新灯泡站在屋子中央,我踩着椅子把爆丝的旧灯泡拧下来,换上新的,按了一下开关,厨房亮堂起来。
“谢谢侬!”阿婆递给我湿毛巾擦手:“一岁年纪一岁腿脚,去年我还可以自己踩凳子擦擦灶台,这晌就不灵光了,直发晕!”
“阿婆,这样的事还是喊我们年轻人做吧,当心跌着!”
我放下毛巾要走,阿婆拦着我,我看见她从厨房端出一个玻璃茶樽,里面放了一小把翠绿的叶子,她一边招呼我坐下,一边缓缓地把开水倒进去,那几片翠绿的叶子瞬间舒展开来,随着热气在透明的玻璃茶樽里轻盈翻转,只稍稍沉浸几秒钟,阿婆就倒出来了一杯递给我,一股清凉的气息扑鼻而来。
“我今天搞了两只小菜,侬就陪陪我这个老人家吃个便饭吧。”顾阿婆笑眯眯的看着我,这种亲切感真的是让人无法回绝。
“这是什么茶啊,味道好特别。”
“这是薄荷叶啊,侬没瞅见我在楼旁边种的吗?这个黄梅天喝上一点点,开胃祛湿,很好滴!”
这是我第一次喝到薄荷茶,轻盈的叶子,翠绿的颜色,隔着明亮的玻璃杯显得干净透彻,清凉中夹杂一点点微甜的口感,让人倍觉清爽提神。
从敞开的厨房门,看得到顾阿婆一个人手脚利落在忙活,炉子上的开水冒着白气,锅里的油发出时急时缓的滋滋声,香气弥漫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很快菜就上桌了,一碟四喜烤麸,一碟糖醋小排,一盘虾仁青豆,一盘酒香草头,清蒸了一尾半大的海鲈鱼,还有一只小砂锅,取掉盖子,原来是鸭汤炖的火腿豆腐,汤面还冒着泡,立马撒上葱花,顿时香气扑鼻,阿婆最后还端出来一小盏黄酒和两个白米粽子。
我真的忘了,今天是五月端午,团圆的日子。
自己已经离开家将近半年了,面对这满桌的菜和顾阿婆温暖的笑脸,我的心底里却陡然生出了几分惆怅。
饭桌上,我知道了顾阿婆的儿子是上海一家跨国公司的高管,经常国内国外飞来飞去,儿媳妇是美国人,他们在上海有套大房子,也曾接她去住过,可阿婆说不习惯,楼上楼下,天明天暗,24小时就她一个人,见了钟点工都会觉得亲人来了,连养过的一只猫,都觉得寂寞难耐,偶然开了一次门,瞬间跑的无影无踪,所以她要回老家来。
这一年,老家房子拆迁,儿子就给她在这边租了这个小套,说等再过几年,公司稳定了,不那么忙了,再接她回上海颐养天年。
阿婆说,她有一个孙子年龄跟我差不多,身材个头也差不多,第一次看到我,她差点以为是小孙子“从天而降”,真的是又惊又喜。
日子如门前的流水一样,潺潺不断的过去,我和阿婆的来往也是有一搭没一搭,每次听她说那些市井往事,也渐渐的把自己的经历流露一些,有了这些倾诉,即使没有什么合适的宽慰,心里的那些郁结也会慢慢稀释开了。
薄荷其实非常好生存,基本不需要多关照,就可以自由自在的长到接近一楼窗台那么高,蓬头发得也快,尽管天天都有过来过去的人掐上几片,也一点不妨碍它们始终都显得郁郁葱葱。
阿婆也给我拿过一小罐她用文火焙过得薄荷茶,叶子少了那种鲜亮的翠绿,焦焦的发暗,可喝起来却有了另外一种鲜叶子缺少的烟火味。
秋天的时候,我接到了女友的电话,她从很拐弯的途径知道了我的落脚地,她说假期要去杭州参加学校的实践锻炼,想过来看看我。
我请了假去接她,本以为会有很多久别重逢的激动,但当她出现在面前时候,我涌上心头的竟然是一丝陌生和尴尬。我们坐上渡船,看着沿岸的田野和村庄,除了刚见面聊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几乎一路无话可说,甚至连眼神都尽量回避。
我悲哀地明白,再多的思念,面对时间和距离,真的是毫无防御能力,我们即使可以面对面,却已经很难回到过去的那种心境。
我们在外面一家小店吃的晚饭,精心点的几个很有特色的水乡小吃,我看到她也仅仅是沾了沾嘴唇。沿着河边的小道走回来,虽然也一路牵着手,却始终默默无言。
也许,这就是我们最终告别的时候了。
原本说好的待两天,她在晚上就告诉我临时有事,想提前到第二天中午。她坚持不让我送她走,我把顾阿婆给我的那小罐薄荷茶,默默地塞在她的包里。
在楼门口我们有一次紧紧的拥抱,那一刻我能感到她的手臂有些微微的颤抖,我们谁都明白,这一别,真的不知何年何月才会有彼此的消息。
冬至那天,我从公司离职,我还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第二次考研终于如愿,可很奇怪的是,接到通知,我有的却不是兴奋,而是疲惫,回来的路上,看着流水和小桥,竟然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
办好了离职手续,交接掉各种事物,我最后走的那天是个飘着雪花的清晨。开了门,却发现门口整整齐齐摆放着两个满是薄荷的玻璃瓶,经过烘焙的暗绿色叶子,一片一片密密实实地叠在一起。
我想最后跟顾阿婆打声招呼,不料敲门半天,却没有人应声。
接下来的故事,经常会像过电影一样在我安静的时候一帧一帧重现,我毕业以后的工作进展非常顺利,成家生子也是水到渠成,似乎在经历过那些青春的纠结和郁闷之后,整个人就突然的豁然开朗起来。
高中50年校庆的时候,也见到了娟子,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虽然彼此都有些不露声色的微笑,心里面却像隔了一段沉甸甸的人生。拿给她的那小瓶薄荷茶,恐怕早就是过眼云烟,可我的那个装薄荷的小瓶子依旧还在,就放在我书房的柜子里,夜半时分,在我阅读的间隙,偶然会盯着它看上一小会。
曾经有过一些温暖过我们生活的人,她们的存在对于我们来说,可能并不完美,或许还会与一些难言的伤感有很紧密的关联,可这丝毫不会影响你对她们的思念。我始终忘不了第一次看到顾阿婆冲泡薄荷茶的情景,在那透明的玻璃杯里,几片翠绿的叶子,在滚水的浸泡下,缓缓舒展开来,安静沉淀下去,真像极了我们一路行来所经历的风风雨雨。
也许,这才是我们相遇的真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