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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洁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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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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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留明月

独留明月

似乎人在年过50之后,对于过往的那些人和事,回忆起来就会变得越来越清晰,有时候只不过看到一张老照片,或者翻阅起几行旧文字,与之关联的很多事情就像过电影一样开始在脑海中流动。

春节期间,我在抖音上无意中刷到了一个小男孩的视频。他对着镜头开心的说:“今天是大年初一,奶奶给我们包羊肉馅饺子,奶奶做的羊肉汤和羊肉饺子可好吃了!”顺着小男孩的镜头,我看到的竟然是已经有六年不曾见面的王姐,她站在餐桌的一角,一面揉面一面微笑着在聊天,这样的情景真的是太熟悉了。

我在这条视频下留了言:王姐最拿手的还是清炖羊头,回味无穷啊!

稍倾,王姐的儿子回复了我:明年回淮北过年,再来品尝哦!

我早几年就知道,自打王钊主任过世之后,王姐就跟着儿子去了杭州,帮着带带小孙子,或许也是有意回避中年丧夫的伤心之地。

王钊主任是我原先单位的领导。单位很多人习惯喊王主任爱人“嫂子”,我却一直以“姐”称呼。从我单身到成家直到后来我有了孩子,那五六年间,因为我们两家住的非常近,我们一家与王姐的接触甚至比到各自父母家走动都要勤。每每孩子幼儿园放学,我爱人经常接上他就直接拐到王姐家去。那一阵子,王主任区里工作很忙,他们的儿子寄宿在合肥乐普生足球学校,早早退休的王姐也喜欢身边有个活泼的小孩子解解闷,往往到了饭点,我们就很不客气的留下,我开玩笑的说:那几年里,我们一家吃王姐做的饭比王主任都多!

转眼二十几年过去了,如今办公室的老同事大多都退休了,偶尔聚会回忆起那段时光,都会感慨王主任走的太早了,刚刚退休,小孙子也就两三岁,正是安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他却匆匆离去,留下了太多遗憾。

我认识王钊主任是在1992年的春天。那时,我刚刚入职一年,适逢全省乡镇新一轮机构改革,我们区里原设置的十个乡镇经过合并和整合,成为一直延续到今天的五个镇(办)。配套机构改革的乡镇机关人员调整,与区直机关部门人事变动几乎是同步进行,我所在的区政府办公室原任的主任、副主任、秘书科长都改任到其他部门去了,新任的办公室主任是从被撤并的钱楼乡乡长位置上转任而来的一位40岁出头的部队转业干部,就是王钊。

因为乡镇合并扫尾工作进展缓慢,王主任在任命文件下发之后还是有一段时间并没有到任,只是在宣布调整的时候来到办公室跟大家见了一面。这位新主任,个子不高,身材匀称,一头黑亮的三七开“干部”发型,还有些自来卷,面容红润,未语先笑,非常的面善,他对于新部门新环境似乎没有一点生分,挨个跟办公室的人员打了招呼之后,匆匆来匆匆去。

大约是一个多月之后,王钊主任正式到任。

那时候,我的组织关系还在区教育局,虽然一天班没在教育局上过,但是工资福利一直都是局里给安排,连宿舍的月租费、水电费都是教育局支付。人家局里花钱却用不上“工”,自然诸多不乐意,所以,王主任上任之后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于我的“借用”问题。

王主任先找我谈话,了解一年来的工作情况,征求我自己的意见,虽然当时区里面类似我这样的“借用”不止一人,但是“寄人篱下”的感觉实在不咋地,何况我在办公室已经工作一段时间了,业务和人员都比较熟悉,所以当然是想捋顺关系,正式调入政府办公室。

王主任肯定也通过其他人了解过我的工作状态,单位的同事对我的评价都还不错,所以他很快就同教育局领导进行了沟通,第一件事是让我从教育局的集体宿舍搬出来,把办公楼三楼最西边的一件资料室腾出来给我临时安身;第二件事就是从这一年起,我工资之外的福利不再从教育局安排,而是由办公室出资,这两件事就解决了一直让教育局抱怨的占用局机关经费的问题。至于正式调入办公室,那还是费了一番周折,王主任跟人事局有过多次协调,这期间我两次年度考核优秀,一次市级优秀,他也拿着表彰文件找过区长和分管区长,中间的程序和推诿,几乎都让我不抱什么希望了,直到两年之后,终于通过区长办公会研究,我的这个“悬案”方才尘埃落定。

那天散会的时候,都快到下班时间了,王主任到我办公室,一脸的喜悦,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种欣慰感就像是办成了他自己的一件大事一样。

在王主任之前,我只经历过一任领导,而在他之后,又与八九位领导共事,相处之间特点风格各不相同,但是王主任是很特别的一位,跟他共事我很少能感受到“领导”的那种氛围。这个感觉也并不是我一个人独有,当时办公室十几位工作人员,年龄性别不一,我们共同的一点就是认为王主任的为官和为人一样,低调、谦和、善良和真诚。

王主任家住的地方就在区政府西边二机场工房,步行到区政府不要10分钟,所以每天一大早就能看到他悠闲悠闲的过来,傍晚回家吃过晚饭,很多时候又会闲散闲散的回来,我们几个单身汉,就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在他身边“绕”,听他聊足球聊娱乐聊国内国际的风云变幻,他的知识面很广,古今中外的各种书他都能看进去,每次出差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新华书店,这个习惯多少也影响到我。

王主任到任没多久就赶上政府换届,最忙的时候,我们都要加班到夜里十一二点,那时候没有电脑,所有会议文件材料都要用铅字打字机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办公室当时新来的秘书对于政府会议程序还不甚了解,只能协助做些辅助工作,一应报告和讲话就全都压在王主任身上,他经常是在下班后来到办公室,铺开特制的八开大稿纸,一边吸着烟,一边翻阅着时政报纸、上级讲话,一边撰写,往往是写好一页,我就接过来跑到一楼打字室交给值班打字员,深夜安静的楼道里,除了打字机“咔哒咔哒”的打字声,就是我来来回回的脚步声,那些几千字上万字的报告和讲话就是这样“磨”出来的。

那时候不要说外卖夜宵,到了夜里10点以后,连开水都找不到,办公室电路老化也不敢用电炉子,我们就买了“热得快”,又从批发市场买了一箱康师傅红烧牛肉面---1992年的时候,康师傅红烧牛肉面也算得上一款准“奢侈品”,待到一天忙活好,几个人一人捧着一碗方便面,那是永远都忘不了掉的“舒适”场景。

要说其中的笑话也很多。打字员忙的头晕,校对的人也时不时走神,有一次打会议人名的时候,人家明明是*道三,挑字的打字员看花了眼,校对的人又不熟悉人名,材料印出来才发现打成*道二;还有一次打候选人履历,一位领导参加工作时间被打成1963年13月,几轮校对下来都没人发现,装订材料的时候,才让一个打扫卫生的服务员无意中看出来,结果那个晚上全体加班改正材料,重新装订装袋,忙的不亦可乎。对于这些技术错误,王主任从来没有责怪过哪个具体工作人员,这和他之后的领导方式一脉相承,无论多大的错误和问题,他从来没指责或推诿过任何一个人,都是先自己承担下来,然后再总结提高,所以,在他后期的时候,我们办公室的人员都能够各自其职,高效负责的完成各自工作,他在或不在办公室,我们的工作都可以正常运作。

对单位的工作是这样,可回到家里的王主任就像换了个人,除了看书休息,什么事都撒手不管,唯有一点就是脾气更好。那时候,经常可以看到王姐一大早跑着去买菜,然后慌慌张张去上班,家里家外老人孩子都是她一手操持,也有着急上火的时候,有几次大半夜跑到办公室找王主任,因为一些生活琐事发发脾气,我们都亲眼见过,王主任笑容满面,总是虚心接受批评,但是“屡教不改”,该怎么忙乎依旧如是。王姐的繁忙一直到退休后,才轻松下来,我们吃到清炖羊头的机会就开始多起来了。

工作之余,王主任对两“个”人很认真很用心,一是对他的儿子,那个视频里小男孩的父亲,那个时候才十几岁,非常热衷足球,为了他的爱好,王主任费尽了心力,有过两次假期,我陪他去合肥和上海为儿子的事协调联系,找人办事说好话,多软的态度只要是为了孩子,他都毫不犹豫。孩子也终于没有辜负他,最后考入上海体院,吃上了体育这碗饭,作为旁观者,真的有种“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感慨;还有一个就对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我们打字室的小姑娘谈了一个在乡镇工作的男朋友,他很“八卦”的四下打听那男孩子的身家情况,人品工作,有些细节比小姑娘掌握的还清晰,等他觉得十分可靠了,才不再去关注;我们那个时候,都很年轻爱玩,在学习上并不很在意,他就反复提醒我们要在后期教育上早“下手”,说不定以后什么时候就会有用,在他的督促下,我们有的人完成了“专升本”学历升级,有的人完成了中级和高级职称的考核,对于所有上学的学费开支,他都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给与我们帮助。我现在还记得,我们几个人排着队找他去报销,他一边签字一边笑呵呵的说:“好事,好事!”;办公楼门岗的老师傅家境艰难,50多岁才娶上媳妇,他经常在政府有招待的时候,打包一些荤菜带回来给他,办公室年底大扫除,所有科室的旧报纸、旧纸箱,他都不忘安排人交给老师傅去处理。

很多年之后,回顾总结自己过往30年的工作经历,就会有一种感觉,我在办公室的那11年,应该是最轻松和愉悦的时期,虽然工作量相当大,最忙的时候,我一个人代管着九个政府部门账目,还有自己单位的后勤服务,几乎是从早忙到晚,没有周末和节假日,领导随叫随到,但是始终都能保持着良好的心情,整个人的精神是积极向上的,从没有感到什么工作和生活压力,这当然同王主任的支持和肯定是分不开的,我的很多建议和思路,只要有合适的理由,他都会毫无保留的赞同和支持,在王主任领导我的八年中,我连续六次获得年度考核优秀,四次荣获市级嘉奖,这样的工作热情和工作高度,以后就再也没有达到过。

合了一句古语: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2001年9月份,王主任工作调整,调离了杜集区。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真的是有些失落,当时我写了一篇散文,刊登在《淮北日报》上,王主任看到后给我打个一个电话,我至今还记得他说的一句话:“你要开始一个新的阶段。”

2010年之后,我和王主任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只是逢年过节联系一下,期间,我也调整了好几个单位,也先后担任了不同的领导职位,但是有个习惯,一旦遇到什么难题还是会想一下,类似的问题原来在办公室是怎么处理的,王主任乐观地、积极地处理问题方式还是深深影响了我。

2016年夏天,我就听说王主任身体不好,但是又听说他每天还在坚持锻炼,乒乓球打的越来越好,也就没有往其他方面去想,直到有一天,老同事告诉我:“快去看看王主任吧,他好像快不行了!”

我吃了一惊,赶忙和爱人在周末赶去,王姐开门见到我们,眼睛里就噙满了泪水。王主任整个人已经瘦得脱了形,最让我心痛的是,当我握着他的手,他默默的看着我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故作轻松的安慰他好好休息,他似乎听进去了,在我走的时候,我注意到他轻轻眨了一下眼。

王主任去世之后,我们几个朋友曾经去看望过王姐。在那间曾经不断洋溢出王主任爽朗笑声的客厅里,突然之间安静冷寂了下来,书橱里整整齐齐摆放着王主任生前翻阅的书刊,一缕清香袅袅从花架上摆放的香炉里升起。我们陪着杨姐坐了一个下午,听她漫漫地回忆着最亲爱的人那最后的一段时光。

还是王主任刚刚调走的那年,中秋节之后的一天,他邀请我们再次到家里吃了一顿饭,那也是最后一次在他家里小聚会。我们在聊天的时候,王姐利利索索的烧了一大锅羊肉,包的也是羊肉馅饺子,吃完饭出来,依旧圆圆的月亮已经高高升起来,我突然就很释然,好像真的理解了他说的关于“新阶段”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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