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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1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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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

                                                  

       我和她,坐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一左一右。我们的背后,是一扇小小的窗,窗外风和日丽,玫瑰娇艳欲滴,偶尔有蝴蝶飞过,但只做短暂的停留,便匆匆离去。

       她是地主家的大小姐,家里有数不尽的财宝,穿不完的衣服,以及吃不完的美味珍馐,有疼她的哥哥,爱她的父母。她一出生便拥有了一切。

        她很是调皮,有一次趁父亲在书房午睡,偷偷溜进去,踮脚够到了架子上钟情已久的花瓶。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全然不知身后离她几米远的床上有一双慈爱的目光正静静地看着她。

        我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整日穿梭在中学操场与教师宿舍之间。所有老师都认识我,都喜欢捏一捏我圆圆的脸蛋儿。

        我最期盼的就是老师们把自己的孩子带来同我一起玩。不管他们带来的是哥哥姐姐还是弟弟妹妹,带来的是多是少,我总是能与他们打成一片。

       乌云遮天蔽日地向房间袭来,只一瞬间就让窗外的世界陷入黑暗。狂风裹挟着暴雨,在电闪雷鸣间将满园的玫瑰连根拔起。窗户发出痛苦的哀嚎,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粉身碎骨。我开始害怕,开始发抖,蜷缩在房间一角,死死地盯着窗户,她也一样。

        她到了嫁人的年纪,社会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共产党夺了权,地主这个名头由荣耀变成了屈辱。无奈之下,父母把他嫁给了当地一位普通贫农。顶着地主的屈辱名头,她在婆家连头都抬不起来。

       她那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十指,在责备与打骂声中笨拙地学习着如何洗手做羹汤;她天真无邪的性格也在小姑子又是下砒霜又是挑唆丈夫打骂自己的恶行下变得畏畏缩缩。

        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但“斗地主”却又在此时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她的父母连夜将金银财宝扔进井里,并劝她和他们一起逃。她想逃,因为这里不是童年的那片伊甸园,可是,她不能跑,因为她的女儿哭喊着不许她离开。

        于是,她放开了那两双拯救她的手,继续下坠,越坠越深。

        我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纪,奶奶极力要求我在城里读书,因为城里老师好。于是,我离开了那所中学,离开了我的小伙伴,离开了父亲和母亲,住进了姑姑位于城郊的砖房。  

        我入学后,记忆里又多了一些新的东西。那是幼儿园老师凶狠的脸、那是打到我窒息的巴掌、那是被老师捆起来捂住嘴踢到后面的小朋友、那是无数次因为从楼梯滚落而留在脸上的伤口、那是因为没有小伙伴而靠墙走过的落寞身影、那是被老师当着全班人打骂时同学们恐惧的眼神……

       我最害怕的就是生气的姑姑,因为姑姑骂人的声音很大,大到我心颤,大到我窒息。姑姑起初是不愿意照顾我的,可是后来因为一场大病,身体变差,所以才不情愿地照顾我,条件是每个月爸爸给她100元。

        我有了新的朋友,是姑姑的女儿,我的姐姐。我喜欢姐姐每天晚上教我如何把被单变成长裙穿在身上,喜欢姐姐偷姑姑的钱给我买零食吃。但有时我又很讨厌这个朋友。姐姐总是要和我抢我看上的东西,而姑姑作为绝对的权威,总是让我把东西给姐姐。

        我的身体也不是很好,经常要输液吃中药。我忘记我到底有没有害怕过,只记得医生要拿着针头要扎我手背时姑姑温柔地哄骗,我一口气喝完整碗中药时姑姑高声地赞扬。

        窗外的暴雨停了,可是天空依旧乌云密布。房间的墙皮开始脱落,露出丑陋肮脏的砖瓦,扬起的灰尘伴随着难闻的味道,很快充斥了整个房间。我和她灰头土脸地起身,默默地走到房间中央。然后砖瓦开始掉落,我避之不及,被砸得头破血流,她也一样。

        她最后还是被丈夫抛弃了。她的哥哥联系到她,要接她过去改嫁,这是来拯救她的第三双手,可是,她依旧不能触碰,因为她的女儿不同意她离开。

       她的前夫死了,在与她离婚后不久,儿子们分到了房产,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安度晚年了。可是,不久之后,她的二儿子去世了,她连悲痛的眼泪都还没擦干,其余几个儿子就因为她的赡养问题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她的女儿把她接到了自己家。在女儿女婿一次次不耐烦的吼叫声中,她继续着她抛弃尊严,看人眼色,小心翼翼的生活方式,而女儿和女婿却因为她,成为了当地出名的大孝子。

        她活得太长了,长到连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容貌都变得丑陋不堪,长到连自己苗条健康的身体都变得瘦弱残破。大家都对她的年龄感到惊讶,对她的饭量竖起拇指。而她只会在人们离开后拿起扫把,挺着佝偻的身体,在女儿女婿的阻拦声中缓缓扫地。她害怕,害怕不干活就会被嫌弃。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糊涂,为什么记得所有。但对于痛苦,她只字不提,她只在别人面前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每每讲到花瓶的故事,她总会笑个不停,彷佛那就在昨日。

        她后来真的变糊涂了。开始只是忘记自己的亲人,后来她就说自己能看见死去的前夫。她开始恐惧,经常独自在院子里挥舞着拐杖,还骂骂咧咧地,好像那个毁掉自己一生的男人正缓缓走来。

    我终于在小学一年级被父母接回家去。妈妈被调回了离家最近的中学,我也被转到了离家最近的小学。

    我以为,一切都会不一样,可惜,我错了。我的班主任不喜欢成绩不好的孩子,我的同学不喜欢经常被老师打骂的孩子,所以,我继续着被老师打骂,被同学孤立的日子。输液过多的弊端也开始向我袭来,在留给我一副肥胖的身材之后潇洒离去,这让我在同学老师面前更加抬不起头来。

     后来我尝试去融入那个集体,她们告诉我女孩子不能和男孩子玩,说话都不能,不然就会有一大群人在班里叫嚷着,说你们俩互相喜欢。原来女生不能和男生说话,我第一次知道,并且照做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交过一个异性朋友。

       我改变了自己,她们却还是不愿意接受我,或者说她们更愿意在回家路上大声嘲笑我,嘲笑我肥胖的身材,嘲笑我落寞的身影。每当这时,路上总有其他人看着我,他们为什么看着我?他们是否也在心底嘲笑着我呢?

       我鼓起勇气想要告诉爸爸妈妈,可是,留给我的是爸爸不耐烦的怒吼和妈妈皱起眉头的劝阻。他们说:一切都是我的错。对于之后的学校生活,我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而且我从不出门,也从来没有人愿意找我。妈妈说小学初中都不是处朋友的时候,只有好好学习,考上县重点高中,才会有值得你去处的朋友。可是上了高中,妈妈又说:好好学习吧,上个好大学,接触的人都是不一样的,还怕没有朋友?后来我上了一个普通的二本大学,开始有了朋友,开始被朋友背叛,被朋友欺负,妈妈又说:大学就是一个社会,人人都很复杂,不能深交,以后也一样。

        我当然相信,因为她是我的妈妈,我的依靠。爸爸好像很喜欢把自己看过的百度文章讲给我听,即使我所学的知识告诉我他说得不对,我也愿意相信,因为她是我的爸爸,我的依靠。他们怎么会害我呢?他们是为了我好,所以就算我学习上,人际交往上出现问题,那也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一直相信着。

    房间停止了变化,我和她望着眼前的一切,不住的叹气。我颤抖着身体,用血肉模糊的双手不停与压在身上的砖瓦做斗争,我想摆脱,但摆脱不了。她也被砖瓦压制着,但她一动不动。阴沉的天空中飞出一只白鹤,在废墟的上方不断盘旋。我知道,她要离开了。她轻轻飘起,穿过压在身上的砖瓦,向天空而去。我看着她消失在乌云密布的天空。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她老了,腿走不动了,眼睛也看不清了。她开始摔跤,每一次都摔得很重,每一次都靠自身痊愈。没办法,子女认为她太老了,身体太脆弱了,肯定没有医生愿意治疗。就这样在痛苦的轮回之中挣扎十几年后,她在九十八岁那年迎来了死亡。她死前一直忍受着精神上与身体上的双重折磨。

    我依旧在不断探索,不断受伤,陷入阴暗的回忆,重复过去的痛苦。我不再追寻知己,开始隐藏自己,附和别人,做我所不情愿做的,想我所不情愿想的,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只是感觉自己很累很累。渐渐地,我开始不自觉地抠自己的手指,扣到流血也不停,我开始一个人在夜晚偷偷哭泣,用哭声来迎接黎明,我开始喘不上气,胸口的压抑让我窒息,我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我想告诉爸爸妈妈,可是他们觉得我太小题大做,于是我决定去做检查,结果发现即使是拿着心理医生的检查报告,爸爸妈妈也无动于衷。我只能继续伪装自己。

    我爬出废墟,望向四周,所望之处皆是凄凉。原来这里真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我走到她尸体旁边睡下来,紧紧挨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余温,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梦见,她缩在房间一角,眼睛却没有盯着窗外,而是看向了我;我梦见,房屋倒塌时,她边躲避边焦急地看向我;我梦见,她躺在废墟里,静静地看着我。

    我很好奇妈妈为什么最后会接我回家,妈妈告诉我,我和姑姑每次去看望她时,她都能发现:我一直缩着脖子,坐在沙发一角,看上去很可怜。于是她偷偷告诉了妈妈。

    我回到房间一个人哭了很久。原来,竟然真的会有人关注不起眼的我,关注我极力隐藏的感受。当我出现在她的眼前时,她就想起了曾经那个唯唯诺诺,寄人篱下的自己。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我蜷缩的身体,一直在她脑海;我隐藏的情绪,早已被她察觉;我奢望的知己,原来就在眼前,为何无知的我却一次次将目光投向远方,而不是看向身后的她。

    我也不是没有回头看过她。只不过,一看到她,一看到她被外孙辱骂,我的眼泪就像开闸的洪水般止不住的往外流,然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以为自己只是可怜她,却不知那就是“爱”;我以为她离我的世界很远,但其实我的生活就像她一样。

    我参加了她的葬礼,看着她永远长眠在黄土下,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来伤害她,这一次,她可以开始自己的生活了。可是,亲爱的外曾祖母,你留下了我,留下了雅雅一个人,以后雅雅的心声给谁听,雅雅的痛苦给谁看,再也不会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她,远远地看着雅雅了。

    我躺在她身旁,不管睁眼还是闭眼,都是无尽的黑暗。远处的狂风暴雨再一次向我袭来,我抱紧她冰冷的尸体,颤抖着闭上双眼,等待着被撕成碎片。

    突然,嘈杂的风暴声停了,我感受到冰冷的后背像是被暖阳包围,好温暖,好舒服。我慢慢睁开眼睛,发现她就坐在我身边,房间也完好无损。一切就像最初那样。窗外已是一片黄昏,她站起身子,搬起两个小板凳,招呼我去大门口坐坐。落日的余晖为玫瑰披上了一层梦幻的轻纱,有两只蝴蝶停在玫瑰花瓣上,很久都没有离开。我们并排而坐,这一次,她静静地看着我,我也静静地看着她,她笑了,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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