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升初二的那个暑假,第五天,我站在村口,头上虽顶着正午热烈的骄阳,身体却是从头冷到脚。
奶奶站在村口,那个老磨盘石旁边,就这么看着刚下车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朝着奶奶喊:“奶奶!人家都不要我了!”
奶奶也立刻回应我:“回来吧!和奶奶一块儿住么!”一股寒意从我脊柱最底层升起,伴随着豆大的眼泪,从我悲伤的眼里流了出去,我跑到奶奶怀里,缩着身子,哎呀哎呀地哭着。
那天晚上,村里来了一个马戏团,开着一辆面包车在村里举着喇叭宣传,我和奶奶一起去看。表演还没开始,那只非洲大鸵鸟就被摆出来供人参观,大概是为了吸引过往的农忙人。我离它很近,大概只有半米远的距离。
那只鸵鸟很大,羽毛杂乱无章,连本该明亮硕大的眼睛都是黯淡的,我盯着那双眼,不知为何,想起了我的班主任,她总是说我的眼睛里没有光,比别的孩子少些许活泼和灵动,我那双没有光、没有活泼和灵动的眼是不是就和这只鸵鸟的眼睛一样呢?我这么想着,这么看着,直到人群中央突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那晚,我记住了那双眼,那双黯淡无光的眼。
暑假快结束时,爸爸带着他的女儿和妻子来看奶奶,奶奶给他们做了很多吃的,我局促地站着,害怕着却又期待着爸爸能和我说句话,他也是我爸爸,对吗?
不久后,姥姥突然乘公交车来看我,她告诉我,妈妈在别的省成家了,还告诉我:“你不要闹!你是大娃娃了。”
我没有闹,只是想起妈妈前年回来看我那次。她悄悄问过我一句话:“你爸爸有没有回来看你?”
我摇了摇头,“奶奶说爸爸可忙了,没有时间回来看我。”
“哼!你奶奶是替你爸爸积德呢!你奶奶见了你爸爸最亲。”
那次之后,妈妈就再没回来看我,也是在那年冬天,爸爸结婚了,不久就生下了他现在最爱的女儿。
班主任告诉奶奶:“孩子情绪一天比一天差,这学习能学进去?你得联系一下她的爸妈,好好规划一下孩子的未来,不是离婚了就不用管了。”
奶奶斩钉截铁的点头,可我明白,奶奶不会这么做的。
我初三那年,奶奶的身体突然变得很差,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只能躺在老院的那张旧炕上,到后来连吃喝拉撒都变得困难,爸爸干脆把她送进了医院,然后我就连奶奶也见不到了。
奶奶是死在医院的,听说是癌症晚期,具体情况没人告诉我。奶奶下葬那天,老院里来了很多人,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都来了,除了妈妈。妈妈没有来,姥姥托人送来了五百块钱,算是前儿媳妇儿尽的孝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爸爸的妻子当着亲朋好友的面对爸爸说:“你得在老房子里陪着孩子,女孩子家家的哪敢让一个人住了。”
爸爸听完对着我说:“乖,爸爸和你住,爸爸车后备箱里有饮料了,去拿几瓶和妹妹喝。”
我哭了,整个葬礼都没哭的我突然开始哭了,不是因为奶奶,而是因为爸爸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他的语气,一把将我拉回五年前,那时,爸爸妈妈还没有离婚,那时,爸爸经常这样温柔的哄我。他还是在乎我的!奶奶,真的是你在天有灵,可怜我,所以还给我一个爸爸吗?
迷信这种东西,信不得。爸爸在老房子里住了三天就回城了,临走前,他从车窗探出头来,嘴里叼着烟,问我:“你一个人好好的,不行爸爸再和你住几天?”
“不用了,你快回去陪小妹妹吧,她肯定也想你了,我都这么大了,没问题。”
“就是长大了,爸走了。”他笑着把头伸回车窗,朝我摆摆手,我也微笑着朝他摆摆手。
他走后,我突然拼了命的转头往屋里跑,在迅速摊开床上的被子后,我把头埋进了被子里,终于可以放声大哭了。我希望时间可以倒转,甚至轮回,我宁愿自己一直呆在五年前,我宁愿时间永远无法前进。我一直哭,一直哭,眼泪也一直流,一直流,后来,我大概哭累了,竟然就这么趴在床上睡着了。
我一直从下午一点睡到了晚上七点,等我从床上爬起来时,外面天都黑了,屋子里也是黑漆漆的一片。我最怕黑了。
我下床,打开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奶奶以前都干些什么呢?我站在地上回忆到。对,奶奶以前晚上六点半就要开始做晚饭了,她经常买五个馒头,然后熬小米汤。想到这儿,我穿好衣服,去小卖部买了五个馒头,然后回家自己熬了满满一锅小米粥。当小米粥清甜的味道带着沸腾的热气溢满整个房间时,我终于又找回了一点从前的感觉。可惜,五个馒头和一锅粥太多,我喝不了。
中考结束后,我找了一个流水线工作。流水线的工人有集体的宿舍,而且工作繁重,我也就没空再回老房子住了。
宿舍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工,她总是劝我们,流水线的工作就不是给正常人干的,我们几个小姑娘大好年华,要是不急着用钱就别在这儿耗费青春了,那时的我因为爸爸的一句“等我生意起来了就给你安排个好工作”,一直觉得自己没有身处绝境,所以对于她的话充耳不闻,结果在流水线一等就是四年。
四年时间,如同机器一般的生活早已将我的意志打碎,我如同行尸走肉般在流水线上日复一日的等待,等待亲人或陌生人的救赎,但等来的都是徒劳。
我无意中听见邻居聊天,得知爸爸早就挣上大钱了,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还蒙在鼓里是吗?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傻傻地等待是吗?我突然意识到,他不可能给我安排职位,因为阿姨怕我抢他们夫妻俩的财产。阿姨是绝对不允许我动她和她女儿的财产的,就像那年暑假她不允许我用家里的马桶,要我去小区外面上公厕那样。
我终于明白,我是爸爸妈妈极力想要忽略我的存在,他们的承诺也只是装装样子给外人看罢了。爸爸妈妈终究不是我的爸爸妈妈了。
一个身心俱疲的夜晚,我想到了那双眼,那双鸵鸟的眼,雾蒙蒙的。
最后,给我打来电话的,不是爸爸,是继母。她在电话里同我商量老房子的处置权。
“诶呀,其实去年就该和你商量这些事情来,因为你去年成年嘛,可是我们怕你没去处,所以不好意思开口呀,你爸爸让我找你商量商量,现在你也长大了,也该学会独立了,是吧,所以老房子你看看,总不能空着呀。”
“阿姨,老房子本来就是奶奶留给我爸的,所以关于老房子的处置权在你不在我,你们不用通知我,可是我有一点,就是每年过年我得回去住,住哪间屋子都行,因为我想给奶奶上坟。”
“这个肯定没问题!诶呀,让外人看看我们家圆圆,又孝顺又懂事,讲理,怪不得你奶奶在医院的时候经常念叨你了,念叨你爸不如你,你给她端屎端尿,她睡在炕上那会儿你天天照顾她......”
后面的话我没有再听下去,因为继母刚才的那句话就像是闪电一般击中我的脑子,瞬间将我从深渊中拉回地面。
从前我总是害怕自己无依无靠,可是,奶奶去世之后,我不是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吗?我悲伤,我孤独,我不断地质疑自己,质疑自己的能力,然后任凭自己下坠。可是,我忘记了,不管是去世的奶奶,还是爸爸妈妈,他们都曾经是爱过我的,都曾经是真心对待过我的,所以,我曾经是值得的,曾经是不可或缺的。现在,轮到我自己珍惜自己了,轮到我张开双臂,就像那天的奶奶一样,拥抱伤痕累累的自己了。
我从流水线辞职前天,爸爸开车来宿舍楼下看我,这是四年来,第一次有人来看我。我记得,爸爸从车后座掏出一袋钱,塞给我然后对我说:“诶呀,看看把我姑娘瘦成什么样子了,憔悴的。”
“爸,其实你挺累的。”
“诶呀!爸爸厂里也一直不顺,还寻思给你个职位,难了!”他长叹一声,接着说道:“你阿姨让我给你些钱,先贴补着用,等爸爸厂里生意好了,就给你个体面工作。”
“爸,职位我不要了,钱我也不能收。”我平静的说道。
“诶呀,你别赌气。”
“爸,我真的不需要了。”
我把钱重新放回车后座,转身走进了宿舍。当我转身的那一刻,我感觉世界亮了,不是因为太阳,而是因为我眼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