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叔

    马丁叔提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出现在365工业区门口，一眼就看到了我。马丁叔原名不叫马丁，在外资企业上班，给自己取了一个英文名：Martin。用久了索性也就改名马丁了。这年代已很少有人出门还提着公文包了，作为一个九十年代就下广东闯荡的农村人，这是他保留了多年的习惯。旧日里回村时，他提着公文包，出现在村口，在那个常年只能抽得起旱烟的村民簇拥下，左右逢源、满嘴生花，手上也没有停下动作，不断的向大家散发着红双喜牌经典香烟。马丁是个脑子灵光的孩子，村里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村里最穷的时候，他带着村里几个一起长大的同伴，半夜在国道上摸黑爬进了一辆拖猪的卡车，天亮后就到了广东。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他穷怕了，去广东谋生发财，运气好的话再带回一个外省的俊媳妇，在猪旁边睡着的那晚，他做梦都是这么想的。

    他永远比别人快一步；他是村里第一批去广东工地打工的娃娃们，工地上赚的自然比家中种田多，看到那些讲着粤语从桑塔纳车上下来的人，他每晚即使再辛苦也依然用收音机不断的学习粤语、唱粤语歌，于是，往后的几年他分别还做了农贸市场搬运工、杂货铺看店小哥和夜总会经理；马丁有一股子湖南人不怕苦的劲，无论做什么，都不忘提升自己，攒钱上夜校，和别人一起做小生意，进工厂打工；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也40多岁了。他现在是一家老牌代工厂的中高层管理。

    马丁是我的远房表叔，奶奶有九姐弟，我的表叔自然也是格外多，08年春节我去舅公家拜年的时候，他问还在上大学的我说：你学的什么专业？毕业了打算去哪里上班？我羞涩的一脸茫然。他告诉我：现在正是缺人才的时候，多学点技术，将来到广东的工厂，肯定大有作为。

当时的我肯定没有想到，我也会来深圳，并且在这里一待就是十多年，亲戚朋友们大多都在珠三角城市群了，我们经常一起串门、喝酒聚餐，顺便一起聊聊有什么可以搞钱的路子。

    今天他来找我，本是想问问我高考填志愿的问题，他的大儿子刚刚结束高考，分数一般没有上本科线。小半个月不见，他似乎很疲惫，一进门就让我把茶泡浓一点，提提神。7月的深圳，太阳像火一样，烤的地上的水泥地都像要裂开了一般，火热顺着裂缝钻进地面，让整个城市又膨胀了一圈，让人也容易暴躁，他说：现在的工厂业务简直不是人干的了，既要品质好，又要交货快，还要价格低；工厂的工人们呢？既要交社保，又要工资高，还要领导脾气好，不爽我就不干了，他们现在的工厂，就像风箱里的老鼠，四面八方都受气。他接着说：昨天晚上有个客户，凌晨一点给他发微信提加工要求，看到微信内容，他就想骂街，在阳台抽根烟冷静几分钟后，也只能回复：好的，收到，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保证按质按量完成！马丁叔接着说：“零几年的时候，我们的工厂就像现在的天气一样，既火热又膨胀。先给钱再排产，客户们从内地跑过来带我们去夜总会，他们能知道什么好夜总会，也不看看我之前是干嘛的。还有那些厂线的女工们，嗨。别说了，你婶婶可是我万花丛中挑出来的，其他的就玩玩算了。”

    马丁叔有三个孩子，大儿子上面说了，刚刚高考完；二女儿今年14岁读初中，老三也是儿子，一五年放开二胎政策后生的，今年刚好7岁，正准备上小学。说起老大的高考志愿问题，我并没有什么好的建议，只能告知按孩子的兴趣来，没有感兴趣的专业，就选城市和学校，毕竟喜欢是源动力。其次，在人生的漫长马拉松中，见识有时候比知识重要。我开玩笑说：老大上大学了，再过些年，你也可以准备退休了，有没有计划把老家的地基修整一下，盖个小别墅，以后一大家子也够住了。马丁叔好像一下子被我惊到了，“这才哪到哪，老大现在是准备上大学了，可是大学一年的开支也不小，将来他毕业了，找工作，娶媳妇买房子”他接着说“老二呢，现在正值青春期，不太爱和爸爸聊天了，一放学回来就关门进自己房间了，我可生怕她早恋、叛逆；今年上半年有一次大闹了一场，哭的一家人心里都不是滋味”马丁叔的二女儿，我虽然接触不多，一般都是在各自家中吃饭时，席间闲聊几句，女儿遗传了妈妈的俊模样，爸爸的上进心，学习方面特别自律，每天早上6点就起来，上完一天的课，晚上还会去兴趣班；对待我们这群远房亲戚，也都礼貌热情，是个不错的孩子。马丁叔说：“那你就不知道啦，深圳的中学有多卷，从一上初中开始，学校、老师就开始了，多少分可以上哪个高中，年级排名、全市排名，一轮又一轮的，紧张感在孩子们心中蔓延。那次你妹妹回家来，没吃晚饭就躺房间去睡觉了，我批评了她几句，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妹妹咆哮着大喊：我每天早上6点钟就起床，吃完早餐就去学校了，一天八节课，放学后要么去学画画，要么去学钢琴，晚上回来还要完成当天的作业，当天的错题本，第二天的预习，课外阅读App打卡，搞完就11点多了。我现在每天除了饿，就是困！”听到女儿的咆哮，马丁叔有点措不及防，试探性的问：“既然这么累，要不我们就不上兴趣班了，每天把学校的课业完成就好了，行不行？”谁知道，这句话一说出口，妹妹反而哭的更厉害了，她说：我喜欢画画，我喜欢弹钢琴，我不取消！马丁叔对我说：你看看，怎么办？我总不能跑去学校和老师说，以后不要上这么多课，布置课后作业了吧。家长群里接龙活动，我都是第一个参加的，老师发通知我也总在群里夸赞老师负责，并对老师的辛苦表示慰问，开家长会的时候，还偷偷溜进班主任办公室， 主动表示愿意多分担一点班费，给孩子们买点好吃好玩的”马丁叔不愧是在社会摸爬滚打二十多年，见缝插针这事上，他历来是可以快人一步的。对于妹妹的现状，我也只能苦笑着说：“现在什么都卷，只有成为卷王，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哈哈哈。”我补充着说：“幸好现在老三还小，正准备上一年级，还可以好好玩耍几年，享受一下童年时光。”马丁叔欲言又止，意味深长的说：“等你家小孩上一年级了，你就知道了。”

     等你有小孩了你就知道了，等你小孩上学了你就知道了。类似的话语、类似的场景，身边的朋友多次向我说过！虽然我还没有经历，不过在一次家庭聚会中，大家都纷纷吐槽学校、老师和当今的教育问题，我试探性的说：“以后我的小孩就不让他上幼儿园了，安安心心享受童年，九年义务教育也没有规定必须要上幼儿园”。谁知此话一出，席间只要长了嘴的人，都痛骂我这个做父亲的简直不是个东西，比刚刚骂学校骂老师还要大声，我不禁不敢言语。脑海中不断的响起鲁迅先生的话：救救孩子，救救孩子吧。不过这样的呐喊从分贝上来讲，自然是抵不过桌子对面的人骂我之声，父亲一拍桌子，“你小的时候家里这么穷，也是要供你读书的”

    同时，马丁叔的诉说，一下让我想起了我的读书生涯，青春发育期，确实每天除了困就是饿，无论吃再多，打个嗝放个屁的功夫，又饿了。睡也睡不饱，课堂上打瞌睡，不单单要遭受老师的责罚，还有自己内心的愧疚，毕竟长辈们总是说：我们好不容易才送你来上学的。于是，每一次学校来了大人物，组织全校师生到礼堂去开大会，便成了我的瞌睡最佳时间。这样的大会，总是由一个校方代表开场，唾沫横飞地先发表一通演说，然后欢迎大人物给我们的师生们作指示，伴随着热烈的掌声，大人物从主席台的中间，缓缓的走向演讲台，他清一清嗓子，慢条斯理的把每一个字都抻得很长的说：“老师们、同学们。。。”他的话像长长的白色纸条在人群拥挤的礼堂中飞舞，一遍又一遍的催促着我快速入眠。后来，在农村的白事中，每当我看到那写满了种种咒语、挂在死者灵前用白纸剪成的招魂帖在空中飞舞，配合道士们抻长的悼念，我也时常想瞌睡。

    不知不觉和马丁叔聊了一个下午，他说顺路送我回家，我欣然同意。工业区停车场，他的车被特殊照顾的停在“专用”车位，我说我在这里待了几年，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他笑眯眯的告诉我，等下你就知道了。从工业区开车出来，我坐在副驾驶，马丁叔说：“疫情这几年，保安们真是越来越嚣张了，各个工业区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是啊，我总是忘了24小时要去做一次核酸，搞得我有几次，自己的办公室进不去，还要偷偷的走后门，对于他说的，我只能陪以无奈的苦笑，说话间车开到岗亭，马丁叔摇下车窗，熟练的从兜里拿出还剩大半的烟递给保安，笑着对保安说：“辛苦了，以后进出还麻烦保安小哥多关照。”我苦笑的表情尚未结束，惊讶已爬上脸颊，把我的脸挤成菊花般难看。果然跟着马丁叔，少走冤枉路！

    又是一年岁末年关，我已经很久没有碰到马丁叔了。听说他们工厂倒闭了，老婆孩子们依然还在深圳工作生活着，他孤身一人，回湖南老家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想起我去年的玩笑话，回老家修整地基，准备建个小别墅。又或者因为工厂倒闭，一系列的债务纠纷、劳务纠纷让他忙于应付，干脆索性回老家去了。我不敢往这方面想，他的孩子们分别在大学校园、初中和小学，他们的学习生活是否还像去年，马丁叔和我描述的那样；他们两口子，也才40来岁，虽已到中年，但余热不减，余力充沛，现在谈退休安享晚年，却也太过于早了。

    曾经我遭遇职场困境的时候，马丁叔总鼓励我：站起来、别跪下、往前走。如今，我也依然相信他，他总是快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