页梁人家
第一章 厄 运
民国十九年,渭北旱塬刚度过饥荒的第一年,连续四场春雨,店子头村西南角一直干涸了三年的大涝池收了满满一坛水,岸边的一圈大柳树枝繁叶茂,苍翠欲滴,树荫下涝池边七八个四十开外的屋里人(女人)正洗衣服,太阳火辣辣的,她们“踢腾、踢腾”的棒槌声激荡在整个村子上空。村西头山南人通往常宁街道的唯一一条大路东边三棵大槐树枝叶交错,遮天蔽日。树东边是一排青砖碧瓦的老房子,行人常常在里边纳凉休息,故称“店子门”。三棵大槐树和涝池岸边的大柳树连成一体,没日没夜地守护着世世代代栖息这里的张家子孙。村南十里之外的五凤山尽管挡住了他们南望的视线,但始终为他们繁衍生息提供了必要的物质保障。整个村子按照各家所处的位置分为:城里头、槐树底、后门、当窗四大块。“城里头”,当然外边是一圈高大的土墙,他们出进只有通过南边可行一辆马车宽的大方砖砌成的洞子,就是所谓的城门。出了城门是一棵老槐树,树身上皱皱巴巴、疙里疙瘩,仿佛一位老人向他的儿孙们诉说着人世的沧桑。它东边的那座老房子里边住的就是“槐树底”。“后门”是相对“当窗”说的,这一家人西荒得不能再西荒了,他们在“当窗”的打麦场东北角挖了一个方坑,四周打了六只窑,一家人出入必须走一个上下坡的暗道,这就是所谓的地窑,而“当窗”尽管房子不多,已经拥有了“老屋”、“羊圈”、“马坊”、“南帮窑”四个小院,当然他们的光景在村子里绝对是一流的。
涝池西北私塾背后一片空地是村子坟场——墓什壕,紧挨墓什壕西边是一条一丈多宽的南北渠,这条渠是村子掩埋短命小孩的场所——死娃渠,现在这里两眼冒血的饿狗不见了,眼前是一溜快要搭镰的麦子,太阳依旧火辣辣的。当窗掌家人老五爷在渠南头面朝北蹲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家人总算熬过了年景”。他搬着手指:“老大保里忙,老二这几天一直不见人,家里能顶人用的就剩下老三和老四。哎——老五不是快回来了吗?这挂车就他赶。”想到这儿老五爷猛地站起来迅步回到家。他刚进门,从厨房北边小房子里出来的过门(结婚)不到两个月的老五媳妇赶紧进厨房端出一盆水往院子中间的石台一放:“大,快洗,看这天热的”,老五爷说不出有多高兴,但仍装出沉稳的样子“嗯”。老五爷擦过脸走进厨房,鞋一脱,一屁股蹲在了上炕头上。平日里老五爷很少进厨房,今天他这一反常的举动,两个正在做饭的媳妇怎么也猜不透。院子里四只母鸡卧在南墙根的阴凉处一动不动,以往叫声不绝于耳的大黄狗爬在房檐底下直吐舌头。老五爷先抽了一锅旱烟,接着叫老五媳妇把老三、老四及全家男男女女都叫了过来,这时候窑里边根本站不下了,老老少少一共二十七人,围拢在老五爷身边是老六爷和五个儿子、七个孙子,七八个年轻媳妇只好抱着孩子站在院子里听。老五爷在炕边担了担他的旱烟锅,很快发话了:“阎王爷不要咱这一家人,太多,他养不起!”全家人惊呆了,老五爷从来不这么说话,倚着门框抱着儿子的大孙媳妇终于开口了:“五爷,你是不是中了邪咧?”因为只有她看见老五爷是从墓什壕回来的,她这么一说,老五爷眼前的那几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他,老五爷“噗嗤”一声笑了:“平日里把你们吓怕了,我好着呢”,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老五爷继续说:“今年麦长得不错,我看最迟后天就能搭镰咧,老大指不住,老二说不来,回来顶个人,不回来,人手有些紧张。老四,你吆一挂车,老五回来再吆一挂车,我看这夏收就转开咧”。听着老五爷的安排,全家人心里象鸡毛翎扫过。村子外边是整片成熟的麦子,田垄上燕子窝金黄色的小花朵星罗棋布,惹的蜂恋蝶舞,树林里几只野鸡正“咯咯咯”地觅食。老六婆和老二媳妇已经做好了中午饭,开完夏收动员会,老五爷到马坊给牲口到了一槽草,回老屋里跟一家人吃饭去了。
话说这老五是老五爷唯一的儿子,十八岁,人很精明,身高六尺,鼻直口阔,浓眉慧眼,不开口,两只眼睛都在说话。张自让老汉在世的时候就叮嘱老五爷“这是个人才,你得给我看好了!”果然不出所料,读了十年书的老五十六岁就开始在浦城高级中学教国文,随着家业的继续发展,老五的前途谁敢预测?不过他到底是农家子弟,教书两年每到夏收他必须回来,用他的话说“谷黄糜黄,绣姑娘下床”。傍晚时分,老五回来了,他坐了一辆马车,老五下车的时候老五爷给了赶车的二十块大洋,任凭老五爷挽留,赶车的硬是调转车头,长鞭一挥消失在夜幕当中去了……
第二天快吃中午饭时天变了,一阵闷热过后,往日刀刻般的五凤山被黑云淹没了,黑云直逼村子,仿佛天要塌了,一家人望着天空提心吊胆,老五爷下意识地说:“不好,不是好兆头”,他的话音刚落,一道闪电,紧跟着就是一声炸雷,院子里的小孩全哭了。老五从厨房南边的窑里走出来安抚大家:“没事,都进屋。”小孩这才反应过来,一个个双手捂着耳朵往屋跑。又是三声炸雷,但一滴雨没下,老五婆在大门口往南一看转过头对着屋子:“下不了,老天爷干吱噜哩”。老五爷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他端着大老碗,屁股挨着他最爱坐的那把老藤椅:“忙咧,都操个心”。往日的威严又挂在了老五爷的脸上。雷声住了,黑云散了,太阳还是火辣辣。
住久了,习惯咧,这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里钻的,所有的动物与人息息相通,人体发出的电磁波,它们感应得准确无误。五月二十四,天黑了,房间窑洞灯相继熄灭,老五爷吹灭灯,钻进被窝,头还未挨着枕头,蹲在房门口的大黄狗哭起来了,老五爷悬了三天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肯定要死人了”。老五爷坐起来,黑暗中他装了一锅旱烟,在背墙上摸着火镰,撇着火,点着烟,闷闷地抽起来了。门口的大黄狗又是一声哭嚎,老五爷左手捂着困顿的双眼,他不敢设想将要发生什么事。已经熬到了后半夜,整个村子死一般的沉寂,突然西沟边的老城上猫头鹰:“后悔!后悔!”一声紧逼一声,一阵紧逼一阵。老五爷点亮灯,斜披上他那件旧夹袄,挪下炕,靸着鞋,拉开门,先把他住的马坊院环顾了一圈,又轻轻抽开头门闩子,到老屋门前听了听,再推开南帮窑的大门,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回来蹲在马坊门前的碌碡上:“这咋咧?”老五爷双手扶着额头。一声鸡叫划破了夜空,老五爷在碌碡上打了个盹儿,进去给牲口倒了一槽草,在黑暗中蹲在牲口圈门口,“吧嗒,吧嗒”地抽他的旱烟。
天亮了。老五爷啥都没说,厨房里老六婆已经烙了半人高一摞锅盔,南边的五凤山越来越清楚,张家埝已经成熟的麦子不知什么时候删倒了一大片,只见老六爷和老三、老四、七八个小伙坐在横七竖八的麦捆上谝闲传。田野上是子规鸟:“算黄算割,算黄算割”不停的叫声。吃过早饭,老五到马坊拉出驾辕骡子肥大的黑山往辕里一套,再进去一次拉出三头骡子,他把反应最灵敏的黑乌驹套在了外手,自己坐在车辕上,长鞭一挥马车绕过涝池直奔张家埝。车上坡的时候老五又挥了一鞭,外手的黒乌驹立即狂奔起来,其它三头也跟着狂奔起来,老五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掉到了车底下,车轮正好从他的胸前轧了过去。店子门那个傻子大声喊:“快!车惊了!车惊了!”老五爷立即瘫软在他那把老藤椅上,老五婆发疯似的往西跑,傻子指着倒在血泊中的老五一个劲的说:“看,看,看!”老五婆嘴里冒出一股血,还没跑到老五跟前就气绝身亡了。天真地塌下来了,一个正在走向中兴之路的家庭降临了一场厄运。
第二章 彷 徨
轧死:了老五,四头骡子拉着一挂车从南间跑上去到张家埝北头向东一转沿良店胡同跑回了村子,而且稳稳当当地停在马坊门口。年轻气胜的老二从间台抽下杀猪刀冲到驾辕骡子黑山跟前正要刺的时候被顺儿和来儿拉住了,黑山的眼泪直流、浑身啰嗦。“叫我把这杀了,驾辕呢,弄啥呢?”来儿指着黑山“牲口跟人一样”,老二“啪”的一声把刀摔在了地上,老六爷悲愤的心情得到了一丝慰藉。出了车祸,雷声大作,一场暴雨把地面下得冰凉冰凉。按照传统,在屋外死了的人不能入院,后门的望儿、城里头的宏轩帮他们在羊圈大门口搭了个死棚,支了两张床,把两个死人放了进去。来儿在五里之外的安德请来阴阳先生王云仙,王云仙右手食指在左手指的关节点了点:“二十六埋,卯时起灵,辰时下葬。”老六爷一想时隔半天,根本来不及准备,于是叫来儿领了七个人在店子门玉志老汉的棺材铺里抬了两口棺材,打发走王云仙,叫顺儿带了十个人到塌庙老二爷、老三爷的坟西边连夜挖了两通墓。二十六日一大早,雾浓的十步之外不辨人马。全村人除了坐月子的没有出来,两幅灵被抬的抬,换的换,蜂拥似的送的了墓地。墓堆起来了,雾散了,太阳高照。
料理完老五婆和老五母子俩的后事,老五爷的精神一天天地垮了下去,整个家庭的重任落在了老六爷的肩上,老六爷尽心尽力。老五爷的病情时好时坏,河南那个要饭的女人——侉王麻子很快进入老六爷的视线。过了八月十五,天慢慢地转凉了,老五爷的病情好多了,但仍不能掌家。吃过早饭,老六爷从南帮窑出来进入马坊老五爷的房间:“哥,这人没个后不行,好坏得给你办个老婆,生个一男半子,这你的门就开咧。”老五爷头抵了半天“是,有道理。”老六爷赶忙说:“河南唩侉王麻子到邴顺门上坐着呢,叫我叫去”,老五爷没吭声,老六爷把侉子领进了厨房。老六婆什么人?老六婆太聪明了,老六爷走路脚步的轻重、节律老六婆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侉子一进门,老六婆先端来里边埋了三个和包蛋的一碗干烂面,又特意沏了一壶老五爷最爱喝的红茶,从壁橱里取出一个茶碗。侉子受宠若惊,不知所措,老六婆说:“随便吃随便喝,从今日起这儿就是你的家了。”侉子筷子一放:“那敢?”老六婆直言不讳“你在村里要了两年饭,我家的事你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五哥得办个人,你要是愿意,就跟他过。”侉子做梦也没有想到,她“噗通”一声跪在了老六婆面前“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她终于能吃顿饱饭,能睡个安稳觉了。老六婆拿出自己当年的陪方(嫁妆)给侉子换了一身,侉子学着关中人的口音“那嫂子先给你做个揖”,说着两只手前后抡了两下,老六婆哈哈大笑。这笑声传出了厨房,传出了村子,传到了玉米地,就连老五婆坟前那一大片即将成熟的谷子也高兴地点头摇摆。
天高云淡,风清气爽。老六婆让几个年轻媳妇把桌子摆到院子里,特意把老五爷的那把老藤椅放在紧挨厨房门口南边中间那张餐桌旁,一家大小在五张餐桌旁按辈分就座。老六爷对老大和老二说:“去,把你五大搀过来。”老大和老二到马坊把老五爷搀过来,老五爷今天的气色和心情都不错,他默默地坐在他那把老藤椅上。老六婆从厨房领出侉子,往左一推,侉子一个趔趄,差点倒在老五爷的右肩上,她在老藤椅右边站稳了,几个孙媳妇憋得差点笑出声来。一直没有落座的老六爷终于开口了:“从今日起,王麻子就是你五娘、五嫂、五婆”。一家人久违的笑声终于激荡在院落上空。羊圈门前两棵高大的楸树上几只喜鹊叫得越来越欢了。
侉子走进老五爷的房间,贤惠善良的老五媳妇便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里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九月十三,秋收结束了,通往常宁街道的马莲胡同两边全是黄白紫三色相间的野菊花,骑驴的、坐轿的、两手往后一背步行的,蚂蚁似串到常宁街道跟会去了。老屋里厨房边的小房间,老五媳妇打点好自己的行装,来到马坊院老五爷的房间:“大,我走呀!”老五爷潸然泪下:“我娃,你走,大不挡你,可一定要走稳,万一啥不行,给大捎个话,大把你当亲女子看。”老五媳妇给老五爷深深地磕了三个头,挟着她的包袱竟直走出了当窗大门。老五爷虽说有了个后老婆侉王麻子,但思儿心不灭,特别是儿媳妇的出走更使他雪上加霜,没过年,他的脑子就乱了,全村人都知道老五爷傻了。怀平老汉蹲在涝池岸边靠着大柳树仰天长叹:“可惜唩人咧!”还好,侉王麻子给老五爷生了一男一女,姐弟俩完全继承了母亲的油黑特点,黑的不能再黑了。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人在卢沟桥一枪把中国的热血青年打醒了,老二放下锄头,一口气跑到黄河对岸阎锡山的队伍,这一去就是五年。一九四二年三月初六晚,老二做了一个梦:自己嘴里左上方的一颗老牙掉了。初七凌晨他避开警戒,怀揣一把短枪翻过老虎山,在山根下一户没有围墙的人家他敲开弥漫着马粪味的窑门,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见开门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右手提着拌草棍。他正要进门,老人举起拌草棍照着他往下就打,他一把抓住了拌草棍:“大叔别怕,我不是扰民的士兵,我投错人了,本想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没想到阎锡山根本不打日本人,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您帮帮我,给我换身衣服,我先回家看看。”老人一看老二不像阎锡山队伍里那些凶神恶煞般的土匪,而且颇有爱国之心,顺手从炕上拉出自己正穿的夹袄、夹裤:“这身,你穿上。不容易,能从阎土匪的虎口里逃出来的,你是第一个,前几年往出逃的不少,可活着的一个没有。”天还没亮,老人从槽上解下他家的那匹枣红大马:“快上,赶天亮跑出五十里就没事了”。老二说:“马咋办?”老人说:“老马识途,调回头,屁股上一拍,就别管了。”老二跨上大马一口气跑到了黄河岸边的风灵渡,他跳下马,调转马头,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把:“老伙计,谢谢你!”马沿来路飞一般地跑了回去。老二在一个小酒馆里吃了两碗面,上了渡船,过了黄河,他在潼关县城一口水都没喝继续西行。初九掌灯时分,老二到家了。原来老五爷就是在初六晚走完了自己从巅峰到低谷的整个人生历程。望着躺在棺材里的老五爷老二一个劲的:“大——大——你咋不等我回来呢?”这三月的天虽说土壤已经解冻,但还是下了一场雪。老五爷就安葬在老五婆、老五及老二爷、老三爷的墓穴旁。在悲伤的唢呐声中,大雪把刚堆起的新坟包裹得严严实。
三月十一,雪停了,路还没有开,老六爷把老二叫到他住的南帮窑里指着炕上一个大红包:“家里就剩下这些银子,我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这个家只有你掌才合适。”老二打了一个寒伧,但立即平静了:“六大,我听您的”。从此老二再没有返回部队,当然阎锡山的部队毕竟不是中国的正规军,老二回家了一直没人追究。老二掌家颇有老五爷的气度和风范,两道浓弯眉,一副络腮胡,鼻尖微翘,两只眼睛始终放射着尖锐的光芒,一张铁板般的脸,一天到晚永远一个表情,要从这张脸上看到笑容除非太阳西升,海水倒流,再加上他膀大腰圆魁梧的身材,哪个人敢对他没有敬畏之心?当窗走上复兴大有希望。
老四爷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张自让老汉就给他娶了一个花骨朵似的小媳妇,这就是孙子辈称为“西婆”的丽儿,丽儿一直不开怀,到了二十九岁才生下比她更漂亮的女儿芸香。如今芸香已经十六岁,齿白唇红,面若桃花,能织会擀,再不到一个月芸香也就成了人家一口人了。四月初四,早晨麦苗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店子门大槐树上布谷鸟“布谷、布谷”叫个不停,一群灰色的野鸽子从北向南飞过老屋上空。这一月是母亲丽儿给一家人做饭,吃完早饭,芸香帮母亲打折完厨房,顺便在院子里的扫帚上抽了一根竹条,到案上拿起刀截筒筒,不料把刀崩了,母亲盖好大锅,回头看了芸香一眼,芸香头也不抬一口气跑到马坊院里井盖一揭跳了下去,后边追来的母亲也跳了下去,整个当窗沸腾了。五十开外的来儿给自己的腰间绑了一条绳,又给井绳的蘸水上绑了一个麦钩,把腰间绳往井绳上一拴,两个小伙搬着辘轳把他和麦钩放了下去。约莫半个时辰,只听他在下面说:“绞”,两个小伙使劲地绞,二十七圈之后,上来的是披头散发的丽儿,阳光洒满了马坊院子的角角落落,丽儿一动不动地躺在厕所旁边的一张芦苇席上,顺儿给她的脸上盖了一张麻纸;不到一锅烟的功夫,辘轳又转了二十七圈,芸香也躺在了那张芦苇席上,顺儿照样给她的脸上盖了一张麻纸。院子里的空气凝固了,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走动。大约三锅烟的过程,长出了一口气的老二站起来了:“回屋”,这时才爆发出女人的哭声。远处的五凤山庄严肃穆,村子里树木上的鸟儿飞得无影无踪,羊圈院子那棵老梨树上雪白的梨花覆盖了树冠。
这件事对刚当了不到一个月家长的老二震动太大了,他意识到他这张脸隐藏着家庭更多的危机。三天之后抬出了两口棺材,老二对大家说:“我就这么一张脸,大家该干啥干啥!”一次抬出两口棺材,这不是第一次,一家人流泪的寥寥无几。尽管老二的话这么说,但他的威严丝毫不减。没有了老婆丽儿和女儿芸香,老四爷还没过五十岁生日就气绝身亡了。
第三章 破 灭
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中国人民终于取得了抗日战争的全面胜利,然而国民党的腐败行为已经给自己的未来作出了明确的选择,一部分罪大恶极党政要员纷纷逃离或隐退。一九四六年四月二十九当窗院子桃花梨花洒落了一地,当了多年蓝田县检察院院长的老十推开了老屋的大门,他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一进门就倒在了厨房北边那间小房子的炕上,整整一个月除了吃就是睡,可家里人哪里知道这位阴险狡诈的特殊人物到底谋划着什么?六月十一,店子门槐树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六十个麦客,他们牛吼般的呼噜声和着涝池里的蛙叫声形成黄土高原上最动听的音乐。老十终于走出了他的房间走进了南帮窑老二的窑里:“二哥,明天就开镰咧,你看我能弄啥?”
“你能弄啥?”老二的声很高,“连个扫帚都拿不动,好好歇着,麦碾了再说。”老十微微一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第二天果真开镰咧,百十来亩麦,连收带碾不到半个月就通过窑顶上的溜子溜进了粮仓。七月初一,天热得玉米叶直拧绳,吃完中午饭老二对老十说:“明早趁凉曳一车麦到南坊粜去”,老十欣然答应。初二,老十顺顺当当地把一车麦拉到南坊粜了,把得来的三十六块银元小心翼翼地缠在腰间,翻过五凤山直往回赶。约莫做中午饭的时间,五凤山死一般的沉寂。听到“咕噜、咕噜”的马车声早已盘踞常宁城的大尻子十三的四个小土匪从大弯的山坡上飞了下来,他们对老十一顿毒打,三十六块银元全抢了过去。老十回家一说,老二说:“算咧,只要人不要紧”。老十在家里睡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是这位阴险人物运筹帷幄的最好时机,他知道国民党的天下不会长了,这个四十之口的家也过不了多久,老二精明当中不乏鲁莽与专断。七月二十土匪头子大尻子十三从老家山前北方村过来所骑的大马已经浑身是水,到店子头村必须再换一匹马。那肥头大耳的,每挪一步山摇地动,在大槐树底下客店里九个炕坯的炕上一坐就是半炕,一村人只有当窗的当家人老二敢到他跟前去。
“十三哥,想吃什么?”
“哼——鸡蛋臊子面就不错”,大尻子左拳顶着左大腿粗声粗气。
老二赶紧叫人端来一大盘鸡蛋臊子面,大尻子吃得仅剩一碗。
按照老二事先安排,老十提了一个猪头、两瓶好酒,老二指着老十手里的东西:
“十三哥,不成敬意,您收下”。
“好好好”大尻子堆了一脸的笑。
“十三哥,您手下的几个兄弟好像不听话,初二把我家老十打了,还把三十六块银元抢走了”。
“嗯——有这等事?”大尻子故意装出很吃惊的样子。
“有!”老二坚定地回答。
大尻子一看老二也不是个好惹的,但他不怕,他认为老二很有利用价值:
“好,我回去立马处理!”
老二立即牵来家里的那匹“瘦秦琼”。别看这匹马瘦,它的劲可大着哩。
“十三哥,上”。
大尻子的体态尽管臃肿,可上马的动作灵活得很,他一踩马登,双手扒住马鞍,右腿一摆,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背上。
“十三哥,慢走!”老二故意提高嗓门,抬起右手在空中摆了摆。
“瘦秦琼”一路小跑,警卫队紧跟其后。
七月二十二,老二亲自赶车去了一趟南坊,返回途中,他头底下枕着他那把短枪,还是走到大弯,四个土匪又飞了下来,其中一个跳上车揭去盖在老二头上的白布衫:“喓!这不是把我们团长(大尻子)叫十三哥的当窗老二吗?”老二佯装大睡,理都没理,四个土匪吓得跳下车赶紧就跑,从此土匪们看见这挂车再也不敢抢了。
七月二十三,天依旧那么热,老十出来在院子转了一圈,老二问:“好咧?”老十说:“好咧”,老二说:“家里边再没有个指得住的人,还是你去粜”,老十又欣然答应:“行”。就这样老十的伎俩上演了,这一次他一个不少地把三十六块银元交给了老二,因为他知道他首先必须博得老二的信任,然后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接下来又到南坊粜了三次,每次都一个不少地交给了老二。整个这半年老十变成了“老实”。
四七年春夏之交一场霍乱,老六爷命归黄泉,本来按照老六爷对家庭的贡献应该有个上档次的安葬,但一家人由于对瘟疫的惧怕,猪没宰,羊没献。这年冬天白茫茫的渭北旱塬上传来了消失将近十年的狼叫声,没过十天狼居然闯入店子头村叼猪叼娃,闹得人心惶惶。老二组织家里的精壮劳力手持镢头、铁锨夜夜守护,天天追赶。狼似乎很聪明,进攻了一个多月一无所获,实在划不来,不得不转移到三十里之外的槐山以北,猪、羊、小孩,尽情享用。老二总算喘了一口气,一个更大的报复在他的心中萌发了。腊月初六,大雪停了,万里江山粉妆玉砌。约莫做中午饭的时间,大槐树底下的城门口传出女人的哭声,这哭声撕心裂肺,这哭声感天动地。在中条山下埋了三年的德云的灵柩搬回来了,德云就是在中条山狙击战中牺牲的,灵柩上盖着一面共产党的党旗。老二和德云的弟弟德文及两个小伙把德云的灵柩从马车上抬了下来,一个军长模样的人给他们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老二蹲在大槐树底下,左手托着下巴。老二在想:赶出日本人的希望不就是中国共产党吗?自己当年为什么那么傻?腊月初八,村东九里之外李家崖老二的老丈人李岳老汉躺在了铺一层干草的两块木板并起来的床上,前边挂了一大块白布,两边吊了两串纸。老二跪在灵前:“大——大——”两边两个人把他拉起来,给他发了一顶孝帽。吊完丧,天已经黑了,老二没有回家,妻哥安顿他和放羊娃李拴牢睡。说李拴牢是放羊娃,实际上李拴牢比老二小两岁,是个地地道道的共产党员。老二有一把短枪,李拴牢知道,老二与大尻子十三微妙的关系,李拴牢略有所闻。在黑沉沉的窑洞里李拴牢启发性地问:“二哥,你那把短枪起作用了吗?”老二答:“没有,永远不会起作用”,李拴牢问:“为什么?”老二答:“我的枪口是要对准日本人的”,李拴牢又问:“你把大尻子叫十三哥,发自内心?”老二答:“没办法”,李拴牢再问:“你为什么不调转枪口对准他?”老二如梦初醒。从此,老二便密密地活动在大尻子周围。由于“瘦秦琼”的多次驮运,大尻子奖给老二一身军装。大尻子手下那些将士把老二:二哥长,二哥短。一时老二的名气远远超过了村子里历任常宁镇长的张仲菐。
四八年六月五凤山茂密的草丛里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老二身着国民党的军服从昭陵山接过原安吴青训班的十三名学生走到五凤山南韩店子,已是下午六点左右,五凤山顶准备截杀的常宁镇保安团一个大盖帽刚一露头,走在前面的老二双手向后往下一压,十三名学生钻进了草丛。老二双手插在腰间直向山顶走去,走到跟前,保安团的人:“是二哥,我们是来截共党要员的”,“求都没得”老二故作气愤地说,“今日又把我们势弄咧,老蒋这狗日的!”保安团的人骂。“二哥,回!”“你咋这么说话呢?这是命令、任务”老二一反常态,“你们回,我再等一天”。望着远去的保安团的身影,老二放心地回到了十三名学生藏身之处,“起来,走!”他们趁天黑下了山,过了泾河到达淳化县关庄镇八路军办事处,老二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回到家老二的脸又是铁板一块,一家人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七月的天象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初一中午男人们光着膀子躺在窑里的炕上乘凉,女人们除了两个下厨的都到涝池岸的大柳树底下和孩子们乘凉去了。饭做好了,老六婆在老屋门口喊了一声:“吃饭了!”窑里躺的、涝池岸坐的一起往老屋走。他们未到大门口,只听东北方向传来一阵闷雷声,紧接着狂风大作,头顶乌云翻滚,火舌一样的太阳不见了,暴雨夹杂着核桃大小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村东边二三十亩正在扬花的玉米被砸得象麻坯一样,快到口边的桃、梨,砸得落了一地,一家四十多口人在三只窑一间房的门口窗子上抵着往外看,老六婆:“作孽——作孽——”老二说:“怕啥?砸了今年的秋,还能砸上今年的夏?”一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老天爷的毒气出够了,太阳又火一样地炙烤着大地。老二端着碗心里一直在想:这场暴雨是否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果然不出所料,这天晚上老二的姨妹丈国民党住永寿县第三中队中队长暗地里投靠共产党的杨志明提了四把短枪:“二哥,这四把,你送过去。”老二问:“你知道我愿送?”杨志明说:“你的行踪屋里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老二的戒备心一下消失了。两个人没说多长时间话,老二跳下炕,偷偷潜入槐树底的牲口圈,拉了一头膘肥体壮的骡子,带着四把短枪,出了村,跨上骡子往东七里北折十里下坡五里泾河岸边就有一条船等着他。撑船的击掌三下,暗号照旧,老二连人带骡子一起上了船,过了河,又走了十多里山路,老二将四把短枪和骡子一起交给了共产党。共产党的主要负责人赵彦芳只给老二吃了两个烧饼,喝了一碗白开水,老二乐滋滋地回到了他的南帮窑。他打了个盹,天一亮,他照样起床,好像昨晚什么事也没发生,可他哪里知道一个“土匪”的骂名就在昨晚落到了自己头上。
时间到了八月,天瓦蓝瓦蓝,五峰山顶那几朵云彩白得像雪,墨绿色的田野上妆点着玉米棒紫红色的樱须,螺旋状的苜蓿子有些已经开裂,成片的辣椒开始泛红,梨已经被采摘不多了,田埂上金黄色、蓝紫色、雪白色的野菊花星罗棋布,酷暑已经隐退,取而代之是凉爽和清新。再不到一个时辰,一轮圆月将从东边的地平线露出。大孙子媳妇按照老二的安排给门前最高处井方台摆了五张桌子十条凳子,又叫几个媳妇端来她自己特意制作的中间夹着红糖外边粘了一层芝麻的月饼和两盘香瓜四盘酥梨。摆放停当,四个媳妇又下去分别搀出老二婆和老六婆,两位老人面朝东在中间那张桌子上落座,下来前边跑的是小孩,后边跟的是抱小孩的六七个媳妇,老二和十几个男人最后上了井方台。一轮明月冉冉升起,老十欣然站起:“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一家人满心欢喜老六婆咧着掉了门牙的老嘴:“到底是念了书的人!”老二婆高兴得在老六婆腿上轻轻地拍了两下:“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月亮升高了,一家人吃着月饼,老二说:“唩麻骡子老咧,跑不动咧,得尽快买个”,一家人安静地听着,老二继续说:“老十,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这年头,其他人出去我不放心,你肚子里长牙着呢”,老十开始有些迟疑,但听到自己肚子里长牙立马说:“好”。
月挂中天,整个村子安详宁静。
过了三天,还是一个宁静的夜晚,老二把去年卖了麦的一百二十七块银元摞了一錠,用白粗布卷了三层,再用针缝得严严实实,仿佛一根一尺多长的木棍,里边一点声响都没有,又塞进一根中间掏通的竹杆里,上端紧紧地塞了一节烂套子。第二天鸡叫了三遍,他敲开老十的房门:“这个根棍你拿上,东西全在里边,一共一百二十七块。”他看看左手提着的小布袋继续说:“这是盘费,到天水,够用了。”老十接过老二手中的小布袋和那根竹竿,到厨房背了三个锅盔,趁天黑下了挣死娃坡沿河滩窜到三岔河,过了河上了坡坐在滚村的那棵老杜梨树下稍作休息,又翻封侯沟到达永寿县城。他在西兰路旁的李家饭馆吃了一碗羊肉泡,出来搭乘一辆马车沿西兰路直奔天水。经过三天两夜的行程,老十确实累了。他拄着竹竿拖着疲惫的身体,仿佛真是一个乞丐。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当年的秘书罗志文的家,罗志文话没多说先让他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这八月的天,甘肃要比陕西凉得多,甚至有点冷,罗志文叫老婆抱了一捆玉米杆又把炕烧了一遍。老十睡醒了,太阳快落山了,老十在罗志文的热炕上说:“改朝换代是历史的必然,你我回家已有两年,你的家小,用不着多考虑,我的家大人众,别提心里有多慌。”罗志文说:“树大分枝,人大分家,正常现象,慌啥哩?”老十说:“人无洪财不发,马无夜草不肥。这阵叫我到哪里刨一老瓮银子不可能,但祖上留下来的我得全守住。”他让罗志文取了一张纸,一个砚台一支毛笔“噌噌”写了一封信,罗志文看了“哈哈”大笑。三天之后,这封信到家了,老二打开一看:“二哥,我在人家手里,银子全给了人家,十天之后,你拿不来三千块大洋,我就没命了。”老二不加思索赶紧把屋里的银子点了点,又东借西凑搜集了三千块大洋,赶上一头骡子拉的马车,辗转三天三夜到了天水。他打听到弟弟老十的下落,出来迎接他的是一本正经的罗志文,老二一看这不像土匪,但罗志文说:“东西带来了吗?”老二在腰间摸了又摸,他真想一枪毙了这个家伙,可始终压着火,老十人命关天,“带来了,在车上。”罗志文爬上车拉了拉三个毛线口袋,跳下来:“卸货”,老二把三毛线口袋银元全扛进了罗志文的房间,罗志文领着老二来到一间破草房里,只见老十被反绑着蜷在一堆烂草上,老十一见老二伤心地:“二哥,二哥!”罗志文上前解开绳索:“走!”这一幕演得太精彩了,老二哪里知道这是一个天大的诡计。
九月,甘肃的天比陕西更蓝,西兰路上一辆“咣当、咣当”的马车直往东南行。路两边高粱成片,谷子金黄,马铃薯盖地。回到家,老十门不出,饭不吃,老二以为他真的病了,请来老中医凤明先生,先生把了把脉:“稍有风寒,不要紧,吃两付药就好了。”先生走了,老十睡了三天,吃喝正常。家里边人忙着收秋,老十一直没有出门,秋刚上场,要账的来了,这秋没有进粮仓就被拉了个净光。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九月二十一就落一场雪。雪地里罗志文的弟弟罗彦文赶了一辆马车找到了店子头村西边三里路老十的同胞妹,把半个月前老二送去的三口袋银元一个不少地交给了她,然后匆匆离去。当窗的生活一天天的紧张起来,麦子断了吃玉米,玉米断了吃荞柴、油渣和黄豆。吃饭再不坐桌子了,小孩的碗是木匠用一根五尺多长的粗椽掏了六个坑固定在背墙上的所谓“碗碗”,为了防止小孩掉到锅里,又特意给靠锅的一面加工了一尺多高的栅栏。到吃饭时间,做饭的会把已经凉得不再发烫的饭食舀到一个个坑里,小孩一个个爬到跟前用手抓着吃。大人们则端着碗四里五散蹲了一院。时间终于熬过了半年,桃花盛开,万木葱荣,草长莺飞,百鸟争鸣。厨房门口围了十几个五六岁衣衫褴褛的小孩,做饭的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形似面包般的馍,他们咬到嘴里倒来倒去就是咽不下去,最后他们只能用水冲着咽,这就是用荞柴、黄豆粉和油渣烙成的三合饼。老二的心里不知有多难受?
三月二十八是常宁街道三月份第二个古会,街道上叫卖的、耍把戏的,热闹得戳破了天,突然南边飞来一架红头飞机,这是国民党蒋介石特派增援专机,飞机在常宁城上空盘旋了五圈向西南方向飞去,常宁城方圆五里人山人海。骞家岭、安德岭、穆家岭三挺重机枪同时对准了常宁城,街道上人慌乱了,有的躲进了店铺,有的直往家跑,红头飞机又飞来了。翻过三岔河,爬上荔家咀的国民党增援部队浩浩荡荡地向常宁城开往。共产党的司令员彭德怀一声令下,三挺机枪同时开火,红头飞机因侦察失误先在荔家咀通往常宁城的十里路上空炸了个没停,接着在常宁城周围狂轰滥炸,整个常宁地区血水横流,死尸遍地。盘踞多年,为非作歹的国民党保安团团长大尻子十三终于被打垮了,常宁地区回到了共产党的怀抱。然而当窗的命运更惨了。五月二十一,天阴沉沉的,以往“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听不到了,五凤山静悄悄地藏到了乌云的背后。在老屋里厨房炕上,老二说:“我无能,让大家少吃缺穿,今天分,按上一辈,老十住老屋,六娘跟娃住南帮窑,五娘住羊圈院,我住马坊。”两位老人老泪纵横,一个四十多口人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庭破裂了。老十得意得偷着笑。五月二十四,经过腥风血雨地洗礼,常宁地区安静了许多,五凤山像一位慈祥的老人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儿女们的一举一动。满目疮痍的店子头村迎来了第一任共产党的住村干部宋飞敏,宋飞敏第一脚踏进了他的二姐夫外号“了子”的房间,“了子”把个人的恩恩怨怨给宋飞敏道了一遍,特别在提到老二“那是个土匪,拉了我家骡子,外边还有三条人命”。三天后,老二被押上断头台……
群山肃穆,大地动容——
作者:张博
初稿:2011-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