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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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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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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老屋》

窗外细雨时急时疏,急切时荡起烟雾,没有风,透过烟雨,柳树的枝叶更加清翠。谷雨时节,北方早已万物葳蕤,麦浪滚滚。这样的雨天总让我想起童年的时光,知了鸣叫的午后,夏雨忽至,雨停歇间,我们冲出家门,到水流处网鱼。

年岁越大,回忆越容易出没,就连梦里也时常回到童年,在老屋的时光。昨夜风骤,梦里又如旧。

老屋是我童年居住的地方,纯粹的童年时光和一小段少年时光都在这里度过,是我人生的起点。从牙牙学语到迈入学堂,老屋见证了我的成长,如同一部时光机。

穿过中心街右拐进小胡同,往南不远就到老屋。简单的一排五间民房,院墙外有树围绕。春夏秋冬,院子里不时有蔬菜在拔高,有花朵在开放,有鸟雀在树上欢唱。春天,燕子北归,来回忙碌的加固在屋檐、门楼下的鸟巢,过些时日,就会有雏燕探出小小脑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燕妈妈飞来飞去为它觅食,教它飞翔。

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从这里出发。

我出生时祖父母、外祖父母已经离世,母亲独自承担照顾孩子和家庭的琐碎,还要去学校教学,时常顾此失彼。母亲说,襁褓中的我时常会被独自留在家里,没人照顾,隔壁对门的三妈会抽空透过木格子窗户招呼醒来的我,逗我玩耍。或许这是我对木格子窗户情有独钟的缘由,那是我最初看向人间的视窗。

记忆里,小时候经常醒来家里没人,无论白天和黑夜。有一次,我使劲哭喊,想知道家里有没有人。大姐从外面挑水回来,匆匆抱起我,我能感觉她身上劳动后的温热。大姐比我大一旬,母亲是她的小姑,她因特殊原因八岁就跟着母亲生活,我们一起长大,母亲送她出嫁。外人一直以为我们是姐妹三人,从情感上说的确如此。

四岁那年夏天,一次夜里醒来,发现家里没人,我并没哭喊,或许知道哭喊也是徒劳。抹黑穿上鞋,关上家门,实在够不着街门的门闩,我拖着铁锹反顶着门,到菜园那边的地里找母亲,我知道这些天她们都在那里忙着扒胡麻。母亲分家时只有一处居所,甚至没有做饭的锅碗瓢盆,老屋好多地方都是后来修缮的,她却没有抱怨过,只是不停的忙碌着。白天上班,晚上借月光忙农活。

夜色真好,白月光令黑夜如昼,能清晰的看清眼前的路。我穿过小胡同,右拐往南再左拐,来到河边,再往前要经过水渠。水渠上有临时用几根木头搭的简易小桥,白天大人们踮着脚通过这桥时,桥身有些摇晃。我在这边就能听见母亲的说笑声,我感觉离她越来越近了,只要过了这座桥就能见着母亲。母亲看见我,会夸我吧?我边想着边加快脚步,即使刚下过雨,水渠里的水流有些迅急,我也毫不畏惧。刚迈上桥,碰巧从对面过来一个人,他喊我的乳名,在我还没认清楚他的时候就抱起我,我挣扎着不肯让他抱。他表情严肃的牵着我的手送到母亲身边,责问她让我独自出门。母亲紧紧抱住我,月光下,我看见她的脸上有明显的内疚和激动。其实我想跟她解释,我可以独自过桥的。母亲放下手中的活带我回家,推开街门时发现了我的企图,被我的小聪明逗笑了。那时的我竟也知道街门一定要关上,即使屋内在唱“空城计”。此后麦收农忙的时候,母亲都会带着我,我时常会睡在草垛旁,看着月亮,听着铡草声入睡,不离开母亲的视线。多年以后,母亲告诉我,那个摇摇晃晃的桥很难平衡身体,晚上更危险,如果掉进水渠里,瞬间会被水冲走。那个晚上我是幸运的。

老屋的街门是木制的,高高的门闩是我小时候努力也够不着的,时常为了能独自开门、关门想各种办法,比如借助短木棍。这困扰着我的童年,直到我的身高超越它。

过天井(院子),进家门前还要打开一个半门。说起半门就是只有一半的门,在家的时候,我们只关着半门,这样正堂敞亮一些。半门不知道何时拆除了,或许也是不合时宜。

在半门前,我和姐姐拍过一张照片,身穿母亲做的那件格子棉衣,手捧着花,七岁的我笑容灿烂,缺失的门牙毫无保留的暴露在外,这并不影响我的情绪,可见拍照的兴奋远胜于美,而姐姐显然比我含蓄些。那时的她在烟台上学,放假的时候才回家,因为母亲无暇同时照顾我们俩,姨妈在那里。她时常嫌我像男孩子一样“野”,却又每次都会给我捎回好吃的。我盼着她回家。

老屋街门右边有棵大大的桑椹树,每年五月就会结满桑椹,成了我们儿时的“主战场”,桑葚渐渐由绿变红又变成紫黑色,我们在树下观望,挑选采摘。时常衣服、嘴巴、舌头都上了彩,变成大花脸。儿时的我像个男孩,常常带着胡同里的小伙伴爬树摘果、下水网鱼,动作娴熟,母亲“散养”着我。夏天姐姐暑假回家到处找我,却见我正在树上粘知了,完全没有女骇的样子。那年,姐姐回家上学了,她让母亲给我做裙子穿。

街门右边有几处草垛,是小胡同里左邻右舍的柴火集散地,每年麦收季节盖上新麦秸,秋天添上玉米秸,春去秋来,增增减减的记录着四时更替,从不空缺。这里也是我们的游乐场,放学后我们时常在这里玩游戏,躲猫猫,跳皮筋。这里还是一个淘宝地,出逃的鸡、鸭、鹅时常会溜到草垛里下蛋,偶尔会在这里捡到温热的蛋。斜对门裹脚的二奶奶就曾说,小伙伴在这儿捡到的鸡蛋是她家鸡下的,因此找他家长,实在无法考证到底是谁家的鸡下的蛋,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也是那年夏天,我和小伙伴们想去看火车,沿着中心街往西走就能看到铁路,三个同岁的伙伴都比我小几个月,却比我小一辈。老远听到火车轰鸣声,我们加快了步伐,绿皮火车轰隆隆开过车站,朝着姨妈家的方向呼啸而去。我时常想坐上长长的火车去看望姐姐们,于是边呼喊边追赶火车。

穿过火车道就可以到临村,有人提议到村里的亲戚家吃饭,大家都同意。以前父亲用自行车带着我去过,感觉路很近,步行走路却这么远,知了在树上不停的鸣叫,树荫渐渐缩小,临近中午的饥饿加上疲累,我几乎是闭着眼睛走路。却不知此时家里已经闹翻了天,几乎报警,那时拐卖孩子的事儿时有发生。待到亲戚送我们回家时,大人们都在大街上着急的张望,至今难忘。那年秋天,我上了小学,渐渐“安静”下来。

每到清明节家乡有个习俗就是荡秋千。老人们常说,新媳妇初来乍到,打个秋千就不想家了。每年清明,村里都有人用木头搭起一个高高的秋千,荡起的秋千像在天上飞,我们羡慕着。院墙最南边有两棵槐树,远近正适合吊秋千,父亲给我们挂上绳子,成了我们独有的秋千。一年四季,大槐树叶子萌芽又疏落,我的个子渐渐长高,大槐树渐渐粗壮,可以同时容下两个人。比起爬树摘果子,夏天粘知了,上学后我更喜欢这里,渐渐的我们都不再爬树了。

到了秋天农忙,大人们都去地里收玉米,我跟姐姐在家帮母亲做饭,厨房在正堂。一个烧火,一个踮着脚尖炒菜,最后添水熥上饭。灶台很高,铁锅很大,似乎不止能装下整个我。虽是粗茶淡饭,母亲回家却时常会感慨有热饭吃,眼睛里有暖暖的安慰。那时八岁的我刚刚能够着锅底,盼着自己快点长高。等父亲找人拉回玉米棒,月光下扒玉米皮,母亲就会讲故事,教我们唱歌,许多革命歌曲都是跟母亲学的。玉米棒里经常埋伏着大青虫,扭动着肥胖的身体慢悠悠的从里面爬出来,惹得我俩大呼小叫。

大哥是冬天回家的,他推开我家街门的时候,我正在天井里跳皮筋。他笑着跑过来喊我:“小妹长这么大了”,举起我转圈圈,我在高处看到了他眼睛里闪亮的笑容。大哥是大爷家的堂哥,十几岁去东北的姑姑家,隐约知道他去学木匠,直到要结婚的年纪才回家,对于我来说是有些陌生的,我却并不排斥他。大哥回来又增加了我的安全感,从此希望会不断有惊喜出现在我家小院。大爷家有三个堂哥,舅舅家有一个表哥,还有几个叔伯哥哥,哥哥们给我筑起安全屏障。那年冬天,家里好像发生了一些事,姑姑和英姐也回来了,我看见大爷和姑姑的眼睛红了,又被马上到来的春节冲淡了。时间在慢慢改变一些东西。

每到过节,母亲都要给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准备礼物,打点平时帮助我们的人。家里平时有的“好东西”,母亲断然不会轻易同意我们吃的,都会留做打点人情。母亲说,外祖母告诉她:自己吃了填坑,别人吃了传名。平时家里有了新鲜的蔬菜水果,母亲也时常会派我去送。记得小时候只有感冒生病的时候,母亲才会拿出鱼罐头哄我吃饭,而感冒的恶心感对鱼腥味实在难以享用。

每次姑姑回来,都到我家来住,老屋有炕也有床,好像能容得下许多人。腊月底进入忙年的高潮中,每到这时,我们都很高兴,那时候只有春节才能吃到很多好吃的。杀鸡杀猪,老屋时常弥漫着香味,袅袅炊烟从烟囱中飘忽而出,随风走远。天空中有飞机飞过,拉起长长的线,我时常想,鸟儿是否能飞到飞机那个高度?麻雀应该可以,喜鹊那么笨重,不会飞那么高,鸽子也不会吧?我在各种猜想中被姐姐喊醒,美食的诱惑瞬间将这些抛诸脑后。

天井里有个压水的井,平时家里刷锅洗碗用水都从这里取。冬天天冷时常会冻结,要先用热水烫烫。一边浇水一边压水,老水井在引水压力下出水,发出畅快的喘息声,随后井水引流而出;也会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压水柄轻了,那就需要继续加水,引流。压水也是个“技术活”,让我气喘吁吁却又乐此不疲。喝的水要到村头的一口水井里挑,那里井水“甜”,水质好。母亲说家里的井水“懒”,我却没看出来哪里懒,每天都出水,因此困惑了好久。

老屋最热闹的时候要数过年,生活越来越好,过年准备的美食越多。大年三十在正堂北面挂上“祖子”“花瓶”,供桌上大猪头、公鸡、鱼披红挂绿,十分丰盛。每次家里有新奇的食品,母亲都提前留一些当作过年的贡礼,年末还会做“剩虫”“枣鼻子”“光头馒头”。做这些贡品,可谓是全家总动员。母亲不嫌小孩子添乱,总会让我们参与,教我们做。大妈时常嫌母亲惯孩子,不讲究。母亲笑着说,孩子也有孝心。我们因此早早学会了独立生活,无论在哪里都会自己解决温饱问题。

大年初一早晨,一大家族的人都会往来上香,磕头,拜年。虽然年三十晚上守岁,还是早早起床洗漱干净,我和姐姐穿上新衣裳去给长辈们拜年。哥哥姐姐们放假也都喜欢来我家,母亲随和热情,会跟我们一起玩,时常是炕上一帮,炕下还有一桌人打扑克,大人孩子自由组合。母亲准备过年的食物,总是会提前吃完,再准备下一拨。每年哥哥姐姐们过年时回家补充能量,过年后又重新出发,像一只只鸽子继续飞翔。他们会说起外面的世界,那里有我还未曾见过的繁华,我憧憬着。

大姐出嫁的那天老屋最喜庆。红窗花,红灯笼,在床上整齐摆放着红绸被子,大姐穿着红衣服红鞋子,带着红头花,面若桃花。被面是母亲提前几年攒下的,大姐快到婚嫁年龄时,母亲就开始给她准备嫁妆,每次拿回来都放在里间的大衣橱里存放着,偶尔会拿给客人欣赏。长姐比母,我不想让她走出家门到别人家,母亲却说这是喜事。我的难过并没有持续多久,几天后大姐回门,也就慢慢释然了。因为是同村,姐夫时常会来帮厨,那时生活已经很好了,饭桌上常有美酒佳肴。

那年我家买了村里第一台电视机,老屋就更加热闹了。夏天把电视放在院子里,才能容得下观看的人;冬天天冷,大炕上坐满了看电视的人。来的都是客,母亲时常会让我和姐姐给他们倒地方,我俩就到西间小炕上早睡。终于有一天,大土炕承受不住重量,坍陷了。在短暂的修复后,大家对它有了怜惜。那个年代看电视如同看电影,没有其他娱乐方式。

冬天,父亲筹划着在村西申请房基地盖新房子,敞亮的大玻璃门窗,大木门,屋檐出厦,夜里他跟母亲在商量。父亲除了白天上班,空余时间从不停歇,家里渐渐有了富余。母亲节俭,家里却从不缺少花饰,时刻保持整洁。即使困难的时候,每年过年我们的新衣裳从不缺席,她总是提前大半年开始筹划。母亲说,一年初始,要有个好兆头。从几乎一无所有到离开老屋,母亲始终面带笑容。她时常讲儿时的故事,那个闹饥荒,与祖母相依为命的年代,为了一餐饭,大雨滂沱也毫不犹豫,最艰难的时候都能过去,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有家的召唤就有希望。

童年是一段躺在摇椅里的时光,鲜有因为学习成绩而烦恼的经历,母亲对于我们没有学习上的要求,只要健康和快乐就好。如同老屋,包容着我们的缺点,在失落和受伤时为我们挡风遮雨。他们都已慢慢老去,又在时光里永恒。

母亲央我回老家看看,从前一起教学的老师,一生坎坷独自扶养一双儿女成人,儿女争气,都在大城市安家挣得一席之地,她却身患重病。她想见母亲,年轻时的感情多年后依旧。从前她时常到我家串门,老屋和她也是旧相识,知道她酸甜苦辣的经历。

我送母亲回老家,不由自主迈开脚步往前穿过中心街往南,还是旧时的路,街道拓宽了许多,胡同头那块大青石头不见了踪影。曾多少次,我等母亲回家时在这里写作业,不知不觉睡在大青石上。

推开街门的那刻我几乎以为走错了地方,老屋已经荒芜,旧时的木格子窗户和木门早已换成铝合金门窗。曾经母亲细心打理的菜园杂草丛生,院墙南边儿时吊过秋千的大槐树、街门口的那棵桑椹树都消失了踪影。记忆里又大又宽敞的院落和房屋如今看来竟像是浓缩了,不知当年如何能容下那么多人。而我站在这里有莫名的熟悉感,眼前交换着先前那些片段:我仿佛看见母亲在家做饭;看见父亲带回第一台电视机;看见姐姐拿着好吃的到处寻我;看见大姐出嫁后回门........

在我的人生里,始终空缺着祖辈的温暖,却又被亲情紧紧包裹,呵护着我内心的柔软,即使遇人不淑,遭遇不公,依然保持善良和感恩之心。浓浓的亲情做屏障,能抵御世间的寒意。每当我犹豫彷徨时,就会想起童年在老屋的时光,内心就越加坚定,安详。老屋赋予我家的概念和使命感,每逢佳节,我依旧喜欢家人围坐的热闹,无论在哪里都会排除万难飞奔回家。我许多时候越来越像母亲,老屋似乎预设了我的人生观和生活轨迹,令我时刻保持乐观,无畏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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