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成八十岁了,还拿得动铁锤砸石子。
砸石子是一门活计。从采石场拉来倒掉的小石子,用手柄圈套住,一锤一锤砸,砸成石喳,够了一车装,转卖给收购的预制厂,是一批很好收入。
家成就干这营生。
这把年纪,拿得动这活计,不简单。
都说家成有一付好身子骨。
一个居民区,数数看看,有几个家成这样?没有。有几个这样大的,活的受洋罪,没个不喘不哈,离着多远,一阵一阵的咳嗽,听着都让人担忧,真怕一口气上不来,一命呜呼。有的在家呆不住,枯燥的很,出门走动走动,想看个景儿,拄个棍,还要人搀着。
上了一把年纪的,瞧着家成那个硬朗,没个不说,看那劲头,我的乖乖,活到百岁,没成问题。眼神里羡慕的要死。
家成砸石子,是生活迫的。家穷。家成跟儿子过。儿子有五个孩子,都才木桩大,正是生长阶段,几张嘴张开,要命,一锅蒸馍出笼,老鼠抢食一样,要不了一顿,消灭的干干净净。
口多,挣钱手就儿子一个。
日子过得紧吧。
家成看在眼里,心思活动,萌生了要砸石子。念头一有,好不拖拉,一会都等不得,去跟儿子说,你给我置付用具,我砸石子,能补助补助。
你行?儿子没把话当真,以为他爸是一时心血来潮,不过随口说说,还好奇的瞄了老头子一眼。
这个冷落,不是家成想要的。
儿子听见很响的一声,你以为我是跟你说着玩的。
见老头子动真格,儿子也有话,你看看你多大岁数,这是你干的。
儿子的话没错,在这地方做这活计的,打量打量,你找不到一个有家成这把年纪的。
怎了?家成听着话,被儿子小觑,恼了,话头锤子钉钉子一样敲打过来,什么岁数不岁数,我认为自己行,就是行。
儿子不想再接茬。不接茬,意思明白,这个通不过。
家成的话带火了,很严厉的训斥儿子,你是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可是。
儿子倒平心气和,跟爸说,你歇着吧,家再苦再穷,也少不了你吃你穿,操心的哪头。
这是实话,这个儿孝心大着,从来没薄了做老的。到了月,领工钱,总要多了少了的塞给家成几个,叮嘱的还亲亲热热,这钱拿着,家里吃不饱了,到街上再买买吃,别亏了自己。关怀的周到。
这儿子叫生路。因为临产,在半路上生下,家成就手拣了这个名字,一来简单,二来在这上面家成也没有讲究。名字一股土巴气。家成喜欢。生路也接受下来。这个名字,倒也符合生路的性格。
生路也好几十了,面色黝黑,话不多,就一个嗜好,喜欢抽个大旱烟,没事了坐倒就抽,腾云驾雾,像个神仙;不抽了要干活,不言不语,把个旱烟袋往屁股蛋一插,随身不离,当成个宝贝疙瘩,也显眼,在那块晃悠晃悠,成了他的一个标志。
往年一家几口,靠着生路一手,没觉着有啥难,添了几个木桩大孩子,负担重了,好光景走了,日子倒过了头。
这样,家成执意要砸石子。
生路拿捏不下。砸石子活计不轻,是个力气活,不是闹着玩的,老头子能行,怕有个闪失。要搁十多年,生路放心,七十岁人,还虎腾腾,家里断水,拎了两只水桶,跑了多远的井沿去担,来回几趟,没见累着。看得人夸,身板子硬呀。
这还比了十多年。
生路有心不答应。
犟不过家成。家成有性子,好说不行,麻眼瞪胡子,发怒了。一把子年纪,怒火了还跟壮年似的,骂声响亮。
家成是淮北人。淮北人骂人是一句连一句,中间不打盹,一时半时消停不下,像一阵小鞭炮,非骂的人服软不可。这也算一个地方特色。听听,家成一串一串的小鞭炮炸响了:我日你小舅子的,我怎么不行了;我日你小舅子的,我还没成废物;我日你小舅子的,我的手脚利索着呢;我日你小舅子的,我的身体行不行我心里有个数;我日你小舅子的,你是狗眼看人低;我日你小舅子的,我要干你拦也拦不住;我日你小舅子的,我说的话你还敢不听……
这一骂,生路无计可施,让步了;再不通过,这淮北调子的骂腔,能不能歇下,难说。生路跟老头子说,好吧,你愿意干,由着你,没谁能拦着,只是悠着点,量力而行,开头少少砸,不要争多。
家成如愿了,对着儿子只哼一声,要你多嘴。
一把小铁锤在手,家成干起了砸石子营生。
让他少砸,能少砸,生路拉来一板车石子,供应不了他两天。
砸得快,砸得碎,还见着好身子骨。
家成不忘炫耀一把,对着儿子说,你说我不行,这回你看见没有,我的身子骨和当年还是一样一样的。
生路嗯一下,不顺着不行。
半个月下来,一堆石喳出来,一眼望去,堆得像小屋子一样,装了整整四架车;拉到预制厂,过了镑,几张票子从小窗口递出来,清点一下,是个不小数。
家成抖着票子,数落着生路,不干,这钱能来。
生路低着头,不言声。
家成喊一声:拿去。
几张票子递过来。
生路不好接,跟爸说,你挣的,你留着花。
噫,家成说,怎了,我是外人,不吃这家饭?
生路接了。再不接,老头子又要吹胡子瞪眼。
几个木桩大孩子渐渐起来,有的背起书包,该入学了,家成那几个收入补上去,也见着困难。
生路的旱烟又抽得凶。戒——戒不掉。烟叶子还贵,再贱也得几块。生路哪个月也得几斤。
家成有点子,他看着屋后有一片坡地,荒着也是荒着,抽着空儿,给开了出来。撒下种,长出的烟叶好得很。这解了生路的瘾。
家成和儿子不同,不爱烟,抽不来一口;要是逢着好日子,能喝几口酒。家成对酒不反感,说酒是养生的东西,少许喝几盅,活活筋骨,有益处。冬天了,家成就能多喝几口,说寒气不上身,保得好身子。
一天里,家成最快活风光,是领着孙子上街逛荡,别提多美。
孙子拉着他的后襟,步步跟着,眼睛撒向街面,见着摆吃的摊子,目光里就恋恋不舍,走着的步子慢下来,有点跨不动,一步一挪,哈拉子挂在嘴上,快要流下来。
家成咪咪笑着,故意逗着,想吃?
想吃。
想吃为什么不说呢?
我怕你手紧,不舍得钱。
狗东西,还有小心眼,你以为带你上街是溜着玩的。
孙子一下心花怒发。
坐到摊上,就吃了。
好吃?
好吃。
走回去了,还问,赶明还来不来?
来。
一串笑声飞出。
把树上的鸟儿都惊到了,扑腾滕的挪了地界。
是家成的。
他快活。
不快活的时候也有。
家成到别的儿女家去过过,过的时间倒不长,人回来,瘦了一圈。
生路看着,急火得很,骂不了口,就说,以后别再踏他们门,看把你招待的。
家成也说不上闷,一语不发,在心里叹了一声,唉,几个儿女,就落了这一个好。
紧打紧砸石子,就想多给生路一份收入。生路再怎么说,拽不回来。讲狠着,他有话,有着一把子力不使,干啥。
砸石子就是手上活,手上没有力不行。一把小铁锤,也有四五斤,力小,你就砸不出石喳。
家成手上有力。一把小铁锤在手,叮当、叮当,砸着小半天,也没见歇着会功夫。
孙子来送水,瞧着新鲜,以为好玩,也要砸几把,过过手瘾,刚过会儿,就不行了,说手酸,砸不动了。
家成呵呵一笑,对着孙子说,你人还小,劲还没来全呢。
孙子不明白,问道,多大了,劲才来全呢?
家成拍拍孙子,鼓励一把,再过两年,你准行。
孙子高兴起来,说,再过两年,我陪爷爷一块砸石子。
一听这话,家成不喜欢,脸色黑下来,说孙子,你不要想着砸石子,好好用功念书,才是。
看着爷爷一下变了脸,孙子不敢来话了。
家成能干也能吃。别看年纪大,端碗就用大海碗,吃什么,就盛满满一海碗,不多不少,顿顿这样吃法。家里除了生路,没人抵得上。
都说家成饭量好,家成还不服着,说他年轻时候再叫大着,一顿都是几海碗。
家成旧时做佣工。做佣工,下苦力,吃得饱。家成说,东家喜欢下力气的。你舍得下力气,他就舍得给你吃。家成干活不顾惜自己身子。家成记得做佣工那会儿,一口大锅饭出来,尽着肚皮吃,饱了还硬称。到了农忙季节,收割麦穗,一刻耽误不得,东家更是慷概大度,鱼呀肉呀的,摆上来,给你打牙祭。
做佣工那会,苦是苦,顿顿有饱饭。
还有肉呀鱼呀的,真美。
陈年往事,那一缕一缕的饭香,还有自己惊人的饭量,家成一直都忘不掉。
现在没有这样的饭量了,口福也少了。十天半个月的,难得见到荤。家里好不容易割快肉回来,品品味,当是享受了。就算生路孝心,给他肥水,他能吃下?一旁一个个小崽子,独独盯着,馋样。
什么时候是头。
很沉重一声。
生路不操心,家成倒挂上心。
砸吧,多砸点石喳。家成叫这帮小崽子鼓了力,手里的一把小铁锤叮当、叮当,一直响着,一直停不下来了。
家成就破了纪录,一天竟砸了一车石喳。连家成自己都觉着不可思议,这个产量,够大的,看来自己一海碗的饭是没白吃。收入可观,家成就叫儿媳妇上街称了二斤肉,和着萝卜,炖了满满一锅,一家子围在一起,美美的享受了一顿。
想砸还想砸多。家成的心大着。生路有点担忧,怎么去劝,劝不回头。话再多,家成一火,那个淮北调子的骂声,一不小心,又要骂出。生路不怕骂,他是怕惹到家成生气。
人上年纪,最怕生气。
这样不是好兆。一回砸石子,家成站起,尿意上来,要去行个方便,感到腿脚不好使,迈出步子,嘘嘘的有点立不住,勉强走几步,到了茅房,一个一个土阶,乱了眼,平常几步就过去,这回刚一抬脚,一下晕晕的给绊倒。噗通一声,栽个脆硬。一个额头,当场冒了紫血。
生路闻讯,飞奔过来,拉起老爸,忙着要上医院。一个慌样,怕会出着三长两短。
家成跟没事的,气息喘定,说着生路,你慌得是哪门子,不就是摔了一小跤,有什么大不了的,让你紧张的掉了魂。
生路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平复不下来,他说,你看看,一个额头,流的都是血。
擦了皮,豁了口子,能不冒血,你当我是铁人。家成说的轻描淡写。
生路说,不怎么,也得去包包,打个预防针,那么一个口子,防着伤风感染。
家成说,骄里娇气,反而不好。
生路不知道该怎么办,手足无措。
家成自有办法。用的是民间老土法,把生路口袋里点旱烟的一盒洋火掏出来,撕下带磷的黑皮纸,摊平,吐了口沫,贴了伤口,就行。
多简单。家成一辈子少跟医院打交道,有个小灾小病,硬挺过去。
孙子在一旁看着,拍着手,还乐,爷爷戴上免费的手表喽。
生路正闷着呢,怒喝一声,我拍死你这个小王八羔子,嘴贱。
家成护过来,凶巴巴什么, 少吓唬我孙子。
有人打趣家成,你怎么怕药呢?
家成回应人家,是药三分毒。
人家问过来,你一辈子,真就没吃过药?
家成想一想,他还真不知道,药是啥滋味。
家成这一跤摔出去,茶余饭后,有了话头。居民区没人不说,这老头真命大,那么一家伙,居然没事,换一个这样的,试试看,只怕一跤会摔到西天去。
这么说,不是平白无故。
居民区有几个老人家摔了,摔了就起不来了;有的,直接到阎王爷那报道了,再也回不来了。
真命硬,看来阎王爷也让他三分。
没有人不啧啧称叹。
出了这件事,家成丢下了这活计。
生路不让。
家成再骂淮北调子,也不管用。
生路说爸,你骂没什么;要是落了别人骂名,那才没脸。
儿子话在理。
家成不想再给儿子添赌。
没事,也能找着事。
家成就去屋后莳弄莳弄那一溜烟地,想让烟叶长得肥些。他突发奇想,在旁边是不是还能开出一溜菜地,改善改善家里的伙食,那再喜人。
真是个好点子。
家成的一双手脚总是闲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