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风

胖豆不叫胖豆。那叫什么？先前，她叫豆豆。豆豆、豆豆的，别人一直这样叫，铃声一样响。胖豆听着，就会笑。这个名字一钻进她心里，她脸上就会形成一朵花，两边还有一对酒窝。她喜欢听这个名字，豆豆。听着，觉着有豆香气呢。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豆豆听不到了，没人再叫她豆豆了，人家一撇嘴，跑出来的是一个，胖豆。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听起来，哪有一个豆豆中听呢，嚼吧嚼吧，细细一品，感到还有戏耍之嫌呢。这严重伤害到胖豆，她想拿出来一个脸色给人家，可又做不出来；她想去纠正，又找不到一个正当理由，好像自己就该叫胖豆，豆豆这个称呼，本该就不属于她。

都怪和和。

那一张狗嘴怎么吐不出象牙呢。

胖豆气不打一处来，她很少生气，可这回她没忍住，用话捶打和和，就差没给他一口唾沫，她说，你个嘴碎的、没把门的，什么不好叫，你叫这个，你叫一声不打紧，都跟着你有样学样，把我原来的名字豆豆，都叫没有了。

和和嘿嘿一笑，还不认错，一付没皮没臊，胖豆不管怎么凶，他不害怕；要不是留着一步，还想和胖豆走动，他会顶撞一下，胖豆不好吗？

他觉着，这才人符其名。

胖豆人胖，眼睛也小。和和想，她怎么叫一个豆豆，喊出来，不知道的以为她身材有多好，还当成是画中人呢，豆豆这个名字和她根本就对不上边。那该叫什么？和和脑瓜转动起来，在心下比划来比划去，一下冒出来好几个绰号，真是纷至沓来，水桶、圆礅、肥臀，他觉着叫她哪一个，都合适。合适是合适，这能叫出口吗？和和不敢叫，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他怕豆豆动火，真会和他翻了脸。这个叫法，粗鲁不说，和泼妇骂街的话有什么两样呢。最后量身定做，综合综合，确定一个，叫她胖豆。胖豆一叫开，落地生根，叫的还挺响，收都收不回来，就像撒出去的水。豆豆销声匿迹，和胖豆拜拜，成了过去式。

和和没当一回事，还沾沾自喜，以为胖豆能接受，不会和他过不去。和和自我感觉，这个叫法多亮堂，胖豆、胖豆，除了是胖豆，就不是别个。

老话说，人如其名，名如其人，这就对上号了。

没想到胖豆一上来，对这个名字很感冒，窝着一肚子火，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但狠狠好骂了他一顿，一连多天都没有搭理他，更没给他一个好脸色。

和和讨个没趣，碰了一鼻子的灰，他不明白，胖豆怎么会不喜欢这个名字，带一个“胖”字怎么了？他不由还是唬了一下，要是把水桶、圆礅、肥臀这些绰号，取出来任何一个给胖豆，想想胖豆会怎么对付他，信不信会用水瓢砸他的头，恐怕以后门槛都不会让他迈了。

真那样，大路一方各奔一方，谁也不认识谁了。

这里提示一下，和和不是胖豆家的。他们隔山不打鸟，他们不在一个房檐下过日子。胖豆家的另有其人，叫壮壮。壮壮沉默寡言，跟一节木桩似，很难听到他一句话；他不像和和，嘴呱啦呱啦，荤的素的，天南地北，一说起来，没完没了，是个话匣子。

壮壮不待见和和，看见和和，他就闪到一边，闪到一边的壮壮，在心里嘀咕不是一回，这个和和的嘴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屁话。

不明白的是，自己家里的，倒不反感他那个屁话。

胖豆家境不好，收入有限，将就在自家田地讨一口饭，可看看她的人，敦敦实实，哪像是在田地讨一口饭；关键是，她脸上还常常春风荡漾，像是怀里埋着多少喜事。你不会想到她的家境不好，这是家境不好的表现吗。

很多人羡慕胖豆，这样的心情，有钱也怕买不到呢。

和和没话找话，顺杆子爬，又打开了话匣子，对着胖豆说，我家境好，你看看我，一个豆芽瓣身子，多少年了风雨不动，一个模型还是一个模型，怎么吃不出来你这“福相”。

和和瘦，一直吃不起来，刮过来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用胖豆的话说，就是一根“麻秸秆子”。所以“和和”这两个字，胖豆得不叫就不叫，需要招呼，有时候索性就叫他“麻秸秆子”。胖豆说，不是我要这样损你，谁让你先埋汰我。

胖豆这也是一报还一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过和和不在乎，他说胖豆不管怎么称呼他，他都爱听。

现在和和要来讨教，怎么才能把一根麻秸秆子，变粗一点，变大一点。他想从胖豆这里寻找到一个答案。

不说别人，和和自己也看不上他这个“麻秸秆子”，他想他要是和胖豆打一个调换就好了。一个男人吗，身材粗壮一点，结实一点，走到哪，才有一个气派，也像一个人物。和和一直想把自己打造成一个人物。

可事与愿违，偏偏和和身子不来劲，想充人物也充不起来；他对照胖豆，再看自己，不觉着矮了几分，难怪胖豆会叫他“麻秸秆子”，这个帽子卡在他头上是卡对了，好在他这个“绰号”响声不大，砸在地上，也不见一个坑窝。

胖豆没用正眼看和和，这回没叫他“麻秸秆子”，只是撂过来一句话，让他自己掂量，人心宽体宽，喝口凉水都长肉，你呢？

和和听着胖豆这样怼他，受了冤枉一样，揣着聪明装糊涂叫起来，我哪来不好，我心好肉好，没有哪个地方不好，你看不见。和和三句话一出来，就带出一股油腻。

胖豆一点不留情面，用话敲打和和，你花花肠肠一多多，你想什么你知道，别以为别人看不到。

和和后面的话一下噎住，吐不出一个字，心里的小九九一窜一窜，大鼓敲小鼓，小鼓敲打鼓，找不到一个鼓点，拿眼乜斜一下胖豆，就想看出一点端倪，自己藏着的那个花花肠肠，是不是暴露出来。胖豆眼小聚光，不保准。和和嘴说着话，只是前奏，有时候还配合着手，双管齐下，要是壮壮一离开，他会捏胖豆一下。说不上来，胖豆就是吸引和和，瞅准时机，就想占一下便宜。和和用手适当，好像不经意，他是试探性，要是胖豆不当一回事，衣服外面的手大胆起来，还想深入一步。胖豆会把持尺寸，越过雷池就不行了，那手再一动，一个巴掌下去，会让和和抽留一口气，怏怏不快来一声，你真打呀，用劲忒大。

胖豆说，不打你留着你，想吃腥，家去。

和和有家，可和和老是在胖豆面前说，家里的饭不香，他就想在外面寻口吃的。他心里埋着的小九九，蠢蠢欲动，一直在觊觎胖豆，

不是胖豆纵容和和，由着他胡来，和和除了嘴和手，也有好的一面，说出来，胖豆觉着还该欠着和和。因为欠着和和，有时候和和的放肆，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和他较真，算是一点回报。

胖豆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她不想欠着谁个。

家里一点地，用不着两个劳力。一点地两个人再怎么捯饬，也富不起来。胖豆说壮壮，你去找一点事，别老蹲在家里，白瞎了一身力气，家里地我一个人够了。壮壮想找事，他也不想闷在家里，可他辨不着一个门道，到哪去找事呢。胖豆也开不出一个方子，给壮壮指出一条路。她一门不出二门，除了围着自家灶台转、田地转，让她去找事，也是一码眼黑。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样下去，饿是饿不着，温饱也不是一个问题，要想奔小康，怕是遥遥无期。

正在一筹莫展，摸不着门路，和和冒出来，大包大揽，有我呢，怎么把我忘掉。

和和的口气真大，说，找事做，这对我，不是小菜一碟。

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两个人一直没有把这个“麻秸秆子”当一回事，没想到这个“麻秸秆子”帮上了大忙。

壮壮找到了事做。在工地打工。工地是和和管的，这个不上眼的“麻秸秆子”，原来管着一家工地，他要不说，还真看不出来，他手一摆，壮壮就进了工地。“麻秸秆子”拍着壮壮说，好好干，不会让你少挣钱。“麻秸秆子”说话的时候，一板是一板，不像一个“麻秸秆子”了。怪不得“麻秸秆子”条件好，他管着一家工地。干工地的壮壮来钱，管工地的“麻秸秆子”更来钱。

胖豆一脸阳光，这回她没称和和是“麻秸秆子”，说，你怎么不早一点把我家壮壮招到工地，你能耐不小，什么时候自己还管着一家工地，你倒有两把刷子。

和和一笑，你又没来找我，谁知道你有这个需求。

胖豆不和他一般见识，只是慎怪一声，也带一点玩笑，你说话就不能正经一点，一出口，就闻得见你的骚气。

和和这回一本正经，好，不带骚气、不带骚气，工地活苦，我怕你家壮壮拿不下来。

胖豆一点不信，她说，庄稼人谁怕吃苦，我家壮壮力气不比你大，你在工地能行，我家壮壮能比你孬，我看你是不想让我们家富吧，你就是小鸡肚肠。

胖豆佯装生气，脸上的阳光退不下去。

你看扁我了，和和也有庄重的时候，我要是 有这个念头，你家壮壮现在也进不了工地。

和和的这话，倒没掺一点水分。

胖豆的心情彻底好起来。除了把一点地伺候好，胖豆想想是不是还能增加一点副业，种地和副业两不误，能大大提高收入。什么副业好呢？胖豆算计一番，就拿定主意，去抓两头小猪来养。这个算计对路，胖豆养起小猪挺上手，小猪嗷嗷叫着，越长越大，食量也跟着大。能吃是好事，小猪容易上膘。这样一来，家里的猪食供应不上，小猪一顿吃不饱，叫声连连，发出强烈抗议。这难不倒胖豆，她能找到解决的办法。离家不远的一块地方，就是山地，那里猪草遍地都是，好像就是为胖豆准备的。胖豆一入眼，那个喜庆庆，明明是水绿绿的猪草，在她眼里，都现油汪汪，小猪一吃下去，还不快快催起来。

这真是老天赐给的免费猪食。两只小猪一到了这里，比着赛儿的吃，一刻也停不下来。看着小猪欢快的吃，胖豆也跟着欢快，手里的活也变得麻利起来，猪在吃猪草，她在收割猪草，带回去，好给小猪做备料。胖豆想，这样下去，要不了一年时间，小猪就可以出手了。

两只小猪给胖豆带来了晴空万里，她忙着手里活，不但不觉着劳累，还有一份愉悦的松快，什么时候，和和走过来，她都不知道。

这真是一个“麻秸秆子”，走起路来，听不见一个声响，加上又是山坡地，你很难发现一个人朝你走过来。

和和故意弄出了一点声响，他不能无视胖豆对他的视而不见。

胖豆就像才发现和和。

四矿无声，风麻麻的吹着。

胖豆的心一下提上来，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慌张，而且还控制不了。

偌大的一个山脚地，不见一只鸟儿飞过来，可能看到这里有人吧。

胖豆手头活慢下来，小猪的吃食也不在她眼里了。她想和和早不来晚不来，赶着这时候来，别有预谋，她知道，这个“麻秸秆子”一直在打自己主意。

她爱看不看和和，问，你来干什么？

和和不发声，只是笑，眼睛一直黏在胖豆身上不放开。

胖豆提高一点声音，你没事就走开，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你能来，为什么我不能来。和和的口气，就像一个无赖。

我来有事做，你来做什么？

我也有事做。和和顾左右而言他，想编一个恰当的理由，可半天琢磨不出来。

你啥事也没有。胖豆直截了当，一点台阶也不给他，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胖豆看的一个明镜似的。

我有。和和终于来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来帮你收猪草呀。

别卖一张嘴。胖豆还是爱看不看和和一眼，一听和和挤出这话，她对这个“麻秸秆子”更要警惕了。

我真帮你收猪草。和和还想掩饰自己。

可他很快露馅，他扫视脚下，都不知道猪草长一个啥样。

和和真实的目的暴露无遗，掩藏也掩藏不下去了，不过和和不在意，他不怕胖豆看出他意图，看出来更好，省的藏藏掖掖，去绕一个弯子。

要是能直接上手更好。和和恬不知耻，他在心底就是这么想的。

胖豆感到，和和一点一点在靠近自己。

看来，在这个山坡地，要打发这个“麻秸秆子”，根本就不可能。

他不走，我走。胖豆下定决心。可两只小猪不愿意，它们还没有吃饱，两张嘴巴吧哒吧哒吃个不停，还没完没了。

这真是急煞胖豆，她想喊出声，娘老子哎，你们今天怎么了，是不是要配合这个“麻秸秆子”来欺负我。

两只小猪管不了胖豆，它们只顾享用着嘴边的美食，眼里就没有胖豆和和和。

胖豆打量四围，就是她与和和两个，真的没法脱身。这样呆下去，非生出一个乱子不可。她有这个直觉，眼前的“麻秸秆子”，一团火快要烧起来。和和的那一双眼，里面就像有一团火。胖豆怀里有了一只小兔子，一下一下地在跳着。跳了一会她就让自己不跳了，胖豆安慰自己，我怕和和什么，他一个细秆杪子，还能吃了我。

这样一想，胖豆轻松不少，也没那么紧张了，觉着这个“麻秸秆子”没有什么可怕的，他敢胡来，我就不客气，非给他一个下马威。

和和的气越喘越粗，猪草他一把没薅，就是用眼睛看着胖豆；他人不动，可他说话了。那话真荤。和和说，这个地方好，谁个也打搅不到，就适合两个人在这里“摔跤”。

“麻秸秆子”流露出本性，说出的话一点也没有顾忌了。

胖豆给了一句，当成是警告，你别瞎寻思。说着话，胖豆加快速度。她想快快收割完猪草，等到猪草一收完，两只小猪也该吃好，拿腿开路，就留着“麻秸秆子”在这里打秋风。

和和说，你那么快干什么。他看出胖豆要摆脱他。胖豆一离开，他到这里的目的也就落空，这可不是他想要的。

胖豆一句话也不说，就是快快地收割猪草，她一弯身就露出一截白白的腰身，然后一弯身又露出一截白白的腰身……

那一截白白的腰身太让和和垂涎欲滴，和和想，壮壮天天能压上去，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压一回。和和真不要脸，他内心的野马越来越没有边界。

和和早就想逮一个机会，来成全他的“好事”，这一天说来就来，都有点出乎他的意外。

胖豆感到和和的手过来了，还没等到她回头，和和的一双手一下箍住了她的腰身，那双手箍得真紧，就像打上一个结，解都解不开。

胖豆没法再去割猪草，她还是故作镇静对和和说，你松手，要是惹我发毛，把你掀翻，可别怪我。

她以为能把和和吓住，起码让他知难而退。

和和就没当一回事，他说，你试试，要是你能掀翻我，我就松手，你以为你能降住我。

胖豆小觑了和和。她没掀翻和和，这个在工地连一袋水泥都搬不起来，看着风都能刮到的细杪杆子，不知哪来的力气，轻易的就掀翻了胖豆。

胖豆匪夷所思，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这个“细杪杆子”的人掀翻？

她的力气呢？

危机一下出现。

胖豆把当家的摆出来，这是唯一阻止和和的“撒手锏”了，她说，你还是别做这事，壮壮知道，你不怕？

和和胸有城府，就像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说，工地远，壮壮会知道。

接下去，和和还有一个自信，他说，我想你也也不会把这个事告诉给壮壮。

这个“麻秸秆子”还挺会揣摩人。

胖豆不懂了，也猜不出来，这个“麻秸秆子”到底看中自己什么？

青菜萝卜，各有风味。和和说，我一直就想尝你这一口。

胖豆说，我胖，眼睛还小，哪值得你稀罕。

和和说，你别想打消我念头。

听着和和这样说，胖豆还真想打消他念头，她一发地说下去，把和和逗得差点没笑出来，他想不到胖豆会来这样的话，那些话是他一直想说而不敢说的，没想到胖豆自己道了出来。

胖豆说，你看我样子，水桶、圆墩、肥臀，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你能碰下去。

胖豆接着说，放手吧，比我好看的女人多着呢，何况你手头有钱，什么样女人你得不到。

和和就像动了真情，说，没办法，我就看着你好。

胖豆一点不信，她从来没听过和和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听起来都不像一个真的。

和和直视着胖豆，一副认真，你要不要我发誓。

再看胖豆，不敢对视和和，脸色一点一点油红，就像上了彩。

和和心花怒放，就是三言两语，胖豆被他摆平了；要是早知道这样，可能早就得手了。和和不再多想，他轻车熟路，忙着去解胖豆的裤带。

倒没有受到什么阻拦。

胖豆身上真有一股好闻的豆香。

裤带还没有完全解开，和和都有点把持不住了。

胖豆又有话不吐不快。

胖豆说话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她说，和和，你不怕别人说你？

说什么？

说你和我。

和和笑出声。

你笑什么？

和和说，谁信呀。

怎么不信？

和和说，你忘记你自己的话。

什么话？

和和忘乎所以，竹筒倒豆子，一发抖出来。

和和说，你个水桶你个圆墩你个肥臀，说我和你，你信吗？

胖豆睁眼，一张脸上的油红消失下去，那油红来得快，去得也快。

　再看胖豆，怒火金刚。

和和还没近前，一个身子飞出去。胖豆判若两人，她也没料着，自己一下哪来的这么大劲道，有如神助，真是力拔山兮。

胖豆利索地起身，三下两下系上自己的裤带。

和和听见胖豆说，你个狗嘴你个熊样你个货色，你当你谁。

胖豆掸一掸自己身上草屑，理一理两边发髻，看也没看那个一旁哼哼歪歪的和和，赶着两头吃饱喝足的小猪，径自家去，丢下一句话，掷地有声，下回再敢，告诉壮壮，看他怎么收拾你这个“麻秸秆子”。

这回和和才知道，什么叫头撞南墙。

看看胖豆，已经走远……

风过无声，细细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