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为什么别人家的亲奶奶在她们家,我奶奶一直在别人家里呢?“为什么还如姑姑一样有时候就来咱们家呢?
“去、去、去,小孩子别乱问,长大就知道了。”
或许在我们的成长中,很多事情真的就伴着光阴,长大后才会知道。懂的“人活着都很艰辛的时候,我已是不惑之年。”
听说那年,三十岁出头的祖母育有五个孩子,最小的姑姑三岁,最年长的也就是我的父亲,那年八岁。岁月淹没了好多往事,家中也很少有人提及,我不知道爷爷当时去世时的情况,只听村子里的人说,祖母那年只身走了,也就是出嫁了。
在我成长的记忆中,祖母每次来我家,少则住十多天,多则住几个月。记得那年,祖母来我家,我时常跟在后面重复的问:“奶奶,你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呢?”每一次,奶奶只会尴尬的笑笑或者说点无管紧要的话忽悠我。
祖母身材娇小、小脚、瓜子脸、爱笑,她笑起来两嘴角半开着向上翘,露出几颗缺失的牙齿。记忆中的祖母非常勤劳,每次来我家,似乎要使出浑身的力气,搜集着我家的活,把能干的不能干的都要干完,她才能安心的走出家门。比如春天来了,祖母就拆洗掉我们兄妹所有的棉袄棉裤,洗干净、熨的平平展展之后,又将晒的暖暖的棉花重新装进布衣内。“春天拆洗棉衣,把棉花晒的暖暖的,花布衣洗的干干净净,第二年冬天穿上才暖和。”祖母一边给我说,一边一针一线在电灯下仔细的缝制棉衣。到最后,一件棉软软且薄厚均匀的红花小棉袄就穿我身上了,即使在春天,我都要穿上在院子里撒上几个欢儿,祖母便嚷嚷着:“快脱下、快脱下,这是冬天才能穿的。”我便会看到祖母张开嘴巴缺失的几颗牙齿和光秃秃的牙床,以及那可爱的着急样子。
祖母做事干脆利落而且能讲故事,母亲去地里忙农活时,祖母便带着我在家干一些做饭,喂鸡,收拾屋子,扫院子,提水等等的零碎活。虽然祖母六十多岁,可她干活的速度一点也不比母亲慢,她把我家里里里外外打扫的特别干净。比如,擦家俱,一般我会把桌面用抹布一擦就行了。祖母可不,她要用拧了水份的抹布,擦了桌面还得擦桌腿,擦桌边上的每个拐角,那种仔细简直就是给桌子洗了一次澡。多数的时间里,祖母会边干活边给我讲故事,祖母讲故事能声情并茂有急有缓,特别容易把我带到故事的情节中去。而且祖母讲故事很有特点,比如:她每讲一个故事,故事的开头都是以“从前”二字开始。从前呀有一只大老虎、从前呀有一户人家,从前呀山后面还有一座大山,从前呀龙王住在天上,从前呀......。“奶奶!怎么都是从前呀?”我瞪着眼睛,跺了一下脚怒吼着!这一吼,可吓着祖母了,祖母眼睛瞪得圆圆的,惊讶的看着我,她憋半天讲不出一个字了。“还是把从前加上吧,”我还是想听故事,无奈的说。
祖母和父亲很少说话,父亲在外地工作。祖母每次来,父亲都会及时赶回家并带些好吃的,这可是父亲平时回家很少有的,我总是先打开包,双手给祖母捧上。祖母就笑的合不拢嘴,时不时的满眼欢喜偷偷地看看父亲,正好能坐下来说几句话的时候,父亲就三步并作两步到院子扛上铁锹去地里干活。母亲会说,地里的活多,祖母会有所失望的看着父亲的背影,她的眼睛里有些忧郁,我总感觉怪怪的。
祖母再嫁的祖父我见过。那年我十二岁左右,放学回家,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留长胡须,一根大烟斗的长烟锅插在他后背的衣领里非常显眼。他看见我们姐妹就很欢喜,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他将带来的核桃给我的手上捧的满满的,把我的衣兜也装的满满的。祖母见祖父来了就笑出声来,她的眼睛笑的很有光,似乎晚上连觉都不睡了,急咧咧的要帮母亲把那些她能做的事要抓紧做完。第二天,祖父弯着驼背的肩,双手背后,一只手拿着他的长长的大烟锅,一只手牵着走在他身后的祖母,祖母走的很从容,她只要向我们辞完行,就跟着祖父向村头走去,再也不回头。
那一年,我十七岁,祖母又来了,祖母的眼睛里没有了昔日的光,我更没有看到她以往满脸的喜悦。准确的说,祖母神情沮丧,面带愁容。母亲说,你祖父去世了。
“你奶奶年轻时嫁过去的那户人家,原有两个孩子,是你那爷爷前老婆生的,你奶奶嫁过去没有生育,他家两个孩子当时都还很小,你奶奶拉扯着两个孩子长大成人以及后来帮带了几个孙子。去年,你那爷爷去世后,你奶奶活的不舒心,她回来转转。”母亲边向碗里打着鸡蛋边给我说,同时叮嘱我把小房子的炕烧了,祖母要住。我听了母亲的话,一时间,有所思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祖母婉转的向母亲表达意思,希望给父亲说说,她想回来,永远的留在家里。母亲点头,好像从来没给父亲说过。祖母似乎觉得无望,和父亲坐一块时,她吞吞吐吐正要说出口,父亲便去干农活了。祖母向我很清楚的表达意愿,也许祖母认为我是个孩子听不明白,再三表述,希望我能向父亲传达,我点头并带着声音回答:“嗯!”可是,我最终都没向父亲传达,每次我想向父亲开口时,我感觉到父亲感情上似乎有一种抵触,尽管我先把父亲逗开心,然后再试图慢慢说时,我似乎又感觉到父亲目光中透出的威严。我不敢说,一直也没敢说。直到祖母收拾好东西要回去了时,我也没能对父亲说,我很食言。
那年,我刚参加工作,也就在那一年的深秋,祖母去世了,也就是祖母回去的第三年。母亲把我叫回去,我陪同父亲,去了远在二百多里外的黄土塬上,埋葬祖母。
父亲买了好多的纸钱以及很多整张的白纸,他没有像别的叔父,姑姑们一样哭天喊地,我几乎没看见他流一滴泪。他跪在地上,低着头,把白纸打开,折齐、对叠、用刀子一点点的裁开,然后拿出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从左往右,按上去,手撑打一下,再按上去,手撑再打一下,一张一张的往过按(当地的习俗,这样是给去世了的人印钱,印的纸钱烧掉就是阴间用的钱),这一系列的程序父亲很从容做着。有些张纸他印过了,他又拉过来印,我陪在父亲身边,帮着印部分重复的纸币。
祖母的丧事在祖父家过的,村子里帮忙的人忙出忙进,要看坟地、要打坟、要做棺材、请阴阳念经(人去世诵经的)、往外送多少孝衣、买多少菜、置办多少洒席、接多少客,从商议的开始到祖母的灵柩被十几个成年男子抬着“上路,”一切都是祖父的子女张罗。父亲一直沉默着,只言片语也没有,他告诉我,我们只能按着人家的习俗来,不要多话。
忙活了三四天后,最终祖母的灵柩被吊入深挖的坑内,也就是墓地。那一时刻,鼓乐声起,在孝子们的哭嚎中,一个个五颜六色的花圈、银兜、纸房子、纸小车、纸人等等被点燃。瞬间,坟头边上燃起一堆巨大的火海,祖母被轰轰烈烈的埋葬在土里,我不知道她的灵魂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是不是除了人世间,世间还有阴间这一说,父亲对安葬祖母的事,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即使,祖父家的儿子们因为一些事征求父亲意见。
埋葬完祖母,我和父亲需要在乡村路上乘沿途的乡村大巴车回家,在等车的时间里,父亲站在路对面的塬畔上抽烟。从早上出发到等车的过程里,他一直都沉默着,就像给奶奶印纸钱一样沉默,他不断的凝视着远方。我似乎看到,父亲的身影变成了我爷爷的身影,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可那时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爷爷的一种威严,一种尊严上的沉思。更看到了父亲内心,他似乎永远没有忘记在他八岁之时,祖母执意要离开,他哭喊着奔跑于乡村路上,万千不舍哭嚎着扯着母亲不让出走......。
祖母还是走了,而在父亲的心上对祖母却从未原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