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间已是七月,七月天很热,树梢上没有一丝风,白云流过蓝天的速度仿佛都变慢了许多,阿黄趴在门口的树荫下吐着舌头一动不动,树上的蝉已经不再睿智地呼叫:知了!知了!母亲一如往常般的安静与细腻,小心地为躺在床边的我扇着蒲扇,绣着牡丹花的红肚兜正好遮住我肚脐,莲藕般粉嫩的手臂不停地舞动着,白皙方圆的小脸蛋,格外惹人喜欢,红红的小嘴一歙一吸地啜动着,眉心间奶奶不知从哪里找来春节用来蒸馒头的红颜料押了个红点,活脱脱地一个“哪叱”形象;母亲小心地照看着我。床头碗里的鸡汤还是热乎的,奶奶虽然很小气,但这次还是遵照徐阿婆的意见,一边嘴里唠叨着说她那时做月子连山芋都吃不上,一边还是狠心地杀了那只不怎么下蛋的老母鸡;给我母亲熬了一个多星期的鸡汤,我想奶奶主要是看在我这个大孙子的面子才会这么大方吧!由于天太热,那时家里也没有冰箱什么的,奶奶就将鸡剁成一小块一小块沥干水,用方瓜④叶一块一块包上,放在竹篮里,然后用绳吊在井里,每次炖汤时取一块,愣是在那样热的天气保存了七天,到了最后多少都有了点异味;但是,在那个年代谁又会再意这些呢!能吃顿饱饭就已经是很奢侈的想法了。母亲与父亲很恩爱,母亲每次喝汤时都会让父亲喝一点,但是父亲总是憨笑着拒绝,虽然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过肉味了,但是父亲知道,这点鸡汤却是保障我能够营养充盈的唯一“秘方”。
屋内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母亲守着好不容易入睡的我,边轻摇着扇子边哼着淮海戏,时间就这样静静的流淌着……
忽然,窗外又响起五叔的哭声和奶奶的叫骂声,母亲只好蹑手蹑脚轻轻关上房门,怕吵醒刚刚入睡的我。五叔只大我五岁,是家中的小老末,身上也没有穿衣服,光着腚,正躺在地上打滚放赖,母亲拉开寒着脸的奶奶,说道:娘,五弟还小,不懂事,您消消气,我来哄哄他。奶奶这才悻悻地扔掉手中光秃秃的扫帚,一边骂一把推开站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四叔,去锅屋准备午饭去了;其实,奶奶根本舍不得打五叔,只是轻轻地吓唬他一下而已,毕竟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孩子,加上年龄又小;只不过最近迎来送往的事太多了,加上家中本来事就多,既要负责母亲月子的生活,还要负责家中二十几口人的吃喝拉撒,每天都要凌晨起床,只到深夜才能入睡,刚抱孙子的喜悦与兴奋早已经被疲惫驱赶的无影无踪。这时,母亲看着在地上打滚的五叔,小声地说:虎子,快爬起来,再不起来,我去喊俺大回来了哦!吓得五叔哧溜地从地爬了起来,因为在地上打滚,五叔脸上泪水和身上汗水沾着院子的泥土,活脱脱地像一个“泥猴子”,母亲从他断断续续呜咽的话语中得知,原来他俩在外面玩耍时,看见隔壁的二牛手里拿着一棍冰棍,本就嘴馋的他加上四叔的挑唆说:虎子,你只要使劲的地哭,娘怕吵着大宝睡觉,就一定会给钱让你买冰棍!所以五叔就回来向奶奶耍赖了,没有想到奶奶没理他这一茬,还挨了几扫帚。听了原因后,母亲有点哭笑不得,用手指着四叔说:四弟,你就尽管地淘气吧!看我不告诉娘,让他扒了你的皮!四叔连忙解释说:嫂子,我可没有这么说,是他自己好吃,才这样做的,好嫂子!千万别告诉娘!母亲边笑边细心地帮五叔用井水洗尽身上的泥土,又从屋里的箱子中仔细地拿出二分钱给四叔,让他带着弟弟去村里的小卖部每人买一枝雪糕,这事才算平息。
七月的天,注定是似火熔金般地炙热,热得使人都多了几分躁动,少了几分耐性,由于家中添了孙子,苏北的农村有贺喜的习惯,大多是平常往来的至亲与好友,他们会送些道喜的随礼再说一些吉利的话,不外是夸奖孩子长得漂亮、可爱之类,会说话的言之凿凿地预测出孩子将来的成就,惹得大家一阵会心地附和,那种不约而同的一致让爱听好话的奶奶和母亲心花怒放,面上有光;送东西的大多是鸡蛋、红枣、红糖、馒头等一类家常物品,关系好、条件也不错的亲戚,偶尔也会包一些红包,最多也就是三块两块的,但是这都是人情帐以后是要还的,奶奶会让父亲一笔笔记清楚,防止将来人家遇上事短了人家的礼就不好见面了!
奶奶这几天心情不是很好,起因是我的大姑,也就她嫁到泗水县穿城乡的女儿回来了,是回娘家来随礼道喜的,但是夫妻大老远回来只带了二斤馓子,这让奶奶在母亲面前很是没有面子,毕竟得孙子是我们家一件大事,连北庄的大姑爹家还送来了六十个鸡蛋,还外加一个两块钱的红包,何况人家还是老姑奶,作为唯一一个亲姑姑,送这么一点东西实在是太可怜了,最让奶奶生气的是,送这点东西不说了,最后走时还向奶奶借了四十个鸡蛋,原因是说我的大姑父身体不好,需要营养品将息,等以后家里小鸡下蛋聚齐后一定还回来。走后,奶奶生气了好几天,心情也不好,见到我母亲都有一丝不好意思!不过毕竟是母女连心,她还是解释说:她们家实在太穷了!其实大姑父是老师,拿工资的,家庭条件虽然不是很好,但也不至于差到这种程度!你娘家该来接小宝“移尿窝”⑤了吧!奶奶见母亲没有接话茬,就转了个话题!嗯!母亲轻声答道:应该就这几天!
“移尿窝”,就是小孩满月后,娘家舅舅来接出嫁的姐姐(妹妹)和外甥(女)回娘家过门,外孙出生后第一次随母亲到外婆家过门,农村俗话叫“移尿窝”子。孩子回家时,外婆还要给外孙肩上搭花线,颈上挂银坠,以示祝愿外孙长命富贵。
楚县自古就是“邪地”,真说应了那句老话:说曹操,曹操就到。母亲的话音还没有落,就听门外一阵阿黄的狂叫,估计是有生人来了;母亲对奶奶说:娘,我出去看看!说着推门向外走去,正说话间,就叫有人用一口的泗水音喊道:二姐在家吗?只见院子中正站着一位一脸英气逼人的小伙子四处张望着,大概一米七六左右的个头,满头大汗,脸上的灰土因不断抹擦,好像是刚下舞台卸妆未尽的花脸小生,脸上的几个汗气疙瘩,油光发亮;身穿着的确良短袖衬衣,下衣摆齐着膝盖,一看就是借来的衣服,虽然不是很合身,倒也显得精神;下身穿得是一条黄军裤,洗得有些泛了白,左边的膝盖旁打了两块补丁,脚下穿着一双布鞋,透过沾满的灰尘依稀看得出来是灰色布鞋,手工显得很精细;太平村这个地方,因为历史上一直是泄洪区所以土地大多是上游冲刷下来的淤泥,又被人们称为“老刚地”⑥,那是真正的: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土;因为只要一下雨,地就会变得泥泞不堪,十分难走,只要逢上下雨天,不要说骑着自行车了,就是走路时稀泥都能没到腿肚子,所以大家都戏称太平村是“晴天人骑车,雨天车骑人”,晴天更是不堪,路上是一层一层的薄土,遇上刮风时,更是尘土飞扬,不仅让你满身的灰尘不说,还迷人眼睛,当地有一首民谣形象地说明了当时袁王荡的交通生活状况:大风起兮尘飞扬,十年倒有九年荒,宁做乞丐门上女,不嫁太平状元郎!我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要嫁这么远,还嫁到了别人都不愿意来的太平村,母亲回答说:当时我姐姐也就是你的姨妈,她嫁给你大姨夫就是一个大队的,经常有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很快就传回婆家,有时庄上的人路过那里,可能你大姨也没有看见,村上人就说你大姨没有礼貌,什么大眼眶、不理人等等;所以我当时就说:我要嫁就嫁远远的,省得烦心。正好有一回你父亲到我们村上走亲戚,就是去你姨奶家的,他家就在你外婆家东面那一家,然后你姨奶就托人来说媒了,我当时头脑一热嫁给了你父亲,说着母亲还用哀怨的眼神看着一旁傻笑的父亲。谁知道他家这么穷,这么苦啊!可见当时太平村的艰苦,只到后来村上铺上石子路,交通的状况才稍稍改善一下。
母亲看到正是自己娘家的二弟时,那思乡的情感像打开闸门地洪水,眼泪不由自主顺着面颊流了下来,用哽咽的声音激动地喊道:二弟,你来啦!本就和母亲感情非常好的二舅,顿时心里一凉!难道姐姐在这个家受欺负了?回想起在家时自己母亲经常自言自语地唠叨着:小二一个人嫁那么远,也不知道过得习不习惯?受不受她婆家人欺负?想到这里,二舅眼眶也渐渐地红了,他用近似颤抖的声音问:二姐,他们家是不是欺负你了?听到二舅生气的口吻,母亲心里一惊,知道自己的失态让自己的二弟误会了,连忙解释说:没有,没有,真的,我只是见到你太开心、太激动了!母亲边说着话,边把二舅往屋里引,走,我带你看看你外甥去!迎面碰见从屋里走出来的奶奶,奶奶见到二舅连忙热情地打着招呼:这不是他二舅吗!素红啊,赶忙带他二舅进屋凉快凉快!我去喊你大去买菜;上次母亲出嫁,因为大舅去当兵了,所以只好由二舅来接回门的,故而奶奶认识二舅。说着话奶奶就向外面走去,没有再说什么,可能是院子里对话让她心里多少有一点不舒服!二舅也没有在意,只顾着去看着自己的小外甥了,他小心地趴在床边,看着粉嘟嘟的我,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红扑扑的脸蛋,小小的酒窝,粉雕玉琢似的,可爱极了,可能乍见生人,被吓的哇哇大哭,噘着小嘴,一脸的纯洁无助。这时,母亲端来了脸盆,里面是从井里刚打上来的凉水,对二舅说:二弟,来洗洗吧,天太热了!二舅赶忙应了声说:好的,二姐,但是宝宝闹呢?母亲说:没事的,你来洗,我去哄哄!说着母亲走了过来抱起我,我一到母亲的怀里,立刻安静了下来,母亲笑着说:宝宝认生呢?二舅洗过后显得精神多了,又喝了一碗母亲端来的凉白开,心情顿时惬意了许多!连忙打开带来的包裹,把包裹里外婆给我做得衣服和鞋子拿了出来,裤子和上衣都灯草绒面料,崭新的,鞋子是花布打的帮,还做了个小虎头,因为我是属虎的,很漂亮!衣服的针脚很密,一丝不苟;听二舅说,外婆整整做了一个多月,每天晚上都睡得很晚,想像到外婆忙碌一天的农活,晚上还要撑着病躯给孩子做衣服,母亲的泪水不由自主地又掉了下来。而我的眼睛则顿时被花花绿绿的东西吸引了,渐渐也不害怕了,时不时还被二舅逗得咯咯地笑出声!二姐,怎么啦!二舅看母亲掉眼泪,赶忙过来问道:是不是想娘了!嗯!母亲回道。母亲有点娇羞地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二舅说:我想娘了!娘的身体好吗?二舅回答到,还是老样子!今天晚上不是就能看到她了吗!正说话间,父亲和爹一起回来了。
“他二舅来啦,好久不见喽!”爹一边热乎地和二舅打招呼,一边让父亲将他手里从集⑦上刚买的菜拿去到锅屋让奶奶去置办;坐下后和二舅拉着呱⑧,又大声地对我父亲说道:你去和你表叔说一声,让他中午过来喝酒!
嗯!知道了。父亲应承着就走了。就这样我爹和二舅有一句没有一句地闲讲着,无非是相互询问一下家里的情况,客套地寒喧着,爹本来就话少,正在沉默时,忽听奶奶在锅屋喊道:他大,能来帮忙凑把火吗?爹尴尬地说:他二舅,你先坐一会儿,我去锅屋帮忙烧个火,让苏荣陪你吧!母亲和二舅也连忙起身示意了一下。坐,坐,坐!爹说着起身向锅屋走去。母亲和二舅一边哄着我一边开心地聊着天,中间,二叔不时来回地端着菜,每次见到二舅都低下头小声地喊着:二哥!二舅也乐意地和二叔开着玩笑,母亲总笑着说:他面皮紧的很呢!二叔就更加地脸红了。就这样大约四十分钟左右,就听院子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唉呀!家里来客人了吗?老哥,你总是太客气!我对孩子说:我就不来的呢,他怎么也不愿意;赖在我们家不走呢!是村长,母亲听到声音后对二舅说道;母亲就着话就抱着我进了里屋,那时农村还有点封建,新媳妇见到客人是要回避的,再说女同志那时也是不能上桌子陪客人的,吃饭都要等客人先吃。母亲对二舅说:你出去迎一迎,显得礼貌些。好的,二舅应了一声连忙起身向外走去,来时我外公也对他交待了一些礼节,再说他也毕业在村里当了快一年的民兵营长,大小还是见过一些世面的。我估计爹请村长来陪,一方面是因为上回村长在分粮时给了我們家不小的照顾,另一方面二舅的身份是村里的民兵营长,那在村里也算是村上“两委班子”成员,多少算是村里的头面人物了,请来村长陪客,也显得我们家是有些家势的,爹向来好面子;只听爹对村长说道:又客气了不是,你我是什么交情,再说了,我们也好久没有一起喝酒了,正好今天他二舅来接孩子“移尿窝”,所以请你来坐坐,哪有什么菜,好玩罢了,平时请也请不到。
其实,那时哪里会经常能喝起酒,不是来人,哪家会随便喝酒呢?爹不过是口头上要面子罢了。见到二舅从屋里迎了出来,爹多少对二舅的少年老成还是有几分赞许的,忙给村长介绍说:这是宝儿他二舅,在泗水那边村里任民兵营长,也是村里“班子”成员,年轻有为呢!村长忙上前热情地握住二舅的手说:未来靠你们呢,我像你这个年龄还什么都不懂哩。村长多少有点卖老资格的意思,但是二舅也没有在意,本身确实自己也太年轻了,好在村长对二舅还是很尊重的,在座席⑨上无论如何推让,他最終也没有坐上席,只是陪个副座,他对二舅这是“娘舅”的位置是尊重,用他说的话是:理不可偏废!那時农村对礼仪还是非常讲究的,一般娘舅的身份还是很尊贵的;一番谦让落座后,爹作为主人照例是要讲几句的,爹本不善言辞,今天可能是高兴,还是多说了几句:首先感谢他二舅辛苦来接宝儿“移尿窝”,这么热的天,大老远的,辛苦你了!二舅连忙说道:大爷您客气了,应该的,应该的。其次欢迎他表叔,我们的好村长,村长脸上带着一丝得意,但口中却说道:老大哥,你太客气了,我是来陪他二舅的!就这样,一场热闹而又不失礼仪的酒席就开始了,其实那时也没有什么好菜,一共六个凉菜、四个热菜,六个凉菜是:花生米伴芫荽、咸鸭蛋、煮鸡蛋、西红柿拌白糖、凉拌黄瓜、凉拌绞瓜;四个热菜是:尖椒炒肉丝、清炒茄丝、清炒耦片、红烧小公鸡;一共四荤六素,只有肉是从集上买来的,鸡蛋、鸭蛋和小公鸡都是自家养的,素菜是自己菜园子里种的,但是十大件在农村接待中算得是高标准了,日常家庭中不是每顿都可以吃到热菜的,大多数人家吃的油还是以蓖麻油为主,荤油只有过年或家里来重要客人时才会找人买些肥肉来卤油,可见那时生活条件还是很艰苦的,二舅则连声说:大爷您太客气了,弄了这些菜!太浪费了!听母亲后来说,爹是一个十分抠门的人,就是当时姨奶带我母亲来认门⑩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多的菜,看来,主要面子还在于我这个长孙的到来让爹感觉到荣光,毕竟老一辈都十分注重传承。所以,今天的接待还算是隆重的,这也算是对母亲的一种奖赏吧!因为接到二舅规格高了,母亲回娘家时面子也好看不是!其实就连见过世面村长,经常参加村上人家的酒席接待,也觉得今天还是很丰盛的,连上的笑容也更“动人”了,口中也说道:是啊!是啊!太丰盛了!爹连忙说:不多不多,家常菜!能得到村长和二舅的夸讲,他感觉到很得意,毕竟农村人的面子是最重要的。开酒!爹转头对父亲说道。父亲连忙打开酒盖给每人斟满一杯酒,酒是宿迁白酒,一块五毛一瓶,但是也算是正常家庭接待客人的专用酒了。平常一般家庭是喝不起酒的,即使来个客人也不过是打五毛左右一斤的散酒罢了。村长一边说着敬语:他二舅我先干为敬!说着一口干完了杯中的酒,还咂咂嘴说道:好酒!虽说他是村长,但也不是经常能喝上酒的。二舅连端起酒杯,示意了一圈,也豪气地干了下去,在苏北,一般男人都是可以喝点酒的。酒宴在这样好的气氛下就开始了,酒好、菜好,气氛也好,二舅的博学多才与村长的见多识广交相辉映,爹的热情周到和父亲的谦恭有礼让酒宴气氛高潮迭起,一瓶酒不到半小时就喝光了,爹给父亲使了个眼色,父亲忙从屋里又拿了一瓶出来,开酒时,村长嘴上说不开了,但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反而将“门杯”⑾的最后一杯酒与二舅碰杯后一干而尽,父亲把第二瓶酒打开,喝到快一半的时候,意犹未尽的村长听说:二舅已经验上空军,即将要去部队了,心里顿时有了攀援的意思,在农村毕竟家庭的外部势力和家庭中的男丁多少,决定着他们家在村里的地位,村长拍着胸脯对二舅说:你放心!有我在,亏不了他们家,现在村里缺一个赤脚医生,明天我就去给乡里打报告,你姐夫正好是退伍军人,政治合格,在部队学的专业正好是医生(其实父亲不过是在师卫生队的当了一年卫生员);让他到村里当赤脚医生,工分少不了他的;其实我父亲一个月前就听会计刘三哥对他说过,说村里要推荐一人去县里学赤脚医生,只不过竞争的人太多,还有一个是村长的亲戚,所以没有什么关系的父亲一直就没有往这上想,再加上当时二丫那一件事,父亲压根更不敢想了,没有想到今天村长竟然主动表态,的确是个意外惊喜,父亲看向爹时,爹脸上那种成功的喜悦竟然隐藏的不露声色,但是父亲对爹的喜好是了解的,爹不停地用拇指按向烟袋前端滚烫的锅头,竟然也不嫌烫手,这动作表明爹此时内心是非常地激动,父亲在爹的示意下,忙举起酒杯向村长表示道谢,一旁的二舅也举杯相陪,曲意奉承,毕竟此事事关自己姐姐姐夫的幸福。席间,村长眉飞色舞,来者不拒,不一会第二瓶酒也快喝完了,而此时,大部分的酒都喝进了村长的肚子里,村长讲话时舌头明显开始打转了,连忙说道:不能再喝了,大家也就没有再派,毕竟村长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送走了村长后,忙碌一个上午的奶奶和一直躲在里屋的母亲才开始吃饭,其实桌子上能剩下的菜也不多了,只是盘子底一点汤汁罢了,而一直没有能上桌的四叔和五叔则嘴嘟囔着说道:你们可真能吃,我们都饿坏了!这话让正在边上的二舅多少有一些尴尬,气的爹瞪起了眼睛,那是爹要发火前奏,奶奶赶紧轻轻地打了四爷一下并小声骂道:小和尚,吃饭也堵不住你嘴!再乱讲撵你出去站着,四爷吓得赶紧低头吃饭!收拾完桌子时,大概二点多,天气正热着呢!母亲本来想留二舅住一宿,明天天亮再走,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爹就对二舅说道:你们什么时候走,要走还是要趁早呢,不然要摸黑到家了!二舅连忙称:是呢!忙转头对母亲说:二姐东西都带好了吗!母亲则小声地说:天太热,我是怕热着大宝呢!父亲也忙说道:天太热了,是不是明天再走!一时气氛有些尴尬,爹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了笑容,爹一向霸道,它是不会允许别人挑战他的权威,更别说母亲还是一个才过门的媳妇,如果不是因为二舅还在,爹已经发火了,奶奶也没有说话。二舅一见这情况,忙说道:二姐,带把伞遮一下应该没事!就这样在爹的催促下,父亲、母亲与二舅一起抱着我就开始上路了,多少年一提起这件事,母亲就一肚子气,她说你爹太狠心了,太抠了,不顾你的死活,说是怕留下我二舅晚上再吃一顿饭的原因,从而导致我小时候因那一次的“热惊风”身体一直不好;直到多少年以后,爹和我的偶然一次聊天,让牵挂心头多年的“纠结”才释怀,爹说当时并不是怕二舅晚上留下来吃饭,因为中午已经喝过酒了,农村早晚吃饭都还是比较简单的,吃点家常饭而已,还不至于让爹这么做,其实爹是另有原因的,爹是怕晚上住下来时,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被子和床来接待二舅这个在爹眼里算是“干部”的亲戚,爹不想让二舅看到我们家的窘迫,爹不想失去中午好不容易用“面子工程”(因为那几乎用光家里二个月的生活费)建立起来的“高大形象”!但是毫无疑问,如果爹知道会因此而让我得病的话,那么他一定不会选择这样做的,因为,和面子比起来,显然我这个大孙子要重要的多。然而母亲却一直耿耿于怀!一直到后来,爹去世许多年后,母亲还经常会提起,因为母亲无法释怀:让自己的孩子因病而得了后遗症,她一度甚至为此而自责,好在我后来身体恢复还不错,她才没有因此而过度地伤心与记恨。父亲提着母亲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母亲抱上我,二舅打着伞,客气地告别了爹和奶,路上被晒得滚烫,但母亲思乡的脚步因为快乐却一点也没有感受到,不时地看着怀中打扮漂漂亮亮的我,头上戴着西瓜皮的小帽,上身穿着对襟小褂子、下身是灯草绒裤子,一身新衣服都是外婆做好让二舅带来的;白白的皮肤,圆润又光滑;脑袋又圆又大,四方四正,妈妈说,这叫“天庭饱满”;大大眼睛又黑又亮,睫毛长而密,看起来又漂亮又精神!路上偶尔地歇脚时,路人的夸赞更是让母亲别提有多高兴了,恨不得一下到家,让外公外婆好好的看看。父亲送到泗水交界的穿城时,就回去了。因为,父亲要回家盯着村长推荐村医生的事情,母亲也支持,认为这是改变父亲命运的事情,事实也是这样的。回到家后,父亲在爹的指挥下,将家里的老母鸡逮了三只,又到三总家的小卖部买了两瓶霸王大曲,趁着夜色给村长送了过去,村长没有在家,村长的媳妇收下后,连忙道谢!还大包大揽地说:表侄啊!你的事你放心,如果办不成,我揪光他的毛!而我父亲则赶忙腼腆地和她告个别,就跑回家了!村长媳妇一边望着父亲的背影,一边小声地说到:可惜了,要是和大丫能成,那该多好啊!
七八月的天实在是太热了,路旁的树梢低垂着头一丝不动,风也好像是睡着了一样,没有一点的动静,只有太阳火热地炙烤着大地,不时扬起的尘土,让干渴的嘴和鼻子一阵阵有了窒息的感觉,趴在树上的知了,有一声没一声的叫着,让人心里更加地烦躁,一路上母亲和二舅轮换着抱我,虽然路上一直给我擦着汗,但是火热的天气还是让我不住地啼哭,母亲的心疼和二舅的着急我不得而知,但是从多年后母亲的口中得知,她几乎和二舅是一路流着泪到外婆家,刚做母亲的手足无措,和一个刚半大的二舅,可以说没有一点处理这样的突发情况,后来回忆说:应该停下来找个人家或阴凉的地方休息一下,那样会好一点,等到了外婆家时,我已是奄奄一息,哭得嗓子已经发不出声了,泪水流花了我的脸,原先粉红的脸已经有一点发白,小小地嘴唇已经变成了青紫色,让本就胆小地母亲害怕的哭出了声,细心地外婆赶紧打来一盆井水小心擦试着我,并吩咐外公将上次家里来喝剩下的一点白酒拿来,沾着毛巾小心地擦着我的嘴唇和腋下,又急又气的外婆已经不忍心再责骂母亲,就这样一直守着我,中间发生一个小插曲,大约六点多左右,新过门地大舅妈过来喊大家吃饭时,压着一肚子火的外婆终于爆发了:吃,吃,吃!就知道吃!孩子都这样还有心吃!其实外婆也不是针对大舅妈的,她知道大舅妈是好意,毕竟小姑子回门,做嫂子地还是要在礼节上做的尽可能周到,才不会失礼;但是她的一片好意让性格急躁地外婆有了发脾气的理由。当时,大舅妈脸刷地一下就红了,毕竟是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好在外公马上接过话,红袖啊,等等看看大宝的情况,你妈也是太心急了,不要放在心上啊!大舅妈这时也意识到她的殷情的确有点不合时宜,讪讪地退到了一边。就这样,大家也没有人敢吭声,气氛就这样沉闷着,因为刚才的一幕,母亲也不敢哭了,擦了眼泪,呜咽地对外婆说:娘,是不是带着大宝去诊所看看。看着越来越虚弱的我,外婆也着急了,对外公说:他大,你和佐龙一起抱着孩子陪素红到东边的小诊所看看吧!人家的孩子啊!出事可怎么得了啊!外婆说出心中的担心,同时也给一家带了更加无言的压力。
天已经渐渐地黑了,母亲在外公和二舅的陪同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东头的小诊所走去,而外婆则焦急地在家等着,小脚的外婆怕担搁去诊所的时间,否则她一定会一起去的。大概走了近二十分钟左右,来到了一个院子,大门只剩下半扇木板门,那半边是用玉米秸秆捆扎而成,外公高喊了一声,三嫂在家吗?外公喊三嫂的这个人,就是这个诊所的主人,其实她也没有学过医生,只不过她有一个亲戚县医院的后勤科长,曾经把她安排在县医院里打扫过几天卫生,耳濡目染地学了点皮毛,在她亲戚地帮助下,回家开起诊所,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有谁会在乎她到底是不是专业还是不专业呢,再加上她亲戚的关系,卫生部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出事就行,她也自觉,不会看太严重的病,只不过都是一些头疼脑热,感冒发烧的一般小病而已;但就是这样,三嫂的地位在村里那也是高高在上的;谁呀!随着一声懒散声音;堂屋的大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妇女手里提着一盏马灯迎了出来,外公急忙迎了上去说道:孩子好像是热中暑了,到现在昏迷不醒;她看了看母亲怀里抱着的我,忙说:快快进屋!看得出来,她对病人还是很有责任心的。到了屋里后,她把手里的灯交给了二舅,用手试了试我的额头,又看看了舌苔和眼睛,赶忙从抽屉里找出一去体温表,甩了甩然后放入我的腋下,紧接着从条几上拿了几个小药片用水给我喂服下去,对边上正紧张不已的外公和二舅说道:这孩子的病不轻啊!担搁不得,我今天只能简单处理一下,我这里条件有限,明天一早你们要赶紧送往大医院去看啊!一听她这么一说,本就担心不已的母亲不由地又哭了出来,虽然是压抑地声音,但是毕竟母子连心,一直沉睡的我好像有感应似地也哭了,虚弱声音让大家沉着地心放松了一些,这反到让母亲更加的喜极而泣,大颗地泪珠直落在我的脸上,母亲也顾不上擦了,把我搂的更紧了。这时三嫂过来拿出体温表,一看说道:唉呀!你看看孩子都烧到了四十一度了,太可怕了,再烧下去孩子会出事的。你们明天赶紧把孩子送走,千万担搁不得!紧接着三嫂又拿了一些酒精和纱布给外公,让回家后给我物理降温,告别了三嫂回家后,家里人一夜都没有睡,外公三点多就去二舅爹(他的弟弟家)借来牛车,放上草圈⑿,草圈里放了一些垫单,边上绑上油纸伞,然后把我放进去就出发了,外婆临走时,掏出了一个小布包,拿出十元钱递给母亲道:二子,不要紧张,这钱你拿着,家里也就这一点了,你二弟要去当兵,不然就都给你了,这三元钱还要给他留作路费!母亲连忙推说:娘,这钱我不能要,不能要!说着话母亲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外婆的身体一直不好,时常喀血,听二舅说好像是肺结核,但是家中没有钱治,只能这样撑着,这一点钱是上次当兵的大舅从浙江的部队寄来准备给外婆看病的十五元钱,想到这里娘心里酸酸的,推脱有意思就更坚决了,然而外婆更坚决,最后生气的开始咳嗽了,母亲怕伤了外婆的身子,这时外公在边上说话了:拿着吧!现在关键在替大宝看病要紧!听了这句话后,母亲不再推辞了,只不过眼泪代替了她内心的柔弱和矛盾!
赶到家的时候,天刚刚亮,外公和二舅没有进家门就回去了,连一口水都没有喝,因为牛是借人家,正是农忙,赶着回去还牛,再说,这个时候外公和二舅想来也没有心情再留下来做客;如果到了家门口再走,可能怕别人家说话,因此在离家里还有二十几米的村口,外公和二舅就掉头回去,至今,母亲提起这件事,心里还存着内疚。母亲着急地与外公打了个招呼就抱着我进了家门,听了消息的爹赶了出来,看见外公已走远,口中连声埋怨母亲不懂事,没有把外公留下来。奶奶则一边摊着煎饼一边说道:难道泗水就没有看病的诊所吗?这么急着送回来不耽搁看病吗!奶奶说完后又继续摊她的煎饼,并没有起身来看看我,这件事也让母亲一直耿耿于怀,常常提起这件事情,说你奶奶太狠心了,其实母亲哪里知道对于五个儿子一个女儿的奶奶来说,孩子生病太正常不过了,哪里会像母亲一样如临大敌,况且,她认为只不过是一般的感冒发烧罢了,喝点水吃点药就没事了,只是没有想到我会病的这么严重,直到后来知道我的病情时,奶奶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后悔的;看着昏迷不醒的我,爹沉思了许几,从口袋里掏出了10元钱,递给边上的父亲,你俩带着宝儿去公社看病吧!就这样母亲和父亲一起抱着发烧的我向公社走去,路上父亲不停地安慰母亲,没事的,没事的,小孩子发烧调皮是正常的,母亲对父亲一直充满着信任,因为父亲是部队退伍军人,又当过卫生员,所以母亲的情绪稍稍地稳定了不少,七月的天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一会好好的天,突然打起了雷,瞬间乌云密布,伴随着一阵暴雨倾盆而下,据母亲回忆说:好像当时天都合起来了,水幕相连,尺寸难见,母亲担忧的心更加慌乱,好在大雨可以让温度降了一点。然而,躲雨牛棚里几位老人的话,让母亲的心又跟着悬了起来。唉呀!这孩子病的不轻啊!脸都发黄了,这么大的雷都没有惊着孩子,好像孩子已经有些昏迷了呢!几个闲着没事在牛棚聊天的老头七嘴八舌地说道。母亲更是惊慌地哭了起来,父亲也顾不得雨下的大了,脱下衣服顶在我身上,冒着瓢泼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向医院走去,路上数不清摔了多少跤,母亲则是一路流着泪一边祈祷着我平安无事,父亲则一路安慰着母亲说:放心,宝儿命好,不会有事的。说来奇怪,不知是母亲祈祷的原因还是因为路上雨淋的原因,到了医院后,我竟然睁开了眼睛,人也清醒了许多,这让母亲的心放下了不少。挂号是二爹帮的忙,他这时已经从村里会计调到了信用合作社工作,每天吃喝也都是在他的宿舍,后来,母亲常提起说:你二爹是一个好人!住院的五天里,不知是家里太忙还是其它什么原因?爹奶竟然没有来医院看过我一次,这让母亲很是生气,一直耿耿于怀,就连二爹都说:宝儿他爹、奶也太心狠了,孙子发烧成这样也不说来看一眼。
然而,更加匪夷所思的事还在后面,就在我病情稍有好转的第六天,来镇上开会的村长替家里捎来口信说:让父亲给我办理出院,回去分家;这个消息让本来就心乱如麻的父亲与母亲更加的烦躁,心中生出了不少的怨气,认为爹、奶太无情。好在村长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那就父亲上村卫生室上班的事情也定下来,说起这事差点出了岔,开会时,书记突然提出了一个人选,说是乡里李副乡长的亲戚,一个小学还没有毕业的女孩,当时会上突然冷场了,本来说好的刘会计也不吭声了,毕竟大家都不想得罪李副乡长,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当上书记或乡长,连村长也犹豫了,但是一想到老婆昨天的话:你必须要让张家的小子去村里啊!我可都答应人家的了!这可是面子问题,再说了,东西我都收下了。村长转念一想:好你个书记,事先也不和我打招呼,李乡长也是的,仗着自己是领导,光和书记打招呼,也不把我这个村长放在眼里,哼,我就偏不同意!想到这里,村长咳了咳说到:书记,同志们,关于这个村医的事情,我们还是要从专业来考虑,仲景同志一方面是退伍军人,安置回乡军人本来就是政策,另外人家本来在部队就是医生,同时还是伤残军人,而书记推荐的这个人选,小学文凭不说,也没有接触过这个专业,当医生不是小事情,将来出了事谁负责?书记想到这里也不好说话,刘会计则小声地说到:是啊!上次大兴村卫生室出了事,牵扯好多人呢!书记,你看呢?趁着书记犹豫的时候。村长小声地问道,多年在共事的经验告诉村长书记犹豫了,所以村长趁热打铁地盯着书记,不给他一点思考的余地。书记可能也怕将来出事,不好交待,只好阴沉着脸说到:做好军人安置是大政方针,必须要落实好,就推荐仲景吧!就由村长通知他吧!会议结束后,书记虽然心里不高兴,但是面上还装着无事人一样,对村长说:你家大丫什么时候出嫁啊?别忘记请我喝喜酒啊!书记明知道村长家大丫喜欢我父亲,但我父亲也结婚了,心里想,你就是让仲景到村里,也不是你家的人,所以心里多少有一点恶趣味,他就是想用这种方式恶心村长一下,村长笑了笑说到:一定会的!村长朝着大笑扬长而去的书记背影吐了口痰,对站在一边的会计和副村长说道:走,去我家喝一杯去。说着,大家相视一笑。
就这样父亲有惊无险地到了村里担任了赤脚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