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甲
那年,我考上了县一中,成为那个偏远的小山村第一个在县城读书的人。
父亲很高兴,但高兴之余又有点犯愁,犯愁的是录取通知书上的290元的学杂费和住宿费,还没有着落。
我的家乡离县城七十多里地,环山抱水,环境优美,空气清新。但在那时,绿水青山并不能给乡亲们带来任何收益,相反,由于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农民靠天吃饭,守着几亩山岭薄地,勉强够温饱而已,290元的学杂费,对于我们这个农村家庭来说,确实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借,是不能的了,一来,亲戚朋友都不富裕;二来,即使有一、二家手头稍微宽裕的亲戚,也担心我们日后还不上而婉拒了。父亲知道,人家肯借钱给咱,这是天大的“恩情”,以后要加倍偿还,人家不借钱给咱,也是本分,亦无可厚非。
“靠人不如靠己。”父亲咬咬牙,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如猪啊,羊啊都变卖了,留下那一点口粮和那只老母鸡是万万不能再卖了,即使这样,还差90多元,怎么办呢?
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在十里八乡小有名气,每逢春节前,乡亲们总要请父亲写春联。
“不如赶集卖春联去。”母亲提议道。
我看出父亲有些犹豫,我知道父亲担心着乡亲们的春联,也似乎有些难为情,毕竟孔孟之乡,重农轻商,对商人总是不屑的。也算是一个小知识分子的父亲有些拉不下脸来。
“我们可以提前写好,等挣够学费,再回来给乡亲们写春联。”我说道,父亲只好同意了。
为了不耽误给乡亲们写春联,一进腊月,父亲便忙乎起来。天气异常寒冷,石头房子的老屋,更是冬冷夏热。母亲便在屋里生了一堆炭火,屋内便有了些许暖意。写春联需要红纸,是为了烘托喜庆的气氛。父亲买来了一大堆红纸和墨汁,毛笔是以前就有的,是上海老周虎臣牌子的,是老牌子,父亲用了十几年了,乡亲们的红白喜事,父亲前去帮忙时都用这支毛笔,父亲对这支陪伴他几十年的毛笔有很深的感情,我知道。所以,后来父亲去世,我就把这支毛笔放在他身边带走了。裁纸是个技术活,裁宽了、窄了都不行。父亲熟练的褶叠着红纸,不一会儿便裁好了一大堆。父亲拿出封好的毛笔,用温水泡开,拿出砚台,倒好墨汁,然后笔走龙蛇,一写就是一天。春联的内容都在父亲的脑子里,有耕读继世的,有歌颂党恩的,有传承家风的,有劝人行善的,有弘扬传统美德的等等。我就在父亲旁边打打下手,父亲写好一副对联,我就拿走放在院子里晾晒。父亲手写酸了,腿站麻了,腰转痛了,就坐一会儿,歇一会儿。父亲不吸烟、不喝酒、不饮茶,最大的爱好就是书法,一有空就揣摩。
父亲忙乎了一个星期,终于写好了几百幅春联,我便跟着父亲赶集卖春联。
离家最近的集市也有八里路。天气阴冷,西北风呼啸着,吹进人们的衣领里,好像窥看什么似的。一路上,父亲肩扛着椅子和凳子走在前面,我拿着父亲早已写好的春联和笔墨纸张走在后面。我忽然发现父亲的背影佝偻着,已不再那么挺拔。是啊,生活的重担像一副大山沉重的压在他的身上,我不禁担心起父亲来。
集市就在眼前,于是,我们加快了脚步往人群中走去。找到一个空位置,父亲便把椅子和凳子放下来,活动一下已经压得麻木的肩膀。这时,一位老大娘提着一个黑铁壶走过来,对我说道:“孩子,口渴了吗?我给你送壶水。”我赶紧接过来,口里忙不迭地说道:“谢谢您,大娘。”“不用谢,一壶水5毛钱,不贵。”我此时想把手缩回去已不可能,可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啊!她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说道:“孩子,不要紧,你们卖了春联再给我钱也不迟,我一会儿过来收。”说罢,她就又去别的摊位送水去了。
看着我一脸茫然的样子,旁边的一个大叔模样的人对我说:“孩子,头一回赶集卖东西吧?卖水的就是这附近的村民,你不买她的水,她就会撵你走的,认了吧,一会儿还有收费的。”
果然,不一会儿又来了一男一女两个身穿蓝色制服、头戴蓝色大盖帽的人,不容分说,女的就撕给我一张票据,上面写着“工商管理费贰元。”并盖有“某县工商管理局某某镇工商所”的红色盖章。我慌忙说道:“同志,我的春联还没有卖出去,一分钱也没有,刚才还欠一壶水钱呢!”女的板着面孔严肃地说:“工商管理费必须得交,不然就不准你在集市上卖!”看着我急得要哭的样子,还是旁边的那位好心的大叔替我解了围,他从上衣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张贰元纸币,交给了他们。
唉!还没开张,两块五毛钱就没了,这得需要卖多少幅春联啊!当时,每幅春联仅卖两毛钱。
父亲无语,示意我专心卖春联。由于父亲的毛笔字好,人们争相买父亲写的春联。很快,在家里写好的几百幅春联便卖光了。于是,父亲便用带来的椅子作为书桌,现写现卖。可是,由于天气太冷,不一会儿,毛笔便被冻硬了,墨汁也变淡了,父亲的手也冻僵了。即使这样,也没有阻挡住人们买父亲写得春联的热情。
过年贴春联,是中国人的习俗。春联是门面,一点也马虎不得。如今的农村,生活富裕了,农民大都盖了楼房,门窗早就不是以往那种低矮的了;如今的春联,早已不是从前那种手写的了,都是机器印制的,又大气又漂亮,看起来红光闪闪,但我始终忘不掉跟着父亲卖春联的那个场景,忘不掉父亲写得充满墨香的春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