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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成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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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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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花生壳记

种花生壳记

文/张成磊

起初我不知道,干到最后会只收到一万个花生壳。

农历八月秋天的夕阳下,一万个花生壳以空虚的形式,堆在一亩地上,让我非常失望和失落。花生壳有的充满泥土,像变了颜色的蛴螬;有的正在腐烂,一捏就出黑水;有的完全腐烂,外边只留着一丝丝的脉络。一万个花生壳像一万个腌臜气泡,像一万个笑话和无奈,这与春末播种时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春末的一个清晨和白天,我爹和我曾经在这亩地里充满兴奋。我爹甚至还憧憬着说:“这亩地最方正也做挑剔,去年种小麦收成一般。今年倒茬种花生,秋天收成应该错不了。”为此我爹一大早就唤我起床,与他平地垄。我爹和我一人一边,我爹从地的南边开始,我从北边开始。在我的印象里,土地就是种小麦、种花生,并且长小麦、长花生的地方,应该播上种子就能长出粮食作物。所以我平地垄时不是很仔细,只是用铁耙把土垄耙平。可是我爹却很用心,不但把土垄耙平,遇到石子就弓腰捡起来扔到地沿上。遇到大的土坷垃就用铁耙砸碎,直到砸成粉末。我爹说:“用心种,小麦都没有长好。如果种花生再不用心,那花生也一定长不好。”我说:“那不一定。”我爹说:“怎么不一定?这就像一个学生学习,好好用功学习成绩肯定会好。不好好用功,学习成绩肯定不好。”我知道这是在说我,就感到心里发虚,就低下头好好平地了。遇到石子也会捡起来扔掉,遇到坷垃也会用铁耙砸碎,而且累了也不敢说。

平完地垄已经到了上午九点多了。一亩地三十多条垄,平平整整的躺在阳光里。春末的阳光虽然不刺眼,但很温暖,田间的潮气渐渐蒸发,平整完的土垄表面很快就显出浅白,像营养不良的人的面孔那种黄白。我爹和我坐在地头吃着油条,喝着自带的大杯水。油条是邻村人孙行者来卖的,孙行者在卖给我爹油条时说:“大叔,你怎么还在种地?你好几个闺女,每人送点就够你吃了。”我爹说:“不种让它闲着?那不糟蹋了?这可是一亩地啊。再说种上花生,冬天闲季可以榨油,自己吃啊。”孙行者的油条很好吃,他说是用花生油炸的。十几根油条我爹就着水,很快就吃下肚里去了,然后站起来招呼我赶紧播种。

我娘活着的时候,播种都是我爹在前面用镢头在垄上开沟,我娘和我跟后面“点种”。“点种”需要细心,一次只能点两粒种子,一垄地点多少斤种子是有数的,点多了会浪费。自去年起,我爹就不再用镢头开沟了,而是用“墩头”代替。“墩头”是我爹自己琢磨出来的一种工具,在村里的铁匠铺定制的:一根半米长的钢管一头焊着一个平把,一头焊着一块平板。平板上又焊着两个杯子粗细半扎长的封头钢管。使用时只需摁着平把在土垄上使劲“墩”,封头钢管就会深入土里,留下两个小坑。我爹一口气能“墩”一垄,而且垄上墩出的小坑深浅均匀,整整齐齐,比用镢头开沟快多了。如果墩累了,还可以用脚踩着平板助力。“墩头”结构很简单却还实用。

一开始我爹拿着“墩头”在前面墩,我在后面点种。可是我爹那天看起来有点虚弱,墩了两垄就慢下来了,我就自告奋勇替他墩,双手摁着“墩头”,连续不断地往前墩,很快就墩完了几垄。孙行者卖完油条又经过地头,不禁对我爹说:“你家孩子真有劲儿啊,干农活是把好手。”我爹黑了脸,一边点种一边说:“干农活是把好手中什么用?有能耐把学习搞好,考上大学,不用再种地,那才叫能耐。”孙行者说:“大叔,你自己种了一辈子地,怎么还瞧不起种地的?种地怎么了,种地不是一样吃饭吗?”我爹说:“那可不一样。老王家的孩子从小读书用功,现在考上大学去城里上班了。人家现在吃得是什么?肯定不是我们吃的庄户饭。”

听着我爹和孙行者的谈话,我脸上火辣辣的。因为自己学习不好,我爹非常恼火,时不时就对人提起。我学习不好已经成了爹的心病,也成了我的心病。可是又怨谁呢?不是我不努力,只是我把太多的时间用在帮我爹干农活了。有时候干活干累了,好几天都休息不过来。可是我又不能不帮爹干活,因为我几个姐姐早早都出嫁了,我娘又早早逝去,只让爹一个人在地里忙活我实在于心不忍。

懂事的少年精力却也有限。为了替爹分担,我却把自己的学习耽误了。可是爹却又不理解我,却常常奚落我、揭我的短。我闷着头墩了好几垄,回头看看,我爹弓着腰点种已经远远落下了。我爹的腰弯得很厉害,几乎弯成了一个半圆弧。我就放下“墩头”,又回头帮着点种。就这样,一边墩孔,一边点种,直到午后两点才把一亩地的花生种播完。爹说他腰疼,蹒跚着要回家。走了几步,回头问我:“我要回家吃饭,你回不回去?”我摇了摇头:“早晨还有油条,我就在地里吃吧。”

趁爹回家吃饭歇息的空儿,我拿铁耙重新耙地垄,给刚点上的花生种盖土。那些花生种点在小坑里,如果不及时盖土,会很快干枯的。一个钟头后爹回来,三十多条土垄我已经盖了一半。到了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盖土全部完成、播种结束。我爹望着平平整整的土垄说:“好了。这一亩地算是种完了,就等着秋天收花生了。但愿秋天有个好收成,多收些花生多卖钱,给你买辆自行车骑着上学。”

花生成长需要一个过程。春末播上种子、发芽吐绿,夏天里繁殖枝叶,植株茂盛,然后在初秋里开花结果。花生的果是结在植株根部的,深藏在土里,从外面看不到。预计结果半个月了,我爹去地里薅起一棵花生植株,观察花生果的成长状况,观察是否“招了”蛴螬。蛴螬是最爱吃花生果的,幼花生果刚开始长时,又白又嫩,而且多甜汁,蛴螬在土里吃它就像农人们啃甜苹果。咔嚓咔嚓,越吃越爱吃。如果薅起一棵,发现幼花生果有被啃的现象,那一定是地里“招”蛴螬了。在花生果成长的七月里,我爹又唤我一起给花生株“溜”专杀害虫的药水。我爹把药剂用地头沟里的水兑了几大桶,然后挑回来,我再用大铁壶装了药水,挨垄“溜”。溜药水要拿捏好速度,要尽量保障药水浸湿花生株的根部。乳白色的药水有一股很浓的怪味,一亩地溜完,我眼泪鼻涕都被呛得流出来了。我心想,这药水这么毒,那蛴螬别说吃了花生果,就是粘上了也会毒死。

可是,蛴螬却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害虫。那个初秋很反常,雨水很多。隔几天就会下一场大雨。大雨洗刷和稀释了溜在地里的药水。尽管我爹和我给花生株溜了好几回药水,可是地里蛴螬还是有很多活了下来。等到八月的那个清晨,我爹兴冲冲地唤我一起去刨花生时,我们这才发现一切和我们预想的不一样。

那个清晨,阳光很明亮,我和爹的心情一开始也很兴奋。因为连日下雨,地里很泥泞,我和爹就干脆赤着脚。当我爹用镢头刨了两垄花生后,脸色就凝重起来。他蹲下身,拿起一株花生抖了抖,花生株上的泥土掉了下来,然后就现出了花生果。这是怎样的花生果啊:有的颜色发黑,那是被雨水浸时间长的缘故。有的只有一半,另一半已经被蛴螬吃掉了。有的完全被蛴螬吃掉了,只留下果壳的脉络。我爹气急败坏地用手扒拉泥土,每扒拉一下,就会带出一个又白又胖的蛴螬。我爹恨恨地把蛴螬一个个捏死。可是地里的蛴螬太多了,几乎每刨一株花生就会带出几个。一亩地的花生果被它们祸害了一大半。我爹和我忙了一个清晨一个白天,把花生株全刨完,然后又收拢在一起。看着上面稀稀落落的花生果,我爹欲哭无泪。孙行者卖油条又从地头经过,见到如此惨状,安慰我爹说:“大叔,今年都是这样。不光是你这块地有,别人地里也都招了蛴螬。雨水大、害虫又多。今年是个灾年啊。”

虽然花生果残存不多,但也得收下来,不然一亩地就真得颗粒无收了。我爹和我收拢了花生株,把一片尼龙网铺在地上,把两个大荆条筐放在尼龙网上,然后把花生株一把把在荆条筐沿上摔。泥土纷飞,残存的花生果纷飞,等我爹和我用了三个钟头把所有的花生株摔完了,尼龙网上就落满了花生果、花生壳、泥土以及蛴螬。我爹和我又用尼龙网把它们一遍遍的过滤,好的花生果装进袋子里,竟然只装了四个化肥袋子,其余的都是腐烂的花生壳。我爹气恼地说:“从春末开始平地垄到夏天管理,没想到最后只收了四袋子花生果。这四袋子再晒干,能缩一半。别说卖钱买自行车了,都还不够榨油吃呢!”我望着地中央那堆花生壳,忽然傻傻地问:“这些花生壳能有多少个?”我爹想也没想:“一万个!”我爹是一个不识字的老农民,在他的心里,一万个就是全部了。我爹坐在地里,好久没起来。我知道,我爹心里失望极了。

幼年时那年的春末、夏、秋,我爹和我把大好的时光给了一亩土地,一亩土地最后在农历八月里回馈我们一万个花生壳。它们堆在大地的中央,以空虚的形式。一万个花生壳就是一万个失望。从那以后,我爹坚决不让我种地。他让我一心读书,说:“只有好好读书才能走出农村,走出失望。”现在我再回故乡,我爹也已经不在了,可是大地上还有人趴着在收花生。他们的身后是裸露的白色的花生果,看得出,收成很好。我一脸平静,不禁又想起了幼年时那一万个花生壳,空虚的花生壳。(原发《当代散文》2020.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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