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鸡蛋面

深秋的风，说狂就狂起来了。昨天还是如羽毛似的，柔和地拂过脸庞，今晨就卷地而来，让人活泼不得。落叶满天，伴着枯萎零落的残花，纷飞杂乱。凄寒的秋日里，落叶的收获，就是与残花，一起度过生命的最后历程。而对于吴欣来说，深秋的收获，难道就是感伤生命的代谢？

吴欣一大早就出了门，迎着寒风，耸肩缩背，奔波在上班的路上。这是他上班后的第一个深秋，在异乡，一切都那么陌生，而且陌生得孤独缠身。其实，除了相依为命的爷爷外，孤独，是吴欣人生中最痛苦的收获，陪着他走过童年，长大成人。他是遗腹子，父亲因为一场疾病夺走了年轻的生命，母亲在痛苦的折磨下，生下他不久，精神就出现问题，总爱疯疯傻傻地往外乱跑，终有一天跑出去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没有吃过母乳和奶粉，是爷爷用一勺一勺的米汤喂大的。不过，每逢吴欣生日，爷爷总要给他打三颗鸡蛋，煮上碗面条，给他端过来，坐在身边，抹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完。

爷爷是传统的中国老农，吃苦耐劳，也淳朴善良。成年累月的劳作，岁月已经沧桑了他的脸庞，古铜色的皮肤，满脸的褶皱，颧骨突兀，眼睛深陷，眼珠浑浊，暗淡无光的眼神，让人心疼。头发乱糟糟的，黑白相间，长短不一，显然不是理发师精心修剪的杰作，那是爷爷照着镜子，自己打理后的头发。下巴上的胡子，和他的性格一样，不服输，硬倔倔的。孩提时代，爷爷与他亲热时，常觉着如针刺般扎人。爷爷没有什么光鲜亮丽的衣服，一年到头，除了蓝色的中山装，就是黑色的棉衣，要不就是夏天的老土布衫子，除了厚重，一点也不活泼。

到了学龄，爷爷就将吴欣送到了学校。入学的那天，风刮得紧，雨下得也大。一路上，狂风裹挟着落叶、雨点，一齐向人袭来。吴欣趴在爷爷的背上，一手搂着爷爷的脖子，一手攥着伞柄，缩着脖颈，一个劲地说冷。爷爷蹲下身，放下吴欣，脱掉外套，给吴欣穿上，叮嘱吴欣攥紧衣袖，以防漏风。外面裹上自己披着的雨布，解开那根绳子做的腰带扎紧，再背上吴欣，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山路，向学校走去。到了学校，爷爷的衣服早已湿透，水珠顺着头发，不紧不慢地往下滴，就连胡子上也蓄着小水滴，吴欣伸手一触就碎了，沾在手指上，融入在眼里。

爷爷很是骄傲，因为吴欣学习很是用心，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名列前茅，而且他是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孩子。高中的学习生活，比以往任何时期都要紧张，吴欣也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不过因为住校，他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到了十一月份，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猛，没出两天，雪就落满了山头，压得树木都弓腰驼背的，一阵风吹来，咯吱咯吱地呻吟着，就像爷爷一般直不起腰，一到天寒就咳嗽不停。

吴欣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回家了，按照惯例，只要一下雪，山路一封冻，车辆就不再进山，家也就暂时与世隔绝。那天还在早读，吴欣无意中看到窗外有一团模糊的黑影，轻轻地来回晃动，上下跺着脚。下了早读，吴欣刚跑出教室门，就看见爷爷拎着饭盒，笑眯眯地向他张望。原来，那一团黑影，是冻得哆嗦不止的爷爷。他的头发和眉毛已经被风霜粘成雪白，就连胡子也结上冰碴。黑色的棉袄，冻得硬邦邦的，脚上的棉鞋也湿了，沾满了雪碴。

看着吴欣杵在那里不动，爷爷笑眯眯地招呼他：“孙儿，过来吃面，今天是你的生日哦！”

“高三学习紧张，我都忘了。”

“不要紧，你只管学习，生日，爷爷给记着呢！”

爷爷打开饭盒，热腾腾的面条，上面卧着三颗鸡蛋，金黄金黄的。三颗鸡蛋，呈上下排列，上面两颗，下面一颗，宛如爷爷笑眯眯的眼睛，和见到吴欣乐得合不拢的嘴。吴欣流着泪，吃完了这碗面，连汤水也唆得干干净净。因为他知道，爷爷起早做的面，又步行几十里路，算着时间，赶在他早读还没吃早餐的时间点来的。

就这样，吴欣没有辜负爷爷的期望，又是全村第一个考上了重点大学。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天，爷爷伸出粗糙的大手，摩挲着录取通知书，高兴得像个孩子，坐在椅子上流泪不止。临行前，爷爷给吴欣又煮了碗鸡蛋面，说是提前给吴欣过生日。大学四年，只有寒假吴欣才回家过年，剩余的时间不是学习，就是兼职，只想用自己的努力，为爷爷减轻些经济负担。大学毕业后，吴欣留在这座城市，找到了一份还较体面的工作，只是经常加班。

又是秋风萧瑟，落叶缤纷。吴欣为了赶工作进度，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吃好，都忘了外面世界的存在。正在埋头苦干，手机响了，吴欣瞟了一眼，爷爷打来的电话。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他给爷爷买的老人机。这才想起，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和爷爷联系了。

“孙儿，今天是你的生日，记得吃碗长寿面，爷爷离得远，送不了。”

“工作太忙，我又给忘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一定要记得啊，等我不在了，就没人知道了。”

瞬间，吴欣泪流满面。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身边也没有一个可照顾的人，自己工作忙又离得远，还没有报答爷爷的养育之恩。接过电话，吴欣再也不能集中心思加班了。来到窗前，看着飘零的落叶，悠悠的，落在树下。对，叶落归根，自己何尝不能回到爷爷身边。如今爷爷已然老去，正是需要自己的时候。很快，吴欣做出了决定。

风停了，叶落归途。吴欣回到爷爷的身边，只为与爷爷一起，度过每一个有着鸡蛋面的生日。爷爷那碗卧着三颗鸡蛋的面条，让吴欣原以为爱将空缺的人生，收获了浓墨重彩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