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妩媚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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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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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妣事略

再有十余日,又到先妣祭日。先妣在世时常言:人活着没日子,死了就有日子了。人生而短暂,去而永恒吗?圣人云:未知生,焉知死。活到知天命的年纪了,既不知生,更不知死,悲哉!

忽忽间,先妣已离开我们两年了,然其音容笑貌常现眼前,如同昨日。两年间,多次想写点什么,纪念老人家,可都没有付诸行动,惭愧之至!天天庸庸碌碌,蝇营狗苟,先妣若泉下有知,定不喜,尔其勿忘乃母之志!

先妣吴氏,讳名桂花。生于旧历1946年腊月26日,卒于旧历2017年4月21日。她生前是一平凡人,亦是一奇女子。先外祖母生孩六人,先妣在长,然后大舅,然后二姨、二舅、三姨、小舅,一女一男,如同数列中的排列组合,很有规律。家乡结婚有风俗,传世至今,结婚日,新娘子要吃大枣、花生、栗子,取其谐音“早生利子”,过去没有桂圆,现在有的地方又加了桂圆,就变成了“早生贵子”。想来当年先外祖母是吃了不少花生的,生孩子就一个姑娘一个小子,变着花样生。山东人喜食花生,老少皆如是,盖因花生地里长大,其它可食者甚少。

先外祖母家孩子多,生活不宽裕。先妣在长,又是女孩,因此未上过一天学,未曾读过一天书,早早帮父母撑起家庭的重担,但目不识丁的先妣后为生活所迫,竟认识了几个字,此一奇也。

先妣为姑娘时的生活已不可考,想来不过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帮助先外祖父当家,勤劳能干之至。

1967年,经人介绍,先妣和我父亲订亲,次年结婚,再次年生我于腊九,两年后的腊月廿五生我二弟,又六年后,生小弟于腊月之前日。先妣、父亲都想要一女孩,可努力了八年,生了三个秃小子,虽未完全如意,但也挺高兴。想来可能当年我家太穷,先妣结婚之日,连花生也没吃着。我家之穷,比之《平凡的世界》孙玉厚家,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比先外祖母家也差了不少。

我曾问先妣为何嫁给父亲,先妣笑曰:那个时候,找对象都喜欢找当兵的。父亲当了六年兵。五、六十年代,抗美援朝结束不久,魏巍的一篇《谁是最可爱的人》帮助无数劳苦功高的军人解决了婚姻大事。我家虽穷,但貌不惊人,也没啥才能、特长,老实巴交的父亲连财礼都没有却娶了善良、贤惠、能干的先妣,真是幸运!

我家为何如此穷,穷到什么程度呢?先祖父,哥三个,先祖在长,是一忠厚老实之人。先大母是一奇女子。生孩五,夭折一。父亲在长,然后大姑,然后二叔、二姑,也是花着生的,从这一点上看,可谓门当户对。父亲生于1944年,长先妣两岁。1947年,孟良崮战役时,我家遭遇大变故。我家离孟良崮不远,一群国民党的散兵游卒,家乡人称还乡团,流窜到我村,抓人抢粮。几个兵痞闯入我家,当时先祖不在家,兵痞抢了粮食就走,先大母与他们争抢,用棍子打他们,结果被一兵痞开枪打断了腿。本来就贫穷的人家,为了给先大母治伤而东借西借,日子更加窘迫。1965年,48岁的先大母终因腿伤复发而含恨九泉,先祖未再娶。

是以先妣嫁入我家之时,先大母已去,我的一个叔叔两个姑姑皆未成年。古语云:老嫂比母,小叔是儿。嫁入我家的考妣用坚强的臂膀又撑起一个贫困的家庭。日子难到什么程度?先妣生前多次讲过,生我时,月子里连个鸡蛋也见不到。有一年,家里断粮,先妣拎着筐向一本家借粮,还未到人家门口,那家人远远看见先妣,赶紧把门就关上了。说到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先妣常常讲这个故事,激励我们自强,别向人家伸手。然而,饱尝冷暖炎凉的先妣却极善良,富有同情心。从我懂事起,家里常有要饭的临门,常常是家里有什么吃的就给人家点什么,一把大米、一张煎饼、几个地瓜干等等。东西不多,但传递着温情。

叔姑渐长,先祖便依规矩,让父亲先妣分家单过。说是分家,也没什么可分的,两个碗,两双筷子,三间刚盖完还湿漉漉的草屋就成了我们的新家。分家之后,从70年代初到90年代中期的二十多年,先妣是村子里乃至周围十里八村最辛劳的女性。她自己生前常说,我吃的苦,受的累,顶上好几个壮劳力。虽然先妣身上颇有些浪漫主义气息,但这话却是一丁点都不夸张。为何?父亲结婚后不久就进城当了工人,工厂离家七十多里地,甭说公交车,连自行车都没有,只有周末才能步行回来一天半,农活基本指不上,孩子多地多活多,无机械,无牛马。春播、夏锄、秋收、冬藏,全靠人力。几亩薄田,有旱田,有水田,种不好,就会缺衣少食。先妣又极好强,生怕人家说自己家庄稼不好,天天从早到晚长在地里,尽管父亲每月还有几十块钱微薄的工资,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再加上学费,人情往来,家里的日子也就勉强糊口而已。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知道先妣艰难,所以我们哥几个从小就主动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能减轻一点先妣的负担,心里就高兴一分。

先妣没念过一天书,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但神奇的是,她却认识父亲的名字。其实也不叫神奇,为生活所迫罢了。开革开放前,村里走集体经营的时候,每年秋收分粮食,称好了,一家一堆,上面插一纸条,写着户主的名字,我家写的是父亲的名字。一开始,先妣不认识,总是求人给找,总得看人脸色,后来她老人家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愣是记住了父亲的名字,从此再也不用求人。

先妣没能上学,却极看重读书,极重视教育。她深深知道,在农村一辈子太苦了,只有读书考大学,才是农村孩子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每当我们顽劣不好好读书时,她老人家总是不厌其烦苦口婆心进行思想改造,一直到有了孙子,对孙辈亦如是。在她的影响下,我和小弟先后考上了大学,二弟也上了中专。我家也成了村中少有的通过教育改变命运的人家。

因为常年劳作的原因,先妣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壮,我总觉得她老人家活到八九十岁没问题。可没想到她的体内有隐患。2011年,先妣突发轻微脑梗,及时在老家医院治疗后,基本康复,留下一点后遗症,一条腿因血管不畅而轻微麻痹,走路稍受影响,而且脑血管有个动脉瘤。那年初夏,我们把先妣接来北京,到人民医院治疗。住院后,医院给做了详细地检查,还做了造影手术。之后,医院给了两个建议:做手术,但有危险,瘤在血管上,老人岁数大,血压高,有下不来手术台的可能;保守治疗,控制好血压,只要瘤不破,就不会有问题。医生甚至说,极有可能,这个瘤,老人带到棺材里也没问题。和先妣商量后,一向保守的我们自然选择了保守治疗。出院时,医生提醒我们一定要按时吃降压药,另外控制好老人的情绪,不能大喜大悲。

出院后,本来想让先妣在北京多呆些日子,好好休养休养,也借此机会好好看看北京。先妣之前来过北京两次,一次是我结婚,一次是我家孩子出生,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归,也没好好住两天,到处看看。这次也是一样,谁说也不听,我知道她是惦记家,惦记家里的父亲,在北京她也不习惯这里的生活。

送先妣回家时,发生了一件令我到今天都还愧疚的事。先妣着急走,匆匆的也没买到卧铺票,本想到火车上补,可没想到,不知什么原因,那个初夏,那趟火车,人那么多,硬座满了,卧铺满了,连过道都站满了,而火车要走整整一个长夜!怎么办?和好心的列车员协调之后,人家破例允许老人家到卧铺车厢的过道上休息,人少,安静一点。我给她在地了铺了张报纸和简单的衣物,凑合着躺了一夜。当时车上的空调也出了问题,时冷时热。她老人家不但没有不满,反而好像很满足。但我却常常自责,在北京打拼这么多年,竟然连一张卧铺票都没能为生病年老的母亲买到,也太无能,太没有出息了!

为了老人起居方便,我在市里买了楼房,一层的,就在沂河边上,风景很美。小区的配套设施也很好,老人生活很方便。父母在这里生活的几年,我是比较欣慰的。冬天有暖气,冷不着;春夏秋三季,白天,父亲到河边钓鱼,先妣则遛弯赏景;晚上,父亲或夜钓或赏景,先妣竟然跳起了广场舞,那些日子,是我此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2016年年底,先妣七十了。我们要好好为辛劳了一生的母亲过个像样的生日。腊月26,先妣的生日,恰好也是我儿子的生日,奶奶是主角,孙子是配角。我在离家不远的河东临沂饭店订了一个包间,全家十二口人齐聚,为欢欢喜喜的老人家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并请热心的服务员给我们照了一张全家福,这是我们家的第一张全家福,现在看来也是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先妣外穿一件紫红的羽绒服,里面是大红的毛衣,头上戴着印有“happy birthday”的生日帽,很喜庆。先妣开心地笑着,全家人都开心地笑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老人家一生最幸福的时刻,但我在那一刻的确感到了幸福!我甚至在期待,十年之后的八十庆典,二十之后的九十盛宴。我想先妣肯定也在期待,全家人都在期待吧。

然而,2017年,梦破了!

5月初,家里又添了一桩大喜事,年逾不惑的二弟又生了一个千金,全家老少都极高兴。本来么,先妣生了我们三个小子,到了我们的下一代,又全是小子!突然降下来一个小公主,这是多大的喜事!先妣也非常高兴,电话里都能听出来,兴奋劲可能超过了自己年前过生日时。

清楚得记得,5月7号那天,我给她打的最后一次电话,她和父亲到二弟家看孙女,很兴奋。我特别提醒她控制好情绪,别让血压上去了,又提醒她,不要抱孩子,腿脚不便,别摔着自己,摔着孩子,她答应地很好。又和我唠叨了一些家常事,说要回去准备孙女的十二天庆祝仪式(老家的风俗,孩子出生十二天要剪头发,亲友们都去庆祝),需要买这买那。

我还是担心她太操劳,过了几天,5月12号下午,我给二弟发了一条微信:一转眼,快剪头发了,母女都好吧。我们也回不去,发个红包,你们看着给小宝贝买件衣服。再次祝贺!老爸老妈岁数都大了,伺候月子也不会那么如心,你多受点累,你们也多担待着点。放暑假我回去帮你们看孩子。二弟回复:大哥大嫂放心,不让老妈来伺候月子了,来了三天,回家了。

13号早晨6点,我又给二弟发微信:如果你太忙,可以让老妈凑合着对付两天,她腿脚不便,我担心她逞能抱孩子,把俩人摔了。做点饭,收拾收拾倒没事。二弟回:不让老妈干了。

然而这天下午,成了我生命中最失魂落魄的一个下午。

三点左右,小弟打来电话,老妈昏迷了,正送医院抢救。我一下子就蒙了,六神无主。妻提醒我,先打电话跟单位请假,再收拾一下,准备回家,机票没有了,只能急急忙忙往火车站赶。

永远忘不了在火车站等车的那漫长的几个小时,心乱如麻,心急如焚,都不够!想到最可怕的可能,我在茫茫人潮中失声痛哭!在火车的一个晚上,我心里一直在喊:老妈挺住!老妈加油!

5月14日凌晨12点3分,新的一天开始了,我给小弟发微信:老妈还在监护室吗?一定要坚持住!加油,老妈!这生命中无比漫长的一夜在焦虑、焦急、惊慌中度过。

上午10点左右,终于到了临沂站,二弟接我们直接去医院。老妈依然在昏迷,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觉得有了一些希望,她老人家一生闯过那么多大风大浪,这一次,一定能!

我们向医生了解了一下情况,还在昏迷,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看了拍的片子,脑子里长了好多动脉瘤,其中有一个破裂了,有淤血,不能手术,只能看病人自我吸收能力。

重症监护室每天只允许家人下午探视一次,每次二、三人。下午一点左右,我、妻子和小弟进去探视,只能远远地站在阳台上看,老人家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输着液。我们哭着大声地喊着:老妈,您醒醒,我们回来了,您一定要挺住!您一定能创造奇迹!我让好心的护士帮忙用手机拍了一张老人的近照,原来一头浓密坚硬的头发都给剃了,神情安详,脸色有一些红润,好像只是在累了之后睡一觉,好像马上就会醒来,眉开眼笑地看着她的子孙们。可是这一次,她睡得那么沉,我们几个一直在大声地哭喊,她却没有一点醒来的意思 。

探视回来后,我开始想办法,联系在老家的熟人,联系在北京的关系,看看能不能转到北京最好的脑科医院——天坛医院,做好了一切转院的准备工作。可是,一个从医的老同学在了解了情况之后告诉我:老人家出不了监护室,希望不大,只能等着,做好最坏的准备吧。

15日,一直在昏迷中,家人开始做一些最坏的准备了。

16日白天,一直在昏迷中,我在忐忑中又有了一丝希望,那怕成了植物人,只要活着,我们就能接受。

晚上11点45左右,我们依然在外面守候着,忽然监护室那边来了电话,让我们过去,我的心顿时一紧,有一些不好的预感,又有一些隐约的期盼,是醒过来了吧!

可是,无情的现实摧毁了最后一点点梦想,在昏迷了三天两夜之后,老人家还是走了。

她顽强地坚持了三天,只是为了让远方的儿子回来见她一面,只是想给她疼爱了一辈子的孩子们一个心理接受的过程。她只支持了三天,是她心疼她的孩子们,怕他们太苦,太累,她就像一辈子一直做得那样,宁愿把所有的苦累都自己吃尽。写到这儿,禁不住又潸然泪下。

先妣一生吃了数不清的苦,流了数不尽的汗。有时她也抱怨自己命不好,嫁入我家,当牛做马。但更多时候,她都在挺直脊梁,坚强地面对生活,而且大多数时候都很乐观。她常说:人这一辈子,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她常常笑着,微笑,大笑,笑对苍天,笑对人生的苦难,最后笑着离开这个世界。

永远忘不了那些最苦难的日子。那时,我们全家一边吃着最简陋的饭菜,一边眉开眼笑地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刘兰芳先生的评书《岳飞传》、《杨家将》。听了一遍又一遍,百听不厌。犹记得,每听到《岳飞传》“气死金兀术,笑死牛皋”一章,先妣都会开怀大笑,甚至笑出眼泪来,边笑边说:气能气死,怎么还能笑死?说完又大笑不止。没想到,一语成谶,她老人家竟然也是一笑而去,一笑而终。此又一奇也。

父亲多次和我讲到先妣昏迷前的那一刻,6月13号那天早晨,他们从河东到汤头二弟家,准备给小孙女办庆典,中午吃完饭,他们和二弟的岳父岳母坐在客厅聊天,不知说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先妣就大笑起来,在大笑中,人就昏迷过去了,一直到走,没醒过来。和牛皋一样。可那是艺术,这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呀!

后来,我常常想,莫非是老天可怜她一生苦难多,给了她一个善终。母去子痛,但想到她老人家是含笑而去,多少也有一点点释然。这总比生时受苦,去时再吃尽苦头,甚至于死不瞑目要少一点痛苦吧。活着的时候,把苦都吃完了,能笑着离开的确是人生一大幸事。念此,悲伤少了一点。

办完先妣的丧事,回到北京后,我给弟弟妹妹们发了一条微信:老妈虽然走了,但我们每一个都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我们都是她生命的延续。保重自己,就是孝敬老妈;相互关爱,就是孝敬老妈;好好活着,争气要强,就是孝敬老妈。愿老妈安息,我们努力!

想来此时,爱笑的先妣一定在另一个世界含笑看着她的子孙,看着他们继续坚强生活,善良为人,宽容处世,乐观地迈过人生一个又一个的沟沟坎坎。诚如是,则此心安矣。

谨以此文悼念离开我们两周年的先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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