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妩媚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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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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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系列之六——一首乡村歌谣

小上学的白搭功

吃个煎饼卷棵葱

下了学

车襻(音“盼”)压着脖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儿歌,它的作者是我本家族的一个大爷爷,我上初中那年,他差不多有七十岁了。据说他小时候读过私塾,如果没念过书,恐怕编不出这么生动形象还有韵的歌谣。

那时,每天放学回家,几乎都会遇到他,而每次遇到他,他总会一边笑眯眯的看着你,那神态,差不多是睿智中有点小嘲讽,一边把他的杰作给我朗读一遍,似乎想通过他的杰作,点化我。

小上学的白搭功。就是说,上学白费功夫,读书无用,贾母的话,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的瞎子罢了。我们小村,在几百年的历史上,从没诞生过一个秀才,更不用说举人、进士了,进土还差不多,祖祖辈辈都生在土里,长在土里,最后埋进土里。

到文革之后,恢复高考,忘记了是那年,应该是恢复高考的前两年,我们村出了一个大学生,不是我们家族的,长我一辈,我得叫叔,比我大个十几岁,可能因为他常年在外读书,我对他没什么印象。直到他大学毕业,在省城上班,偶尔回乡看爹娘,我才见过几次。玉树临风,文质彬彬,一看就是知识分子。他出身不好,爷爷是地主,据说是个很有文化的地主,可惜我没见过。

我这个叫叔的考上大学,进城吃了国库粮,对小村基本上没什么影响。庄户人家,哪敢做非分之想,考大学?别做梦了,祖坟上长那根蒿子了吗?所以,在我之前的村人,除了这个大学生,还有五六个上过高中的,在村里就是能人了。到我们这一代,几十个孩子,小学没上完辍学的有好几个,上完小学没上初中的一多半,初中半路辍学的又好几个,上完初中的还有不足十人。最后上高中的,还剩下包括我在内的三个人,我们这三个人都经历了高考,落榜,复读,上大学的折磨,那时候考大学,尤其在山东,最好最形象的的比喻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冲过去的千不能一,剩下的都落水了。所以我们那一拨出了三个,轰动了周围十里八村,村里人看到了些许希望,才开始重视教育。

小上学的白搭功这歌谣这才渐渐没人唱了。我上大学那几年,每次回家,我那大爷爷看到我,都会对我露出满意的笑,那意思,这小子还行,不用吃煎饼卷葱了。

吃个煎饼卷棵葱,家家都这样吃,顿顿都这样吃,有煎饼吃就不错了,不吃煎饼你吃什么,还有葱可卷,再就点咸菜,知足吧。想吃白馒头,有那命吗?逢年过节吃顿饺子,吃几顿馒头,就能乐得疯好天。那时最大的梦想,就是赶紧实现共产主义,大人们说,只要实现了共产主义,就可以天天吃馒头,顿顿吃馒头了,那该是多么大的幸福。光是想想,就能乐得半夜睡不着。

记得那时语文课本有一篇写瑞雪兆丰年的,里面有一句谚语: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于是,就天天盼着冬天,一到冬天,又天天盼着下雪,下大雪。下雪后,就往自家地里拼命的堆雪,堆完雪,就开始做枕着馒头睡的美梦。可是来年,还是那样,一天天,一顿顿,吃个煎饼卷棵葱,失望之余,就老问大人,共产主义怎么还不实现,到底啥时候能实现?

下了学

车襻(音“盼”)压着脖

这两句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每天放学回家都得干活,都要推独轮车,都要把车襻压在后脖颈子上。第二层,毕业了,无学可上的时候,这个车襻要压你一辈子。

老家的独轮车,与北京这边的不同,北京这边的简单,轮子上放上铁架子,架子上再放一个铁簸箕,盛不了多少东西。推个二三百斤,也用不到车襻。老家的独轮车,轮和北京这边一样,但上面的架子是木制的,有点复杂,中间一道梁似的隆起,两边左右对称的两个平面,上面放两个篓筐,长方形的,往家运花生、地瓜,或者往地里送粪,都要装在筐里,装满之后,有可能到六七百斤,甚至更多。如果是运割下来的麦子、稻子、谷子等,就把筐卸了,直接把捆好的庄稼往车上码放,码好之后用绳子捆结实,会码的,一车能码个千八百斤,不是壮劳力,推不了,即使是壮劳力,也得用车襻,车襻是栓在车把的两边,推车的时候,把它往脖子上一搭,这样,脖子和两个肩膀都能承受重量,不至于都落到两条胳膊上。这还不够,由于乡村的路也高高低低不平整,再加上上面的庄稼摞得太高,挡住了推车人的视线,所以,前面就得有一个拉车的。车前拴一根长长的粗绳子,拉车的搭在肩膀上,和河边拉纤的差不多,遇到大的坡,推的人在车后弓直了身子,拼命地往前拱,前面的把身子使劲往前探,差不多要和地面平行。推车的是主力,拉车的是配角,合力完成一次次运输任务。空车返回的时候,拉车的变成推车的,推车的背着手,施施然的跟在后面。

陈毅元帅曾经深情地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人民群众用小车推出来的,其中推小车的多为我们山东人。电影《淮海战役》里专门有一个大的特写镜头,浩浩荡荡的独轮车大军,后面推,前面拉,车上全是粮食等战略物资。

我加入推车队伍的时候,差不多十一二岁。我父亲在外面上班,一周只能回家一次,我在家行大,为了减轻母亲的重担,我十一二岁就开始学推车,比我小两岁的二弟负责拉车。个子小,力气也小,只能少推点,当然一开始的几年,也时常翻车,一翻车我们就干架,我说他不好好拉,偷懒,他指责我没推好,掌握不好平衡,相互推卸责任。最后,我依仗比他大,揍他一顿,在他的哭声中结束争吵,重新装车。他有时也的确会偷懒,演戏演得很逼真,身子也使劲往前探,肩上的绳子也绷得笔直,可我就是感觉不到前面的拉力。

现在想来,当年的苦和累,都化成了今天的辛酸一笑。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生活。

那些年,我最发怵的活就是往岭上的地里送粪,一般都是在冬天,趁农闲的时候。那时没钱买化肥,岭上的地又贫瘠,不上点底肥,收不了几粒粮食。一个冬天,家里厕所攒的,猪栏里的,那时家家养猪。院子里的鸡粪鸭粪,攒在一起,有个十几车。装满一车差不多要四五百斤,我负责推,二弟负责拉,老搭档。从我家到岭上的地里,有一里左右的路,几乎全是上坡,有一段路,二三百米,坡度在三四十度,每次爬上去之后,都大汗淋漓,感觉整个人都空了,好像身上所有的能量都被抽光了,要喘息几分钟才能开始下一段。一个上午,也就能送个四五趟,每一趟都大汗淋漓一次,到下午常常就成了强弩之末,干不动了,换点轻活,攒点劲,第二天再送。

我母亲后来说我,这孩子的个头没长起来,都让车襻给压下来了。其实不只是车襻,挑水的钩担,从地里往外挑粮食的扁担,都早早地压在了一个乡村少年的肩上。后来我特别喜欢读路遥先生的《平凡的世界》,百读不厌,因为,少安、少平的身上都有浓重的我的身影,很多时候,我觉得路遥写得就是我。

压下来的,不止个头。我走路,外八字很明显,都是那时推车,挑水,挑粮食,为了掌握好平衡,一步一步,拧出来的。后来,怎么也不好改了。就这样吧,能把人生的路走平稳了就好。再说,那个夸张的“八”字,多像“人”的两笔,它告诉我,不管多难,每往前迈出一步,都是不一样的人生,就像孙少安,就像孙少平,就像千千万万平凡世界中的拼搏者、奋斗者、劳动者。

我那大爷爷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村里的孩子,再没人知道这首乡村歌谣了吧,真为他们高兴,我小时候期盼的共产主义在他们这一代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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