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鱼

凡有水的地方，几乎都有它的身影。

老家人叫它窜条，“窜”读阴平，这个名字很形象，也很生动。“窜”是它的习性，多生活在水面，游速极快，四处流窜；“条”是它的形状，身材苗条，如一细长的柳叶。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叫它“杨叶窜儿”，此“杨叶”可不是今天的杨树叶，而是柳树叶，古人常常呼柳为杨，所以古诗文中的很多“杨”都应作“柳”解。不知是哪位北京人最初这样叫它的，也极形象生动。有了条，才能窜得起来。

老家有一条小河，还有诸多的沟沟叉叉，春夏秋三季，到处可见它们的身影。窜条喜群居，一群往往十几条到百十条不等，终日在水面或嬉戏觅食，或追逐打闹。

小时候，每年的夏日，我和小伙伴都会变成一条条的小窜条，晒得黑黑的，日日流窜于河里、小水库里。扰得那些真正的小窜条不得安生。看看现在的身材，再蹦到水里，扑通一声，更像一只肥大的蛤蟆，无论如何也窜不起来了。很羡慕那些游泳运动员，看看人家的身材，能在水里自由的窜，这样的快乐，不体验太久了，真怀念。

忽然想起了《水浒传》里的那位浪里白条张顺来了，如果他能穿越到今天，参加奥运会，我想游泳项目中所有自由泳的金牌，从50米到1500米，都应该是他的了，什么美国飞鱼菲尔普斯，什么被称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自由泳运动员”的争议人物孙某，都得歇菜，他们只能远远的看着浪里白条，兴难以望其项背之叹。浪里白条，这名字起的，绝了！

窜条不仅条顺，而且长得极漂亮，除了一条青黑色的脊背，剩下都是银白色，所以有的地方管它叫“白条”或者“白鲦”。两只黑宝石一样的大眼睛，晶莹剔透，真漂亮！让你能联想到的词只能是”天真“”单纯“”可爱“。它真的的太单纯了，单纯到有点傻气了。我看过在老家垂钓的，也见过在长江边垂钓的，还见过在京东的潮白河边垂钓的，大江南北，黄河上下，最爱上钩的都是它。它的美丽的大眼只能看见美味的食物，却看不透食物里面藏着的锋利的钩子。人类啊，残酷又狡猾！

窜条在水族中极其平凡，可一不小心却成了历史名鱼。这里要感谢庄子和他的朋友惠施了。当年，这哥俩闲游于濠梁之上（在今天安徽省），见濠水中一群窜条悠然自得的游戏在水面上，便有了下面这段传诵千古的对话：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后来庄子把这段辩论写入自己的日记《秋水篇》，便流传下来。后世之人，有赞成庄子的，有赞成惠施的，一直到今天还在争论不休。

我是赞成庄子的。惠子认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他的意思，人是不可能知道其它物种的情感的，我觉得这个判断太主观。聪明的人类和各物种相处多年，对很多物种的习性是了解的，比如农人对于他们家里的狗猫鸡鸭鹅，通过听它们的声音，观察它们的动作乃至神态就大概能推知它们是高兴还是愤怒，包括大自然中的各种鸟类如喜鹊、麻雀、燕子等等，莫不如此。大家试想一下，在一个春晖普照，清风徐徐，水波不兴的春日，一群在水面自由嬉戏的鲦鱼能不快乐吗？

快乐的不止鲦鱼，庄子也是快乐的。在美好的季节里，与友出游，尽情的享受生命之乐，能不乐乎？按照王国维的意境说，此时的庄子进入了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快乐的庄子，当然眼中是快乐的鲦鱼、快乐的小河、快乐的白云、快乐的小草……还有身边这位爱抬杠的朋友也是快乐的。其实聪明如惠施者也看到了鱼之乐、友之乐，抬杠者，为快乐助兴而已，这哥俩总不能学水中的鲦鱼，在河岸上追逐打闹吧。后世读这段文字，往往把关注点放在辩题上，实在是不聪明啊，不如把它看成，鱼乐图，人乐图，人鱼共乐图，岂不更好玩，更符合庄子的个性？

前两天，我也看到了一幅独特的鱼乐图，这次邂逅，让我对它喜爱之余又多了一层敬意。

那是一个傍晚，太阳快落山了。我在潮白河畔骑行，看见河水涨了很多，也浑浊了很多，河两边全是密密麻麻的钓鱼人。又走了一段，发现有一条水渠正哗哗地向潮白河注水。这条水渠是南水北调工程的一部分，每年长江进入汛期的时候，这条水渠都会向潮白河里流水，春冬两季都是干涸的。渠高河低，为了减轻水的冲击力，人们在落差大的地方修了六七级台阶，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宽十几米、落差七八米的小瀑布，台阶下面还有一段是乱石和堆积的树根树枝乱草之类的东西。

看到很多人在小瀑布的周围指指点点，我停了车，走下去。走到跟前才感觉到，这情形，这气势，有点像具体而微的壶口。而且水也极浑浊，看来长江流域的洪水小不了。知情者说，昨天晚上才开始注水的。看着这小壶口，我遥想起了真正的壶口，有机会真的应该去看看，震撼一下。

正想着，一个画面吸引了我，把我从遥想中拉回来的是一群老朋友——窜条。只见十几条窜条突然跃出湍急的水面，全力向水流更急的小瀑布方向飞去，银色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在夕阳的余晖中特别好看，真的难以想象，小小的它怎么会迸发出这么大的力量，在湍急的逆流中能飞出半米甚至一米。但令人揪心的一幕马上出现了，跃出的鱼有的落在更加湍急的瀑布中，被冲得更远，有的摔在乱石上，有的摔在乱树根树枝上，蹦跳几下，又回到水中，估计是遍体鳞伤了。紧接着，第二拔又飞过来了，又重复前面的一幕，然后是第三拔、第四拔……特别出色的落在湍急的水流中又迅速弹起，继续向更上一层飞去，就像三级跳运动员一样，可是，近七八米的落差，六七个大台阶，那么湍急的水流，最好的能跃上两个台阶就应该是极限了，恐怕没有一条能成功。这个难度不会比黄河鲤鱼越龙门小。

我静静地站在岸边，看着这些勇士们前仆后继，真的被它们震撼了。我能感受到此时的它们不是一般的兴奋，而是极端的亢奋。在我原来的印象中，这些小生灵是喜欢闲适的，是知足常乐的，它们好像不喜欢冒险，不喜欢挑战，可是眼前的这一幕完全颠覆了我的成见，对于这些没有翅膀却能飞起来的小家伙，我只有肃然起敬。同时，我也在思考，它们这样做是为什么呢？传说黄河鲤鱼跃过龙门就会化成龙，那这些小家伙呢，冲出这条河，冲上水渠的它们会变成什么呢？还是说，这纯属本能的一种自我挑战，它们感受到了外面世界的召唤，也想去看看。还是……

望着滚滚而下的洪流，我陷入沉思。忽然一个想法闯入头脑，它们是不是思乡了。它们祖先本在南方的长江流域，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何年它们的一支流落到了北方，可是它们的基因里一直流淌着故乡的信息，而今，从故乡流来的水让它们嗅到了故乡的味道，所以它们才会如此拼命飞起来，拼命地逆流而上，归心似箭。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些小家伙和我一样了，都是背井离乡，漂泊在外的游子，思乡情切，才有了这样的举动。

想到这儿，再看看这一群一群飞翔的小生命，我真的被深深感动了，我恨不能把自己全身的力量都借给它们，帮它们飞过这道天堑。

除了表达一点对这种弱小而又顽强的生命的敬意，我还能为它们做点什么呢？

希望为政者能为它、为每一个弱小可爱的生命营造更美好的生存环境，既能让他们此心安处是吾乡，又能让他们想家的时候，就能回家看看。诚如是，则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