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六层,整座楼的最中间、最高层,即便想穷千里目,也无层楼可上了。楼房挨着进出小区最主要的马路,两者中间隔着一条漂亮的绿化带。长几十米,宽十几米。上面的绿化植被,高高低低好几层。
最高的一层,是正对着我家阳台,生长的三棵银杏树,都很年轻,十岁八岁的样子。个头可不小,差不多长到三、四层楼高了,碗口粗细。每棵树上都长满了可爱的小扇子,春天嫩绿,夏天深绿,秋天金黄,随风摇曳,似乎是在给楼里的邻居们扇风,又似乎是在风中翩翩起舞,逗弄楼里那些可爱的孩子,煞是可爱。深秋时分,这些金色的小扇子就随风飘下来,有的落到脚下的绿草地上,为瑟瑟寒风中的小草披上金黄的盛装,有的调皮地落在行人的头上、脸上、背上。喜欢它们的大人或者孩子,就把它们收留了,带回家,夹到带着墨香的书里,相映成趣。这是上帝送给他们的最美的书签。记得有一年,北京高考的作文题目叫“神奇的书签”,不知有没有一个孩子写这个,上帝送给你的,还不够神奇吗?
我平时读书写作,眼睛疲惫的时候,就喜欢站到窗前,看这三棵树,看它们挺拔的身姿,看它们青春的面容,看它们奋力生长的劲头。它们的个头相近,模样相仿,应该是三兄弟吧,他们的父母是谁?老家在哪里?莫非它们的老家也在山东,和我一样,偶然间成了一名北漂。不知它们想不想家,想不想父母,喜不喜欢这里。我对着窗外的它们招了招手,很想问问上面那些问题。
它们也发现了我,踮起脚尖,透过窗户看我,我欣赏它们的美丽、它们的天真可爱。它们会欣赏我什么呢?它们知道我自称妩媚青山吗?真想问问,它们看到我的妩媚了吗?答案估计是否定的,那个自称妩媚青山的家伙,分明只是一个矮矮的齿危发秃的小老头,还妩媚呢,还青山呢,我呸,老不羞!
我们就这样,相互打量着,欣赏着,一望就是十几分钟甚至几十分钟,我忘记了读书写作,它们忘记了生长嬉戏,有点相看两不厌的味道,真希望它们快快长高呀,也许再有几年,我的手伸出窗外,就能和它们握手致意了,我不必再俯视它们,它们也不必再踮起脚尖看我,多好呀!不过,希望长高的它们,永远保持现在的青春、挺拔,永远像现在这么天真可爱。而我呢,也得努力妩媚,别让它们望而生厌,别让它们失望呀。至少也得给人家这么一个印象,虽说不上妩媚,但这个小老头,挺好玩。不然,谁和我一起玩呢。范文正公常常喟然长叹:微斯人,吾谁与归?看来我比范大夫幸运,只要我不搬家,这三个小朋友会永远和我不离不弃,真好,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喜欢它们的可不止我。这个夏天,每天早晨,一只鸟类的歌唱家,也喜欢上了他们,总是一大早就落在它们的头上,为它们高歌献媚。那时才四点半钟左右,我还在梦中就被它给喊醒了,有时心里真烦,一点道德不讲,还歌唱家呢!烦归烦,但说实话,人家唱得真不错,歌声百转千回,婉转悠扬,比好多人类的歌唱家唱得好多了。三个小朋友估计也喜欢,它们的枝叶在晨风中微微点头,激动时,还哗哗鼓掌。得到鼓励的歌唱家,唱得更起劲更卖力了。几只喜鹊坐在旁边的树上,撅着长长的尾巴,喳喳地大声喊好;一群小麻雀坐在草地上叽叽喳喳,评头论足,有的说,唱得真好,有的说,什么玩意,还不如我,吵吵闹闹,不可开交。歌唱家可不管这些,它早已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而且一醉就是近两个小时,歌罢,踌躇满志地展开翅膀,傲然而去,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景给后面目瞪口呆的歌迷们。
第二天一大早,它又如约而至,继续上演昨天的一幕,完全忘记了自己昨天前恭后倨的丑态,三个小朋友也不和它计较,任由它落在头上,引吭高歌。三个小朋友时而点头,时而鼓掌。喜鹊们也忘记了昨天的被冷落,喳喳喳的叫好,比昨天更卖力。麻雀则依然分成两派,没完没了地争吵。
一群燕子也不甘寂寞,在三个小家伙的头顶上空做着飞行表演。一会儿单飞,一会儿双飞,一会儿群飞,变换着各种各样的队形,整齐、漂亮、轻盈,让人类的一切飞行表演都黯然失色。
有时候,我也会情不自禁地跑到楼下去,想加入它们。到楼下,我才发现那三个小家伙怎么那么高,须仰视才见,我自己则渺小的和草丛里的小麻雀们没啥区别。刚刚在楼上俯视它们的时候,我还在同情它们的渺小。无怪乎,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佛祖、真主、上帝、帝王们视众生为蝼蚁,可是如果没有这些蝼蚁们支撑着天,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们恐怕早就摔成一堆泥土了,有什么可狂傲的呢!
淡定,淡定,牢骚太盛防肠断。
还是学学那三个小朋友吧,云淡风轻,宠辱不惊,随遇而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