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几何是我高二、高三时的数学老师,姓钱,原名叫什么记不清了,因为几何教得好,也不知哪个好事者就给他起了这样一个绰号。
钱几何对得起这个名字,他的几何教得好,不是好,而是绝。
钱几何的亮相,堪称惊艳,惊得整个教室掉了一地的下巴。
高二开学的第一天,各科老师陆续登场,有的是高一就教我们的老朋友,也有一些新的面孔。
轮到数学课了,大家都有一些期待,有的希望出现在眼前的是高一时的吴老师,帅小伙一个,有的则希望换换口味。我属于后者,吴老师人帅,讲课是那种循规蹈矩型的,本来对数学就不感兴趣的我,常常是一听课就迷瞪,成绩自然是惨不忍睹。穷则思变,我当然希望换换口味。
上课铃声响起前的几秒钟,钱几何施施然,登场了。他踱进教室的时候,所有的同学都目瞪口呆,我长时间地不能把他和数学老师联系起来,我以为他是一个校工,打扫卫生,或者修理桌椅的。
他的个头不足170公分,上身穿着一件白背心,显得他的脸色和裸露的胳膊更黑了。后来他板书时,我又发现那背心上还有一大一小两个洞。下身穿一件大裤衩,黑色的,脚上穿着一双,不应该叫穿,准确地说叫趿拉着一双拖鞋,没错是拖鞋。这身装扮,是我们这儿庄稼汉夏天最典型的打扮,要是肩膀上再扛上一把铁锨或者锄头,绝对没人想到他是老师,而且是名闻全市的名师。一头短发驯顺地趴在头皮上,长脸,稍稍有点沧桑,但乐不滋地,很喜庆,判断不好年龄,四十多岁,也许五十多,说不好。说话前,先笑,一笑,一口的白牙露出来,因为脸色黑红,那白牙就更醒目,有点印度范。手里既没有教科书,更没有教案,只拎着一把三角尺,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其实连尺子也多余拎,根本用不着。
立体几何是一门我们这些空间想象力差的文科生闻之色变的学科,但是,在钱几何的课堂上,那些复杂的图形不知为什么一下子简单化了,有意思了。黑板、讲桌、墙、地面甚至整个教室都成了他的教具。画图更是绝,随手一转,就是一轮圆月,再随手一划,就是一条直线,肉眼看,绝对和圆规、直尺画出来的没什么区别。有好事者,下课到隔壁班借来圆规,一比画,服了。直线,根本连比画都多余,这功夫,简直了!所以我们上课,其实更多的时候是在看表演,在看表演的同时,很多复杂的问题也迎刃而解、豁然开朗。
钱几何讲课表情非常生动,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极精彩。声音更是抑扬顿挫,忽高忽低,一会儿是银瓶乍破水浆迸,一会儿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让你的思维始终跟着他走,有时某个同学可能暂时走神了,他的眼睛能够快速的发现,然后,一个小粉笔头画出一道抛物线,啪,准确落到该同学的课桌上,那位思想“走私”的马上迷途知返。
钱几何有一句口头禅:这还有哼魔蛮?这是我们当地的方言,意思是这有什么难的,每节课,这句话他都要说几遍,每当一个难题讲完之后,都以这句话结尾。有时,我们课下问他我们认为的难题,他拿眼一扫,似乎想都不用想,三言两语就给你讲明白,讲完之后,还是那句话,这还有哼魔蛮?那口气,那自信,仿佛把世界上最难的数学题放在他眼前,也都没有“哼魔”。久而久之,我们这些原来看见数学难题就哆嗦的同学,胆也慢慢肥了,也学着钱几何的语气面对那些难题,这还有哼魔蛮?你还别说,这看似阿Q的精神胜利法却极管用,那些难题在你的蔑视的眼光下不知不觉就哆嗦着现了原形。
钱几何鼓励我们大胆思维,寻常路要走,寻常路走不通,“歪门邪道”只要能解决问题也要走。有一次,钱几何按照常规思维讲一道极复杂的例题,整道题解完,密密麻麻写一黑板,我在他讲到不到半黑板的时候就跟不上了,这回是真有“哼魔”了。
可是常规路不通,有没有捷径呢?我对着那道题盯着看,这回钱几何没有发现我走神。看着看着,脑子里灵光乍现,如果在某处加一条辅助线,两步不就可以出结果了吗?这么简单!也太投机取巧了吧!钱几何讲这道题用了快半个小时,我的这个方法,三分钟都用不了。
我不敢相信这歪门邪道,按照钱几何的智商,他肯定知道这方法,知道却不讲,说明这方法可能不对。此时,钱几何已经讲完了那道题,他得出的结果和我的歪门邪道一样。好多同学还在慢慢消化他的思路。
我举手向他示意,他走过来,我把自己想到的方法和他一说,他智慧的眼睛放光了,连呼“了不起,了不起!”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之后,他走到黑板前,拿起黑板擦,把写了一黑板的解题过程都擦了,然后笑眯眯地对同学说,刚才这道题是按照常规思路解的,有点复杂,赵同学想到了一个非常奇妙的方法,连我之前都没想到,欢迎他给大家讲讲。
伴着同学们半信半疑的目光,我紧张地走上讲台,讲完了自己的“歪门邪道”,钱几何带头鼓掌,全班同学掌声雷动。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响起了钱几何的名言,这还有哼魔蛮?
高一的时候,我的数学从来没有及格过,有一次竟然考了十几分。可是跟着钱几何学了两年,高考的时候,我的数学竟然考了96分,那时,数学满分是120分。没有钱几何,我的命运可能是另一种模式。
钱几何挣得钱真的没有几何。他家里很穷,考了本地的师范专科,那时老师挣得很少,社会地位也不高,大学毕业后,找对象也不容易,只好娶了一个农村姑娘,后来有了一儿一女,又有老人需要赡养。所以,教学之余,钱几何需要回家干农活,走上讲台,他是光彩照人的钱几何,下了讲台,他就是一个地道的庄稼汉。再后来,他的爱人到学校的食堂做了临时工。
他那两年,经常给我们灌输的思想是,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可是,我却没听他的劝告,和他一样,成了一名孩子王。
不见钱几何三十年了,他应该还不到八十岁,这些年,老师的地位提高了,收入也增长了,他的生活应该很幸福了吧。估计他早已记不起我这个不肖弟子了,我却时常想起他,想起他第一次亮相时的惊艳,尤其是在碰到人生路上的一些难题和困惑的时候,他的口头禅就会响起在我的耳边:这还有哼魔蛮?
是啊,这还有哼魔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