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脸

阎王脸在我们这所中学做了二十多年校长，没有一个老师、学生见他笑过。阎王脸，就姓阎，大家当面叫他阎校长，背后都叫阎王脸。

他那张脸比阎王爷的还阴森恐怖。

他好像天生就不会笑。

他来我们学校之前在另外一个学校干过几年副校长，干副校长之前，干过教务主任几年，干教务主任之前，做过年级主任，做年级主任之前，做了好几年的班主任。据他早年的一个学生，现在是我们的同事王老师说，他高中三年，都是在阎王脸的班，三年，从没有看见阎王脸笑过，他脸部的神经好像已经僵化，不会笑了。

他当班主任的班，是全校纪律最好的班，尤其是自习课，永远都是安安静静，鸦雀无声。因为班上的每一个孩子都知道，当他们想淘气、说话的时候，后门的小窗上，那张阴森的脸，脸上那双手术刀一样的眼睛，极有可能就盯上了他们。一旦被盯上，你就惨了。到了办公室，他也不跟你废话，就拿那张更加阴森的脸面对你，就用那双更加犀利的手术刀上上下下的解剖你。三两分钟之后，对面站着的那一个就毛骨悚然，赶紧地认错、保证，求得宽恕，从此夹起尾巴，老老实实。胆小的回家还不知要做几回噩梦。

阎王脸来我们学校之前的那个丁校长，人特别好，望之俨然，即之也亲，老师们都喜欢。他也很体谅老师，每天谁家里有事，晚来会，早走会，只要不耽误上课，他从不说。有一次开全校大会，他说了一句话，大家念叨了一辈子，他说，咱们当老师的都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的，谁没有点难事，对你个人来说，家里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单位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后方稳固了，你才能心无旁骛地冲锋陷阵。这话说得很贴心，所有的老师，都给了他最热烈的鼓掌，发自内心的鼓掌。那几年，校园里的人际关系特别和谐，不管是领导和老师之间，还是同事之间、师生之间，教学效果也很好。

阎王脸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上任之后的第三天，阎王脸先点起了第一把火，开全校教职工大会，整顿劳动纪律。要求所有教职工每天早上7点前必须到岗，中午11点半前不准离岗，下午1点半到岗，5点后才能离岗。有事和主管领导请假。

第二天早晨7点，教务处的几个职员就拿着花名册，到各办公室点名划勾。中午11点20左右，又划一遍，下午1点半，又一遍，5点前，最后一遍。一天至少四个勾，没划上的，自己找领导解释。所以，那段时间，老师们一进办公室就先问：划勾的来了吗？没来，太好了，等着吧，这时候哪怕你有三急，也得憋着，也许上厕所的工夫，划勾的就过去了，你还得追着解释，更麻烦。

一个星期后，开劳动纪律总结大会，迟到、早退次数多的老师会被公布，还会被扣工资。一时间，习惯了原来弹性坐班的老师们怨声载道，可是，阎王脸脸蛋一黑，冷冷地说道，我们是上班一族，按照国家规定，八小时工作制，咱们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谁有意见的，可以去教委去劳动局告我。说完手术刀一样的目光扫视了一圈会场，会场立刻鸦雀无声，老师们一个个如被冰雪，从后脊梁骨往外冒凉气。

划了几年勾之后，阎王脸又买了一套先进的刷脸系统，老师们早上来上班，进门先刷脸，中午下班吃饭，再刷一遍脸，下午在规定的时间，又是两遍。如果哪天你有急事忘了刷，自己找领导解释原因。后来，据说阎王脸的这套管理经验被推广到了全县。

阎王脸每天都会到各办公室转转，一开始大家都没怎么当回事。一天下午，我们开着办公室的门，几个人不知因为哪个热点话题聊得特别的嗨，也不知哪个老师先发现了阎王脸站在门口，背着手，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那个老师反应很快，赶紧打招呼，阎校长好。聊天的老师赶紧停下来，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假装备课。阎王脸环视了一圈，不咸不淡地摞下一句话，聊得够热闹的呵，然后转身走了。我们一个个面面相觑。

过了几天，开全校大会，阎王脸讲话时不阴不阳地说，有的教研组不好好备课，聚在一起聊天，希望引起大家的重视，今后再发现此类问题，学校会严肃处理。从那以后，我们组再也不敢开着门聊天了，每当大家憋得难受的时候，得先派人出门观察敌情，回来把门关上，然后小声地聊几句。有时候门会突然被推开，大家就赶紧转移话题，假装是在备课研究问题。当然多数时候是虚惊一场，突然进来的往往是某个同事或者送作业的学生。

阎王脸听课从来都是不提前打招呼，有时你上着课会突然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后面。听完课后，他会约谈你，给你指出这节课的问题。也不知他是学什么专业的，除了了英语课，他什么课都听，听完了都能给你说出子丑寅卯，当然有的时候也会说一些外行话，被听的人也不会跟他较真。

有一年，学校组织秋季开学前培训，阎王脸请来了全国有名的教育家魏专家给老师们做报告，魏专家讲到他不管是做校长，还是做教委主任，都一直在第一线教课，魏专家认为学校的领导干部要抓好教学，就要身先士卒，不能脱离一线课堂，否则你就没有资格评论他人，有本事你上上试试，别老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讲到这儿的时候，台下掌声一片。

此前，学校的中层以上的领导基本上都不教课了，那次报告后，阎王脸要求学校所有领导，必须兼课，每人至少一个班，要给老师们做出示范，做出表率。于是，九月一日开学之后 ，所有的领导都兼了一门课，基本上都在初一。阎王脸教的是数学，结果一个学期下来，期末考试时他教的班成绩最差，倒数第二的是另一个副校长教的班。在问卷调查中，学生对他的满意率是年级最低的。第二学期，他就以工作忙为借口，不再教课了，其他领导也都以同样的借口逐渐退了出来。此后好长一段时间，这件事都成为老师们的笑谈。

教学上受挫的阎王脸把教学工作交给了主管教学的副校长，德育工作交给了另一个副校长，自己开始主抓校园建设。在这方面阎王脸展现出的才华远远超过教学。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走了什么路子，反正是从市里到县里，各种各样的投入都来了。原来的小操场扩建成了标准的大体育场，豪华的大体育馆，豪华的艺术大楼，设施先进的实验大楼，鳞次栉比，后来干脆把原来的老教学楼都推倒了，换成了现代化的教学大楼，楼内所有的配套设施都是一流的。几年的功夫，原来那个破破烂烂的学校摇身一变，成了全县乃至全市硬件设施最好的学校。慕名而来的参观团，一天就有好几拨。

阎王脸那几年开会，讲得最多的话，就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一手抓硬件建设，一手抓软件建设，要让硬的更硬，软的更软。大多数老师都很佩服人家，这样的大手笔，除了人家阎王脸，谁能做到？不服，你试试。

当然，也有一些平时和阎王脸不对付的老师背后说闲话，主要都集中在回扣这个敏感的词上，甚至有人私下里给他算账，几个亿的工程投入，他阎王脸得吃多少回扣。据说有一个想取而代之的领导还匿名举报过他，上面派人查了几回，但都不了了之。于是又有人放出小道消息，说阎王脸后台足够硬，扳不倒的。

有一次，一个同事，因为评职问题被阎王脸刁难过，喝多了，借着酒劲，跑到阎王脸的办公室，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阎某某就是一个大贪污犯、大流氓。当时，正是下午上班时间，那个同事的声音很高，整个楼里的人几乎都听见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人们背后关注的焦点，不是大贪污犯，而是大流氓。据知情人讲，阎王脸曾经利用自己的职权，欺负过要求调走的女教师，还请市里县里主管财政的某些官员去过温柔之乡，传说而已，不知是真是假。

那位喝醉了，骂他的老师一年后被调走了。

再有一年，阎王脸就退休了。可是他最终还是没能功德圆满。

市里主管财政审批的陈处长，东窗事发，贪污受贿几千万，后来他交代，其中的三百多万就是阎王脸给的。

阎王脸被带走的那天，学校里静悄悄的，没有几个人知道，连同他一起带走的还有学校的主管会计，后来上面又派来一个大的公检法审计团队，在学校整整住了三个多月。

一年之后，判决结果出来了，阎王脸犯贪污受贿罪、行贿罪，数额巨大，一审判了15年，据说他没有上诉。

一晃，阎王脸进去好几年了，不知监狱里的他学会笑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