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

孙老汉这几天一直活在期待和担忧中。

儿媳妇住院好几天了，马上就要生产了。孙老汉没别的盼头，孙子，一定得生孙子。这要是生个丫头片子，老孙家的天不是塌了吗？

从自己的爷爷开始，到儿子这一代，孙家已经连续四代单传了。看看周围的邻居们，家家枝繁叶茂，儿孙满堂，他甭提多羡慕。可自己家，也不知什么原因，代代单传，莫非是年轻人说的那个什么基因作怪，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将要诞生的这个小生命，一定是孙子。

从儿媳妇住院那天起，他自己不好意思在医院守着，就让媳妇、儿子日夜守护在医院，一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他，他好第一时间却迎接孙子，抱孙子。

住进医院三天了，还是什么消息都没有。他急得一天给儿子打八九个电话，儿子说您急也没用，好事多磨，您慢慢等吧，早晚这两天的事。

第四天中午，孙老汉的一杯酒刚喝了两口，电话铃急促地响了。孙子，肯定是孙子出生了。孙老汉瞬间兴奋地差点跳起来。他迅速接通电话，那边传来儿子熟悉的声音，爸，祝贺您当爷爷啦！他赶紧打断了儿子的话，先告诉我生了个啥？是孙子吧。不是，是个可爱的小千金。听得出来，刚当了爹的儿子很兴奋。

“千金”两个字传入耳中的时候，孙老汉感觉就像一大盆凉水浇在了自己头上，这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电话那头，儿子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可是孙老汉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的意识里只剩下两个字，断代！坏了，老孙家要断代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吗！

儿子的电话挂了后，他呆呆地坐在桌前，足足愣了十几分钟，然后抄起剩下的大半杯酒，一饮而尽，苦，辣！刚才还喝得挺香的酒现在只剩下了苦和辣，为什么会这样，基因呢？那传了四代的强大的基因哪里去了？

孙老汉决定不去医院了。左邻右舍都知道自己要当爷爷了，这要在大街上一走，人家问起来，自己怎么说。前些日子自己早就吹出去了，肯定生孙子，现在得有多少人看自己的笑话。看笑话还不要紧，老孙家要在自己孙子这一代断了代，自己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不行，无论如何也得动员儿子、儿媳，再生一个，说什么也得生出孙子来。

第二天上午，老伴从医院回来了，劝他，你还是上医院去看看吧，大胖孙女，粉嘟嘟的，可漂亮了。孙老汉气哼哼地说，丫头片子，有什么可看的？老伴一听就急了，你个死老头子，老封建，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重男轻女？我可告诉你，儿子儿媳都挺高兴的，你可别给孩子们找别扭！孙老汉说，我不想给他们找别扭，可是，我这心里别扭，我找谁说去，重男轻女？我问问你，没有孙子，谁给咱家传宗接代？我孙家要绝后，绝后，懂吗？老伴说，你别给我讲你那套封建思想，反正我挺稀罕这个大胖孙女的，你不去，我也不强求，但他们回来的时候，你要注意你的态度，你要是敢拉拉你那张驴脸，我就跟你没完。

三天以后，儿子儿媳欢天喜地地抱着孩子回来了。孙老汉强颜欢笑来接孩子，他一边抱过孙女，一边笑着说，瞧瞧我的大胖孙子，多可爱呀！儿子在一旁提醒，爸，您糊涂了吧，告诉您了，是孙女！孙老汉说，没糊涂，孙子孙女一个样，一个样。

转眼就是孩子满月，孙家给这个新来的小生命办了一个像样的满月庆典，老老小小，都挺高兴，除了孙老汉。当然孙老汉表面上也很高兴，再怎么样，他也不能扫大家的兴。再说他还得说服儿子儿媳给他生孙子呢。

几天后，他把儿子叫到自己的房间，对他说，从我爷爷你太爷那辈开始，一直到你，咱们家连续四代单传，人丁不旺，看看别人家，枝繁叶茂，儿孙满堂，真的让人羡慕。过日子，就是过得个人气。所以，你回去和你媳妇商量商量，还得再生一个。儿子说，现在养一个孩子都不容易，再生一个，拿什么养活？孙老汉气气呼呼地说，有什么不容易的，你们只管生，我和你妈帮你们养，拉扯两把就长大了。儿子说，您不就是想要孙子吗？要是再生个孙女怎么办？孙老汉说，哪那么巧还是孙女，咱们孙家的遗传基因注定能生孙子，你们只管放心生，生孙子更好，生孙女，俩孩子也是个伴，总比一个强。儿子说，那好吧，我回去商量商量。

事情进展地很顺利，孙女一岁半的时候，儿子告诉他，有了，不但有了，还是双胞胎。最最重要的是，聪明的儿子走了个后门，做B超的恰好是他们家一个远亲，儿子买了两条烟，套出了一个让全家惊喜的消息，俩男孩。儿子叮嘱他，偷着乐就行了，千万不能说出去，这是违反政策的事。

孙老汉兴奋地有点语无伦次了，孙子！俩孙子！老天真是开眼了，老孙家也要开始枝繁叶茂了！他仿佛看见两个小孙子追着他，爷爷、爷爷地喊他，他要带着他们在村里四处走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老孙家要发枝了，散叶了。

过去的一年多，孙老汉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总觉得低人一头。现在，他终于可以挺胸抬头扬眉吐气了。逢人就说自己的两个孙子，别人说，你怎么知道一定生俩孙子？孙老汉说，我们孙家四世单传，虽说人丁不旺，可代代都有一个男孩，这叫基因强大。说了你们也不懂。

几天后，村里来一个算命的。有人试着算了算，说得还真准。孙老汉也想试试，周围的人也都怂恿他，孙老汉对算命的说，先说好了，算得靠谱，给钱，如果不靠谱，一分钱都不给。算命的说，放心吧您，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咱家几代都靠这吃饭，不灵，早让人砸摊子了。

孙老汉说，那好，别的你也不用算，你给咱算算命中有几个孙子。

算命的仔细看了看孙老汉，伸出一只手，在孙老汉眼前晃了晃，笑而不言。

孙老汉不明白，脱口而出，五个？不准，不准，一点谱都不靠，真要是五个，我送你一座金山都行。

算命的又笑了笑，说，早晚你会想明白的。

孙老汉想，算不准，还给我摆迷魂阵，想蒙我钱，我偏不上当。算准了，多给俩钱我都认，谁让老汉我高兴呢。

日子过得很快，几个月后，儿媳去医院参加例行孕检，回来后，两口子都有点闷闷不乐。孙老汉不好意思问，就催着老伴去打听。

老伴回来后告诉他，双胞胎里的一个，不知什么原因，停止了发育，保不住了，另一个一切正常，发育状况良好。

孙老汉不知是悲还是喜，他愣了好长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算命的那只晃动的手，那五个手指刺眼地在他眼前摇着，他一下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末了，一声长叹：

命啊，一切都是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