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琵琶行》问世之后,后代的很多画家都争相画出他们心目中的琵琶女,于是今天我们看到了来自各朝代的琳琅满目的精美画作。但是,令我不满意的是,大多数画家把琵琶女画得太美了。
没错,琵琶女曾经绝对是风华绝代,美艳一时,但那毕竟是过去时,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早已经是年长色衰,饱经漂沦之苦,应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的模样。可是,这模样画出来恐怕有点残忍,谁愿意看呢?心地善良的画家们只好违心地画出了他们心目中的女神,漂亮吗?的确漂亮!可是这漂亮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别扭,和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简直判若两人,失真的漂亮着实让人心里不太舒服。
在这众多的作品中,清代画家,擅长画仕女的改琦却匠心独运,独辟蹊径,画出的琵琶女令人耳目一新,越品越有味道。
画中,一条小船,只画出了船头,可谓半遮面。船头上端坐着一个女人,怀抱着琵琶,背对着大家,完全看不到她的容颜。穿着那件见证了她辉煌的血色罗裙,外面罩上了一件素袍,只留下两只红色袖子。画中的琵琶女正襟危坐,身材窈窕,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极美。
对于画家的匠心,我是拍案叫绝的。在白居易的笔下,琵琶女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有点蒙娜丽莎的朦胧之美。而在改琦的画中,琵琶女却变成了全遮面。
为什么要这样处理?我想,这应该是画家对艺术的尊重,对读者的尊重,亦是对琵琶女的尊重。年长色衰、漂沦憔悴、暮去朝来颜色故的琵琶女,是不愿意把“衰”“憔悴”“颜色故”的一面展现给世人的,她只想把美留给人间。所以,当年江州司马千呼万唤,她才出来,而且出来的她犹抱琵琶半遮面,有人说半遮面是害羞,也有人说孤男寡女的,又是大晚上的,是为避嫌。我觉得这些解读都不对,唐朝是相当开放的,而琵琶女当年在京城又是名噪一时的名角,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人没接触过,所以害羞之说,那是小家碧玉。而避嫌之说,更是不了解那个时代的臆想。琵琶女的半遮面完全是出于对诗人的尊重,朦胧月下,再加上半遮面,她脸上的衰和憔悴基本上就可以被掩饰了,不至于惊了诗人。白居易应该是懂她的,所以他不会鲁莽地让琵琶女转身,而清代的改琦显然也是懂她的,所以在画中,我们干脆只看到了一个很美的背影。
至于那件血色罗裙外面的素袍,应该代表了亲身经历盛衰的琵琶女对人生的彻悟,此时素月分辉,应该素面朝天的她有一颗静下来的素心,而那两只依然红色的衣袖,则代表着她对艺术的热烈而执着的追求始终未变,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她对生命的彻悟,她的琵琶技艺应该更加精湛,更加炉火纯青。当年那些狂热追捧她的五陵少年们,更多的是痴迷于她的容颜而非她的技艺,而她真正的知音,除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白居易,恐怕非改琦莫属。
把白居易的诗,配上改琦的画,一诗一画,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绝!
小船只画一半,另一半,你想去吧;琵琶女只画背影,她的容颜,你想去吧;维纳斯失去了双臂,她的双臂原来是何种姿态?你想去吧。高明的艺术家都懂得拿捏艺术的境界,留下恰到好处的空间让读者去再创造。花未全开月未圆,看似不完美,恰恰才是最完美。
此时无声胜有声。
所以写字作画都要留白,不能写满画满。
写诗作文也如此,不要写尽,要留有余味才好。就像《边城》的结尾,这个人也许永远回不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不同的读者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想像人物的命运和结局,岂不是皆大欢喜?
花盛易谢,月满则亏,此言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