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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1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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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好心人吗


你是好心人吗(短篇小说)

张建平

1

 

后悔那天认识了老赖,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与他有关。

19933月底的一个星期天,我正在家为午饭发愁,是米饭白菜,还是面条白菜?不管什么,在小碗酱油里,点上几滴香油作卤子,就对付了。这成了家常便饭,有什么办法,被没有逼的,每到下半月,都是借钱族,财务科的会计出纳,见了面就连讽带刺,弄得做贼似的,都不好意思了。由于恶性循环,不借钱的日子不多。就巴望着,母亲能从乡里搭车来一趟,捎着她爱吃的猪肺,俗语说窝囊肺,就是奢侈品。临走时,她还会放下几十斤粮票,换来鸡蛋。又数算着,他大舅,该从村里来看岳母和外甥了,上次带了三十个鸡蛋,四十三张饼,足足滋润了几天。

那时家里没有座机手机,人们之间的联系,除涉及家庭的重要日子外,大都是电话、电报、信件、当面或捎话提前约定,再不就是打撞牌,直扑家门。这样,就没有心理准备,猛不丁一进门,有的惊喜,有的意外,有的不待见,有的烦人,气氛自不相同。但来的都是客,只有少数人,甩着十个手指头,来了就不待见。大多数人很自觉,买了烧鸡烧肉和水果罐头,在茶几上添几个青菜,就是上档次的肴了。有一次,我起客人捎的午餐肉罐头,不小心划破了手,几滴鲜红的血,撒在散发着香气的肉里。我笨得有些可笑,偷偷地瞥了客人一眼,看见客人心安理得地坐着,只知道笑,就没舍得扔,开了句不怕死的玩笑话,没眨眼,就随着口水咽了下去。那味道,留在嗓子眼里很久很久。

那天,就在我百无聊赖之际,想有所为而不能为,门外响起了一阵咣咣的敲门声。听声音,不似亲戚,也不是很熟的人,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一瞬间,我心里有了一线希望,想吃海鲜,来个贩虾皮的?我拿着劲,抑制住窃喜,有意磨蹭了一阵子,邋遢着拖鞋,站在门后,咳嗽几下,才向门外开了腔,这样就有足够的时间,让对方了解,这扇门,如国境线一般,不是随便开的。一旦打开,谁知道,苍蝇蚊子不会乘隙而入?然而,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外边,人家不耐烦了,底气十足地通报了名字,原来是多年不见的初中同学。

我迅速开门,看见三个差不多高的人,笑嘻嘻地在门前张望着,跟在两个同学后面的,就是矮矮胖胖满脸络腮胡子的老赖。他一身中山装,灰了巴叽的,提了只沉甸甸的尼龙袋子,胳膊上挂个黑皮包,红脸膛上直冒汗,大口喘着粗气。我用眼角的余光扫着,他手里的东西,鼓鼓囊囊,沉甸甸的,无疑验证了我刚才的预感。盼了多少日子,大概是外快来了,可以改善一下生活了。还没进门,老赖就讨好地把袋子上前递过来,以显示这份见面礼的来历。我佯作没看见,拿捏着不跌份儿,张罗着领了同学,带头走上客厅,他只得自下台阶,很容易地找到了厨房,放下后,用肥皂洗了手,才来到客厅。

两个同学一个村,都姓杭。曾经和我同桌的杭老师,在城里一所小学任教,另一位是村里的电工,老赖就是杭电工的妹夫。坐下不多会,杭电工脸上愁云惨淡,像在主席台上诉苦,心事重重地介绍了老赖。从语气和表情看,他对老赖这个人,一肚子意见,说不上几句话,除了埋怨,就是嘲讽,在生人面前,弄得老赖只有陪着脸傻笑。我很快就看出,老赖的脸皮厚,黏黏糊糊,扎一针,带不出血星来。原来老赖,曾承包村里的砖瓦厂,经营不善想转包,因三角债纠纷,设备财产被人一哄二抢。这次来,就为恳请人大权力机关主持公道,为民作主。杭电工说,老赖就是个熊包,掉泥里了,乱扑腾,他到哪上访?他是背着猪头找不着庙门,所以就想起老同学来了。不管怎么着,帮人帮在难处,这回,我们是黄泥粘糕,赖上你了。

我听了,头皮一炸一炸的,心里一阵打怵。这些经济纠纷,千头万绪,如一团乱麻,三两下摘巴不开,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也难以得出公正的结论。再说,我只是个工作人员,作用有限,这是两手捧刺猬,这顿酒,不好喝。虽然如此,我也知道,无论如何,这事儿,不好望外推,他们眼巴巴地瞅着我,将我看成救星,如果帮不上忙,他们就会说我耍奸磨滑不踏泥,这顶帽子,实在太大了,我可戴不起。一下子,我张口结舌,语无伦次,想笑却笑不出来,就不吱声了。

初次相见的老赖,不认生,见面熟,看上去,像是多年前的老伙计,但也隐约透露出一种狡猾。那时,他两眼不动声色地望着我,似乎在我身体里游走,连我的神经末梢都不放过。两人相视良久,他的脸色,才有了一点笑模样。老赖,这是个捉摸不透的人,胆儿大,皇帝买马的钱也敢花,至于心眼正不正,老天知道,人的画皮里面无人识。可是,那个尼龙袋子里装的,不是毒药,既然人家看得起,眼里有,好人还是要做。有道是,有枣没枣打三竿,不然,哪有脸吃别人的东西。

打定主意后,我就想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十几年没见面的杭电工,沧桑写在脸上,他的圆脸变成了瘦长脸,皮肤粗糙,手心里的茧子,硬得像鞋底。从内心里,他无限同情老赖的遭遇,又看不惯老赖的作派,他迟疑着,看样子暗中掂量权衡了一番,斜了老赖一眼,叹了口气说,我这妹夫,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大手大脚惯了,挣十块,花十二的主,没得烧包了,就拆了东墙补西墙,场面上风光了,人模人样了,私底下过的,什么日子?这十来年,我妹妹嫁了他,遭老罪了,拖拉着两个孩子,整天哭哭啼啼,吵吵闹闹的,作孽啊。就这样,也改不了他那个犟驴脾气。

老赖呛呛了毛说,正儿八经的,咱犯不着,大仁大义,不和小人一般见识。大天白日的,他们就明抢白夺,把值钱的东西,包括杈把扫帚扬场锨,全拖走了。哪儿还有王法?不管怎样,咱不能知法犯法是不是,告他们还不中?咱依法办事。老赖完全是一副无辜和正义的形象,他不紧不慢,夸夸其谈,没事人一样,仿佛在说家长里短,邻居家的事,看不出半点怨夫的样子。被抢的,好像不是他,他只是走亲戚,让别人瞧一瞧,他这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拥有的那份家业,也曾抵得上全村的半数财富。

杭老师却有点愤愤然,打抱不平,剥了一块高粱饴,含在嘴里,嚼着说,前几年,砖瓦厂红火的时候,老赖这个家伙,哪天不接待县里乡里的头头脑脑?村干部,哪天不像屎苍蝇围着转?全猪,笨鸡,羊杂碎,冷狗肉,潍河里四个鼻孔眼的鲤鱼,小伙房跟吃流水席似的。他们一回回,一个个,灌了一肚子酒精,赚了多少好处?最后,没一个管的,连个屁都不放。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心里,不由得酸溜溜的,悄悄地咽下了口水,喉结也在上下蠕动。世上什么事都有,鼻孔朝天时,把人忘了,潦倒了,才想起来求人,狭隘一点说,这叫啥?

苦水,虽不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也大同小异而已,我听得无滋打味,连着打了几个哈欠,就到北屋,招呼儿子抓紧做作业,岳母和儿子正玩剪子包袱锤,出手迟缓的岳母,被儿子占了上风。

等我回来,杭电工点了一棵烟,又现身说法,说那年有个乡干部,喝了妹夫的酒,临走时,醉熏熏地把刚用了一天的电暖气给拉走了,妹夫还得陪着笑脸。即便农民,也就是偷个电,看看他们,赶得上个老农民?

老赖忽然站起身,情绪稍微偏激,一开口,无非还是捡软柿子捏,说我操。有头有脸的,我不敢哼哼,可那帮子没文化的,哪怕是一块半头砖,一片草簾子,也没给我留下。

杭电工看了眼阳台上敞着的玻璃窗,不安地将他摁在椅子上,提醒他小点声,这是民宅,不是衙门,有理走遍天下,活人能叫泡尿憋死?

老赖一屁股坐下,突然颓唐地出了口气,望前伸了伸粗短的脖颈说,农村的事,说不清了,狗咬狗两嘴毛。

说话间,墙上的烟台挂钟,噹噹地响了十下,杭电工和杭老师对看一眼,透出一些意思,又见我从电视柜里拿出了象棋盘,就兴致颇高地说,妹夫捎了套猪下货,全套的,现杀的,就让他下厨吧,他的手艺还行。咱们下几盘,打个擂台。

自然,缺少油水的肚子,是不会拒绝开荤的。我领着老赖来到厨房,老赖解开拴着尼龙袋的麻绳,撸了撸袖子,插进手去,一样样扒拉着猪的五脏六腑,黑的,红的,白的,黄的,摇晃着提上来,凑上去闻了闻,一股子咸猩味儿钻入鼻孔,一抹透明的涎水流出厚唇。我看着那个特大号猪头,呲牙咧嘴,腮帮子上残留着几根黑毛,就费力地拔了下来,又掂了下滑溜溜的猪肝,示意将苦胆完整地保存好,又指着饭橱上的盆子和满罐子盐说,别怕浪费水,用大盐粒子,把猪肚子和猪肠子,多搓几遍。

老赖频频点头,无身份,掉了价的人,求人难,算个什么?老赖明白,已沦为伙夫了,这是他的光荣,他想得开。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无论怎样,实惠才是第一位的,这年头,光来虚的不行。他微笑着,手脚并用,从猪头下手,先易后难忙开了。

不多时,客厅里,激战犹酣。正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噼噼啪啪的棋子声悔棋声,与厨房里的水声刀具菜板声,交织在一起。儿子光着脚,在明暗间好奇地跑来跑去,不时在姥娘耳边哄笑着。

按说,一盘耍棋,平常也就是半个小时左右,但杭老师例外,喜欢下慢棋,细功夫。他双眉紧蹙,眼睛盯着棋盘,手搭在腿上,腿一刻不停地颠着,皮鞋在水泥地上来回拉动,烟也不抽了,低着头,看着那枚过了河的卒子,自言自语一会,又抬头询问杭电工,杭电工持中立态度,微笑不语,于是杭老师的手缩回来,托着下巴,低头沉思。

我不急,一心二用,在棋盘与厨房之间展转腾挪,大声回答厨房里的老赖,洗到见清水为止,等煮开锅了,把血水泡沫全倒了,换水再煮就行了,盐最后使。  

没听到老赖的回音,杭老师落子了,我立马紧跟一步,这出乎他的意外,他瞪起眼,拍了一下腿,懊悔不迭,又陷入了长考。我的心理优势,一点点建立起来了。

趁这空闲,我来到厨房,却闻到一股浓浓的煤气味儿,便心生疑窦,一步闯进去,发现手忙脚乱的老赖,正拿着火柴,在靠西墙根燃气灌的阀门上,寻找漏气的地方。我赶紧扑上去,灭了火,埋怨道,险呀,引爆了怎么办?猪脑子?他立起身,大约意识到了危险,但没觉得做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可能真的不怕死,无非是这个单元楼塌了。我气呼呼地,蹲下来,盯着燃气管,发现阀门那儿的皮钎坏了,眼下只能亡羊补牢,就取了块湿肥皂,在阀门处抹了一圈,怪味消失了。

为了缓和气氛,我故意没话找话,将八角、花椒、茴香、生姜、葱等调味品凑齐,放在他的眼皮底下。他不在乎,笑了,每样抓了一小把,将花椒用纱布包了放好。我看见,已洗得干干净净的下货,泡在水盆里,如酣梦中的婴儿,发出诱人的光。他用手擦了一下额上的汗,转身添满六印铁锅的水,重新打开了煤气灶。我见他厨艺尚可,在家肯定不放心老婆的活,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就从刚才的后怕颤栗中,回到楚河汉界,一颗心落在了棋子上。

下棋不觉时间过得快,进入棋中,人们的面部表情更丰富了,思维像决堤的洪水漫无边际,有时灵光一闪,走出一步好棋,就能力挽狂澜,奠定胜局。第一盘棋,趁我不在而暗通款曲的杭电工和杭老师,虽然沆瀣一气,使出浑身解数,最终没能扭转不利局面,在一阵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叹气后,杭老师不得不暂时退出竞争。

新的一局开始了,咋咋呼呼的杭电工,露出了伶牙俐齿,发动着一次次凌厉的攻势。我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听着厨房里的声音。这时,我已经失去闲庭信步的资格了。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里,一缕缕肉香,氤氲在整个屋子里,进入鼻腔胸腹,占据了每个人的大脑。我贪婪地吸了一大口,忽然想起在外进修的妻子,没口福,无缘这场盛宴了。这场快棋对弈,我无心恋战,头晕脑胀,很快败下阵来。我憋了泡尿,让出了擂主的位置。杭老师意犹未尽,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他们很快就落子了。

去厕所时,我放慢脚步,无意间,抻头望了一下厨房,看到老赖正拿着筷子,敞开铝锅盖,立即一股热气包围了他,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用力吹散了头上的水汽,迫不及待地把筷子插向猎物。他夹了一根拖在沸汤里的小肠,侧着脸,让嘴巴贴近肠子的中间部位,哧溜吸了一口,大口嚼着。我咳嗽了一声,装作才来,他明显吃了一惊,直起腰来,脸红了一阵后说,咸中有味淡中鲜,尝一尝,尝一尝淡咸。嗯,正好,不咸不淡的。

老赖不紧不慢的,吃完那根小肠后,抹了下嘴巴的油腻说,味道应该是好极了,我觉得,这才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我往沸腾的锅前靠了靠,老赖以为在自己家里,没有让我品一品的意思,赶紧放下了铝盖。我有些悻悻然,尿泡鼓得老高了,没心思逗他,就慌慌张张上了卫生间。

观棋不语时,我急思对策,急中生智,多了个心眼,将儿子派往厨房。儿子不知就里,很听话,很忠实,过了一会,他来到客厅,满足地拉着我的胳膊乱摇晃。我低头一看,他的嘴巴油腻腻的,白嫩的脸蛋上,沾着一片肥脂,我的袖子上出现了一块污渍,就知道儿子已被老赖拉下水了。

我无法置身事外。杭老师和杭电工都是狗屎棋,却互不服气,杀得难解难分,作为局外人,我心里好笑,就踅到厨房,向老赖这唯一的听众,评价了一番他们的棋艺,口出狂言,极尽嘲笑之能事。殊不知,半饱了的老赖,也是落井下石之辈,他不屑地伸出无名指和小拇指,比比划划,嗤之以鼻。言外之意,他们皆是手下败将而已。我有些意外,想不到老赖还是高手?果真高手在民间?就挑衅性地问,你看过棋谱?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放下择好的韭菜和芹菜,腾出一只手来,指了指脑袋瓜说,什么也不用,全靠悟性。我看着他头上一圈稀溜溜的头发,头顶亮闪闪的,胡子比毛发多,忍不住笑了半天。他头也不抬,平静地说,我的文化水不咋地,可下棋,倒是瞎汉擤鼻涕大把攥。老哥,不瞒你说,我十岁时,村里的那个白胡子老中医,就下不过我。前几年,那些去过我厂里的人,喝酒以前,谁也赢不了我,可是,他们鬼得很,喝了酒才下,他们一个个就成了胜利的了。哈哈,我输赢无所谓,陪他们玩呗。听他海侃,我不甘心地问,你棋厉害,参加过象棋比赛吗?他说前年参加了县里的,弄了个第六名。我不作声了,造化弄人,老赖如此聪明,怎么就被人将了军,折腾掉一个厂子呢?

棋如人生。下棋本身并没多少害处,我的象棋爱好,就是打发时间,交几个棋友,也形成一个圈子。有时坐在一起,海阔天空,谈资和笑料,不离棋字,无形中增添了感情和友谊。这是一副调和剂,几个常来常往的,隔天不见手痒痒,就越发成为瘾君子了。

真没想到,厨房里的老赖,还是个食品卫生专家。他记住了生熟菜板、刀,生熟自然分开,切完生肉,洗手后才拿炊帚、铲子、勺子把,随后洗净菜板。对盛带鱼和生肉的盘,也用洗洁精刷一遍。他是上心了,又卖力,又讲卫生,无形中露了一手,即使亲戚,也不过如此。一个潦倒的上访者,在这个狭小的空间,演奏了一曲锅碗瓢盆交响乐。

我心里清楚,老赖这是努力给人留下个好印象。他失时失势,盼望抓住一根稻草。他的事情,说白了,就是想捞回一些,但要有人操作,借助体制内的力量,帮他赢回一局。尽管希望渺茫,可他目前,唯有这张牌可出了。

不知不觉,擂台赛在较量了两个回合后结束,因三人之间互有胜负,打了个平手,所以皆大欢喜。为了突出一下老赖,我虚情假意地让汗津津的老赖下一盘,人家忙了一上午,该喘口气,放松放松了。老赖当了真,巴巴结结搓着手,想玩儿似的称一次霸,脸上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他们二人不上当,竟然异口同声,不下不下,要下你下。他们知道老赖的棋,不想落下风,就蹿掇我,拉我下水,我也不想丢面子,听着钟声,笑了起来,动手收拾棋盘棋子,取走茶几上的糖块水果,擦了一遍桌面。老赖失去了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没人想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他只得敛起了锋芒,乐颠颠地和我端菜上桌。

刚开始,大家正襟危坐,板板整整的。我看着热气腾腾的八个菜,说了很多客气话,也开了一阵玩笑。我用筷子点着盘子说,红军长征那回,吃的是草根树皮,有一把炒面就烧高香了,有这些东西么?大家面面相觑,莫名其妙,一下子没弄明白话里的意思,尽管嗓子眼里不停地咽口水,还得极力掩饰着,怕被人听见。我举起酒杯接着说,不说解放前了,三年自然灾害时,如果有这些好酒好菜,谁相信还能饿死人?他们的脑子算是转得快,点点头,深有同感。这时,按照习俗,作为东道主,我规定了桌上的一些政策,领着喝了一口酒,吃了块香喷喷的肥肉,继续说下去,实话说,有酒喝着,有这么些肴,不是摊上了,谁乐意上访?

这个话题,无疑激起了共鸣,他们互相望了一眼,淡淡地笑着,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嚷嚷起来。可不是,那叫吃饱了撑的。我们不然,就是要讨个说法。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无论什么事,都要慢慢地撕把,慢慢来。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欠点账怕什么?只要有庙在,就跑不了。但下手抢开了,性质就变了,这叫什么?拿在解放前,就是姓土姓恶的。

他们你来我往,你一言我一语,脸红脖子粗。酒倒是没少喝,老赖咬着一块大肠头,腮帮子鼓得老高,费力地咽下了,又慢慢地剔着牙花子。他的酒量大,一杯二两半白酒,一扬手就倒进肚里了,没有半点痛苦状。杭电工瞪了他一眼,提醒他注意,别耍酒疯,他耷拉着眼皮,理都不理,头朝后一仰,又灌进去一杯,脸刷地红了。杭老师见状,上前夺下了老赖手里的酒瓶,劝他少喝,多少都解不了愁,只起个麻醉作用。我也看出老赖想一醉方休,担心他酒后无德,家里又没准备锯末子让他吐,便没有商量的余地,干脆藏起了他的酒杯。

微熏时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杭老师和杭电工多次央我出面相帮,我就将考虑了半天的谱气泄了泄,他们觉得在理,感到事情有些眉目了,心怀感激,一起敬酒,老赖也端了一茶碗酒,凑过来,我们共同碰杯,一饮而尽。

气氛变得活跃了,杭老师连着打了几个嗝,杭电工一支接一支抽烟。老赖涨红了脸,趴在桌上歇了一会,抬起头来,有些口吃地说,我好认死理,认为酒应该喝公家的,钱也应该花公家的。公家,不就是大家的吗,人人都有份,不花白不花,花了就是本事。我那年贷款还不上,在里边蹲了几年,出来后,还想贷,人家把咱封了。拉了外县一家化肥厂十几吨化肥,填了窟窿,货款就别想了,到了我手里,借马跑一趟。我整天琢磨,总想赚公家的便宜。有的人用铲车,咱道道少,使个小匙子还不中?结果,所有的路,都给堵死了。

酒后吐真言,这就是老赖那天说的最多的话。杭电工本想阻止老赖露馅,已来不及了。杭老师是个局外人,压根没往深处想,也想不到老赖以后会给我添什么麻烦。

问题是,老赖都招了,和盘托出,活生生的,一桩桩真相都露出来了,我听后竟不以为然,仅看成是一个笑话,还差点把他作为男子汉的楷模,敢作敢当,为什么就没有引起一点警觉呢?

事后反思,责任在我。我哪里想到,同学之间那点真挚的原生态的情谊,早已被一只幕后的手所拨弄,那么轻易地遮住了我的眼睛,使我丧失了应有的警惕。我无意中成了一个木偶,或者是民间艺人手里操控的皮影,投下不停变幻的影子,被牵引着一步步走向陷阱。对此,我有苦难言,干吃哑巴亏。

不过,在当时,我在酒桌上许下的诺言,无论如何,还是兑现了。

一个月后,由人大责成政府处理的信访案件,有了回音,村里减免了老赖两万元承包款。然而,老赖得知消息后,心情不爽,大失所望,在一个上午,天知道他怎样躲过了传达室的盘查,拿着一袋晒干了的苦菜,专程跑到我所在的三楼办公室,掰着又粗又短的指头,跟我算了一笔账。大意是,吃老亏了,这些年,光村干部在厂里吃拿卡要的,远不止这些,即使将吃了的吐出来,也还差一大截子。何况,还有那些被偷被抢了的呢?再何况.说到这儿,他的舌头突然短了,一下子含糊不清了,可我明白,他想说的肯定是,他娘的,何况,还搭上了一副猪下货呢?

实实在在,我对老赖的单方面情理,也不认同,就戗他说,明摆着,你不也欠着别人的?不也是不止这个数?这叫鸭子别说鹅拽腚。

幸好,老赖还认账,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劝他,好事多磨,见好就收吧,你有能耐,找通了县上的人,在村里老少爷们眼里,也算挽回一些颜面了。是不是?

老赖一听,脸上活泛了,拉着我的手说,巧了,我刚买了个羊头,走,去家里喝羊肉汤吧,让你见识一下小妹的手艺。

2

 

说实话,我和老赖打交道不多,未结下推杯轮盏的交情,就不想去,但转念一想,他家里没埋着地雷,又可以认识漂亮的杭小妹,就添了好奇心,便不再虚情假意,下了楼,跟他走进了一幢高楼后面的胡同。

那是城中村一个三间屋的院子,天井很大,有两棵柳树,杭小妹正站在压水井前择芫荽。我一眼就看见了她,个子不高,身子偏瘦,脖颈细长,白白的,在一件碎花褂子下面,胸脯那儿略微有点凸,只有一对大眼睛,使人惊心,给人一种过目难忘的印象。老赖给我介绍了,我走近她,没能和她握手,她连连后退,有点提防我的意思,也可能怕我窥见了她的隐私,可是没能瞒得过,我听到她忍不住咳嗽了起来,且带着微微的哮喘,不久又齁了一声,就有了美人多病的缺憾。

老赖高声大嗓,唯恐别人不知,忙不迭地解释她的病,听她娘说,打小就种下了,小姐身子丫鬟命。一到冬天特别严重,犯上来,打针吃药都不管用,有时连续咳半个月,吵得人睡不着,烦死了。算一算,这十几年,花了我多少钱?还整天嘟噜着个脸,该你二百块似的。他娘的。

杭小妹咳完了,苍白的脸上带点红色,用黑色的眼睛,忧怨地看了他一眼,对他逢人就臭她的伎俩,见怪不怪,连气也懒得生了,就转过身去,低声唤了一遍草垛旁的几只鸡,随手将菜叶扔给啄食的母鸡。

蜂窝煤炉上的锅,朝外冒着一缕热气,飘出一股咸腥味。老赖一口一个小妹,不厌其烦地指示,把汤早晚煮得白生生的,到火候了,再咳嗽一声,我先和大哥啦个呱。

在我迈向屋门槛的当儿,回头与杭小妹的目光相遇了。我发现,她眼里那忧郁怨恨的光,湿湿的,嘴角咧了几下,抽动着,像要哭的样子。仓促间,她很快伸出一个小拇指,暗暗地点向了老赖,破涕为笑。我表示读懂了她的手势,给了她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内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屋里的光线很暗,铁床上凌乱地堆着被子衣服包袱。老赖说孩子在乡下姥姥村里上学,他们没把租赁屋当家,说不定那天就打了游击,混一天算一天。他忽然指着窗外走来走去的杭小妹说,她呀,身子是我的,可从来就没和我一个心眼子。有时我想偷听她的梦话,整晚上装睡,但她的嘴闭得巴巴的,滴水不漏。这娘们,是个谜,猜不透,动武也不行,软硬不吃。在我眼里,她现在就是个外人。

我对他的话,有些反感,戏瘧他说,牛粪还有资格嫌花插得不是地方?不就是没给你生个男孩吗?都什么年代了,还重男轻女。她病病秧秧的,也不容易,你就知足吧。

老赖搔了搔头皮,一层头屑如霜落地下,他无意打扫,一腚坐在深陷下去的沙发上,朝里拉了下茶几,用一块脏抹布,抹了一遍水渍,然后拿着生满茶锈的茶壶茶碗,走到院子里去洗。

我也跟了出去,因来得急,当了空手掌柜,总觉有些不妥,想起老赖的那套猪下货,就想到街上买点东西,答个人情。老赖知道我出门,没拦没回头,也没问。杭小妹急忙向我摇手,追了几步,听到身后一个茶碗咣地投进水盆里,便刹住了脚,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半个小时后,杭小妹默默地从我手里接过了烧鸡烧肉,她眼睛里平静如水,长睫毛忽闪着,鼻翼翕动,缓缓地呼了一口气。她又准备了几个小菜,几乎全部堆在我的面前,转身离开时,浓黑的眉毛,轻轻地上挑了一下。

其实,事后思考,在我和老赖喝酒之前,他应该早就盘算好了,确切地说,他的那个计划,是专门为我设计的,只有我进了套,才可以实施。老赖实际上已经吃定我了,他有十成的把握,认为我是他物色的新的合作人。也许,在我的两个同学帮他认识我的同时,很不幸,我就变成了他的猎物,而我还居高临下,洋洋自得,浑然不觉,在帮着他一遍遍数钱。一个稀里糊涂的好心人,这就是我的下场。

就在酒喝到五六成时,杭小妹忽然领着一个教师模样的中年人,悄悄地进了屋。中年人不胖不瘦,一声不吭,明明是个常客,找了个凳子,很随便地坐到我的对面,哈下腰,往茶碗里,哗哗地倒满了酒。杭小妹赶忙取了一双红色的筷子,放在他的位置,又去切了一盘咸菜疙瘩。中年人谁都不理,沉着脸,端起酒喝了一大口,皱起眉,夹起一块猪头肉,发狠似地嚼着。

此人目中无人,明显是冲着老赖来的,中间插一杠子,够范儿。一开始,老赖抬起身子,放下筷子,从沙发上端详着中年人的脸,又挑衅般直视着中年人的眼睛。中年人稳如泰山,内中运了股凛然之气,老赖看着我在旁,开始发虚,不便发作,不多会,他的身子哆嗦了一阵,仿佛看到了一股奔突在火山下的岩浆,情知这个找茬者,来者不善,态度大变,面孔上现出了讨好的笑容,并迫不及待地把一条鸡大腿,放到了中年人的碗里。这个妥协友善的动作,使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中年人和气地冲我点了点头,我也礼貌地回了。虽然,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不管亲戚还是熟人,既然凑巧,也是一种缘分,心里早已接纳了,就提议喝了杯认识酒。

这时,老赖拍了一下脑门,笑了,接着,就互相介绍。原来中年人是老赖那个镇的教委副主任,他们是多年的老相识了,经常在一个锅里摸勺子,有他吃的,就有我吃的,不分彼此,就差那拜把子了。不过,也无所谓,那只是一个形式,我们的交往,属“四大铁”之一,就差没一块嫖娼了。是不是?

中年人拖着慢悠悠的腔调,望着我,笑着说,要嫖也得我掏钱。这个老赖,死不了场上,就是长了一张好嘴,嘴大吃四方,往后,如果哪天见不到了,那他就是还有一双好腿,属兔子的,跑了。

这是典型的敲打,话里有话,老赖不由得涨红了脸,只有就坡下驴,我可是属猪的,光知道吃喝拉撒睡,但说实话,从前的,一分一毛,也少不下你的。这不,见到活的了吧,我这位老兄,是个大能人,大好人,他跟市里的一个局长很熟,过些日子,我想去拉些挂历来,做笔大买卖。到时候,再请你喝酒不晚。

是吗?中年人将信将疑,腰在椅子上后靠着,碰了一下我的酒杯,那把椅子晃晃悠悠,吱吱呀呀地响了半天。

一转眼,精明的老赖,将我推到了前台。我接他的橄榄球吗?之前,他没透露任何口风,可能,他早就打听到我在市里的那层关系了,琢磨着怎样利用,预谋很久了,而我一直蒙在鼓里。可是,在那个时候,我甚至傻瓜一样,不无炫耀地重申,我与市里那位领导之间的交情和友谊,我们相同的爱好和追求,领导只有一个爱女,我是她的干爷。怎么样,不用说,有领导罩着,还有什么事不能办?听说,领导明年有希望升正职,一把手。他所在局下边的实体书店,就经营挂历,我写封信去,弄点来,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干脆,帮人帮到底,我不会吹嘘,不会说大话,就好办实事,我现在就写信。小妹,麻烦你拿笔来。

中年人在伸姆指的同时,语意双关地对我说,看得出,是个急性子,性情中人。但还是等酒过了后,再写吧?字潦草了,拿不出门去,让人笑话。

杭小妹也在一边迟疑着,站着不动,没有听从我的吩咐。老赖睁眼催急了,她咬着下嘴唇,眼圈微红,匆匆转身,躲到了厨房。老赖无法,只得自己动手,站起时带倒了一把椅子,兴冲冲地把钢笔和信纸拿过来,又从柜子里找出一个旧信封,满脸酒气,低着头,看着我运气凝神,端端正正地写着小楷。

应该说,天助老赖,一件原本看似困难重重的事儿,在谈笑饮酒间,就轻轻松松地完成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信,中指在上面弹了一下,一个劲地赞叹我的字写得好,大气,漂亮,洒脱,字如其人,又忽然不放心地叮嘱我,这里,在末尾,一定写上货款绝不拖欠。过了一会,当他看到那封内容完整的信,白纸黑字,上有天下有地,艺术品似的,他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赶紧仔细地叠起来,颤抖着塞进炕席里,接连倒酒,自顾自,一气喝得酩酊大醉。他坐不住椅子了,闭着眼,歪着头,流着口水,我和中年人将他扶上炕,接着就听到了他的呼噜声。

酒桌上剩下两人,中年人口无遮拦地对我说,官场上,从没见过你这么实心眼儿的,小心,别吃了亏,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那一刻,我也有些醉意了,恍惚中,看着在旁抹眼泪的杭小妹说,老赖也不容易,小妹还是病身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我没多少能力,但这个忙,我得帮。

那封信,在黄色炕席边上露出一个角儿,白白的,十分扎眼。杭小妹看见了,走过去,往里掖了掖,身体停在原地,挡住了别人的视线。中年人的嘴巴,朝那儿努了几下,又瞥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让我收回,别留下遗憾。可我没全懂他的好意,也不想做小人,他见劝不动我,就咂巴着嘴说,到时候,我也帮着卖卖挂历,先顶了过去的账。之后,他就不再说什么了,他有了我这个替死鬼,也许为自己解脱而高兴,就以来晚了为借口,自罚了两杯。

吃了羊汤泡火烧后,我们就分手了。杭小妹送到大门口,就停下了,她并没有伸出手来,只是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在当时,那种场合,有酒垫底壮胆儿,我十分神圣地认为,总算为人办了件积善行德的事。对后果,是连想也没想,犹如鸟儿投进了罗网,怨不得别人。而杭小妹的影子,一直在脑际挥之不去。

3

 

半年过去了,我对老赖的事,早忘得一干二净。我的下半月经济拮据状况,依然没有丝毫改善,于是,我每天都巴望着来人。果不其然,隔个三天五日,就有人来了,大部分是农村亲戚,往往是三把韭菜两把葱,我忙活半天,落得经常吃剩菜。

中秋节前的一个下午,老赖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他一身酒气,一进门,就在门后放下一个湿漉漉的袋子,然后用洗手架上的毛巾,掸了掸身上的土屑,那条袋子里,很快渗出一些血水。他说这是专程跑回老家,从水库里打上来的鲢鱼,四条,绝对美味。接下来的话,让我明白,但这可是有代价的了。过了节,得陪他去一趟市里,局长说了,光介绍信不行,必须本人来。老赖看我神情犹豫,话中带刺,不就是个副科级么,那么大的架子?

这一来,倒成了我欠他的人情债了。不管我的感受如何,他大笑起来,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

实际上,此时,我还没有钻入圈套被敲诈的感觉。他这几条鱼送上门,需让我跑上百十公里,我的腿,有些不值钱了。可猛地想到,我正上初中的干女儿,也该关心一下了,不能枉担了虚名,此行顺便看看干女儿也值得,就狠下心,想着拿出点货真价实的东西来。

其实,老赖想到前头去了,见我沉吟着,很久没吱声,就拍着胸脯,表示一切都不用操心,他早准备好了,只借你这张脸,就是个名片,露一露面。真不好意思,还有个小要求,给搞两桶平价柴油。他举起手,不紧不慢地竖起两根手指头。

我反问道,干什么用?不盖屋娶媳妇?是不是又充能的?

老赖说,我能什么能,全村谁不知道我靠谁?老丈人门上的亲戚盖屋,谁叫咱拿了人家的东西手短呢?他喃喃自语着,似乎有些难为情。他或许想起家里露天茅房那令人恶心的粪便、随处爬的蛆以及满天飞的苍蝇,觉得我就像蚊子那样,在他脸上叮了一口。

不过,看在去看干女儿的份上,老赖会给我省下一笔,我当然无话可说,可也没留下多少讨价还价的余地。我给他的名言是,以后少揽这些瓷器活儿。

过了中秋节,在一个晴天,按照事前约定的时间地点,我在一条偏僻的街上,把自行车停放好,便坐上了一辆灰色的天津大发面包车。我没想到,老赖会开车,他回头看了一下独坐后排的我,双手作揖,拍了拍方向盘,重新发动引擎,车子轰鸣着,低挡前进,车屁股冒出一阵青烟,拐了几个弯,就插向了一条车流滚滚的南北公路,风驰电掣,奔向地级市。

老赖一边聚精会神开车,一边吹了一路子牛。哎呀,小时候捕鱼,跟着大人学,第一次在河边撒网,结果网在岸上,人到水里去了,弄了个大红脸。可是,第二次,就捞了上半网。有本事不?那年他去外地送砖,中午在一家路边店停车吃饭,瞅瞅没人时,摸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嫚,没给钱,干摸了。你猜怎么着?下边光溜溜的,一根毛也没有。哈,赚了,赚大了。

这个家伙,黄得无聊,色得不轻,我捶着他的后背,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小心啊,别忘了开车。他使劲摁着喇叭,前仰后合,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没事。在窗玻璃透进来的微风里,他乐得胡子扎煞了起来。

这不是要饭的操腚穷欢乐吗?他用一种低俗的开玩笑的方式,有意无意将我拉到了和他一样庸常的境地,我慢慢感觉到了,不甘心,不再附和他的胡诌乱扯,而是贴近车门,安静地观察着飞速掠过的树木、石桥、河流和村庄。车子轻轻地颠簸了一下,然后就是一个斜坡,在松开油门的状态下,滑行了很长一段路。

时间不长,老赖将车开得平稳了,依旧听不见我的动静,就回头张望,见我抬眼在看路东一个正喷云吐雾的大烟囱,那红砖上面,自上而下涂写着“保护环境”四个大字,就忿忿不平地骂了起来,这帮孙子,真是贼喊捉贼,指望他们去保护环境,谁信?看见那条白云河了吧?被污染得臭气熏天,树都枯死了,成了黑水河了。

我心有同感,但没有任何反应。老赖没见点头,也没听到预料之中的回应,装了一肚子正义感的胸腔,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点点憋下去了。他圆睁双眼,盯视着高低不平的沙土路,神情落寞,专心开车,嘴巴紧紧地闭着,腾手抽空撩开眉边的一缕头发。他好像有些心思,眉头处拧了个死结,右颧骨的肌肉绷得僵硬,身子弯着,头前抻,扶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抖。一路同行,一时半霎,他想不出有什么能够引起我的注意,博得我的好感。须知,有了我的存在,这辆车才算没白借,这趟腿就能没白跑,花花绿绿的挂历,就会换来红红绿绿的钞票。这个道理,打不死他,他也懂,所以,他时刻小心,唯恐我临时起意变卦,弃他扬长而去。可是,他明显想偏了,跑题了,他的担心实在是多余的。我心里感到好笑,一声不吭。在一个爬坡的地方,他终于沉不住气了,发狠似地踩着油门,嘴里咬牙切齿地嘟囔,肉烂在锅里,反正有人加油。

等上了坡,眼前一马平川,路程已过大半,老赖呼出一口长气,擦了一下头上的汗,忽然冒冒失失戴上了一副灰色薄手套,在脸前晃了晃,轻轻地落下,充满笑意的眼神里,透着讨价还价的余味。我估计,他有话要讲了,这回应该正经一点了吧?他习惯性地朝手套的正面吐了下,嘴巴一张一合,亮出了底牌,用深思熟虑的口吻告诉我,明人不做暗事,作为牵线人,不能瞎忙活,每本挂历给提成五块钱。说一不二,别嫌少。

话音盖过了发动机的噪声,在我心海里,如投下一块石头,激起了一圈圈涟漪。我的眼前,瞬间白花花的一片,分不清东西南北,看不清车外的景色,只觉得他的面孔虚幻得可怕。我明白了,这是老赖的杀手锏,是时下做买卖人的一种商业秘密,不到最后一刻,不在利益相关的时候,是不会拿出来的,一旦糊弄不了人,下不了手,就只能账目清好弟兄了。可惜,我以前对此一窍不通,甚至从没有听说过,简直愚蠢得无知。那阵子,我自然联想到那个中年人的做派了,很可能,他的回扣,没有兑现,或者是全部兑现,就难怪人家登门问罪了。但当时,我还乐意守住自己的底线,抵制诱惑,就坚决地一口回绝了。虽然我的日子,并不宽裕,喜欢随时赚点小便宜,可如果也与中年人那样参与其中,岂不变成做买卖的了?

也许碰上难缠的了,狮子大张口?老赖真以为我嫌少,低了,很不情愿地叹了口气,情绪有些低落,不得不又一次松口,大意是,对半的话,他就干不着了,无论如何,他必须占大头,四六开吧。怎样?

我笑了起来,明确地答复他,一分钱能喝碗兔子血,但拉屎扒地瓜,一码归一码,两回事。至于那个,放心,不干,不会沾手。

这次,老赖相信了。他说遇上活雷锋了,雷锋就在身边。接着,他话锋一转说,总觉得欠人情,谁叫我这人注重感情呢?要不回去请你个大客,去良子洗脚店泡脚,红缘歌舞厅唱歌,还是到商城来个一条龙服务?

什么什么?我听得云山雾罩,眼花缭乱。怎么个样法泡脚,何谓一条龙?光知道那些地方不干不净,具体咋回事,就一无所知了,听了,就感到怪脏的,吓死个人,避之唯恐不及,是决不肯涉足的。

我的回答,令老赖吃惊。在他眼里,我成了个难伺候的主儿,官不大,僚不小,清高个啥?四六不上拐尺,属地瓜秧的,架不了墙上去,严重脱离群众。就这副德行,以后谁跟你玩儿?耍大膘?

车在路上飘着,到了那种时候,老赖无事一身轻了,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张着的嘴巴,露出又黑又黄残缺不全的牙齿,而且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儿,熏得人难以忍受。然而他却摇头晃脑地吹起了口哨,天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曲子,像是当地戏剧茂腔,哭淋淋的,却分明渗出了喜出望外的味道。忽悠了半天,他是最终的胜利者,他在肚子里,一百遍地盘算了,这趟顺利的话,要比开两年的砖厂划算,混上几年滋润的日子,没问题。

看着老赖的样子,我心里有些隐隐的后悔了。老赖的一句活雷锋,就使我摸不着南天门了,自作聪明,将自己打扮成高尚的了,品德是模范的了,而唾手可得的三千块钱,打了水漂,这相当于我半年的工资,我明明白白吃了哑巴亏,吞咽下了苦果,于是气得朝自己的大腿,用力拍了一巴掌。

可是,老赖当了耳旁风,装作没听见,继续自己的口哨娱乐。他不可能再发善心,回心转意,从自己的袋里,望外掏什么了。那可是一槽子黄灿灿的玉米粒子,有着粮食的清香,对于一头惯常只能嚼食草料的可乐猪来说,毫无疑问,会有极大的吸引力,从本性上讲,是丝毫不可能把将要到嘴的美食,拱到别的槽里。

我冷着脸,内心灼热,经受着一阵阵煎熬,闭上眼,再次陷入了无绪的失望和沉默之中,仍怀着一线希望,琢磨起功劳和苦劳的话题,准备寻个合适时机,以勾起老赖的恻隐之心。

车喇叭响了,我从浑浑噩噩中抬起头来,揉了一会太阳穴,发现车已进入了市区。这里人多车多,不时就有红绿灯和斑马线,老赖的路不太熟,拐弯抹角,每走一段路,就要反复问几次,注意力分外集中,根本顾不上其他,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沮丧了一阵子,也就彻底死心了。

十几分钟后,到了一座高楼前,里面的院子狭窄拥挤,老赖好歹找了个地方停车,望着北边醒目的那个书店红漆牌子,我们直奔一层的大厅。

这个书店,还卖五金、瓷砖、化肥,人流嘈杂,五味俱全。老赖有些显摆地在前面走着,嚷嚷着去见臧经理,他们只在电话里打过交道,老赖对对方沙哑的嗓音,还有些印象。

巧了,老赖在楼梯上,逮住的那个面目清癯的四十岁的人,就是臧经理。老赖一听他的声音,就知道找对人了,双手握上去,咧着嘴笑。老赖在路上吹嘘过,他的预感从来非常准确,那就是一步顺步步顺,那么这是个好兆头啦。

开始,臧经理对老赖的热情保持着距离,他的脚站在两级台阶上,看了看我离他不远,想挣出手来,但被老赖握得更紧了,就冲我点了点头,歉意地一笑。他仿佛耳背,因为自己姓臧,偏偏遇上了姓赖的,就问了几次老赖的姓名,姓啥名谁,尤其是那个赖字,成了审查的重点。老赖比比划划,耐心地解释着,最后干脆表明,懒汉的懒去了竖心儿,怎么,还不懂,就是赖皮的那个赖,后面再加上个宝,宝贝的宝,连起来,就叫赖宝。

这下,臧经理听清了,他真姓赖,就开玩笑说,好,臧赖是一家,哥俩好,一家子就好。

好处马上就显现出来了。臧经理是个办事痛快的人,他从老赖手里,接过我写给局长的信,看了一遍,又看着我的眼睛,说局长出差了,但不管局长在不在,既然老乡来了,事情也要办,酒也得喝。

我顺便向臧经理说了看望干女儿的事,因她正上学,不便打扰,就将礼物,托他代为转交了。

臧经理清楚了我与局长的那层关系,表现得更加殷勤,在他那间宽敞的办公室,喝了一会西湖龙井茶,他就安排人,去仓库里搬挂历。我们想自己动手,他不让,被茶水灌得多跑了几趟厕所。老赖借口解手,来到院子里,在后车斗里,上来下去,一下下,一捆捆清点着,计算着,脸上就像抹了蜜,见谁都是笑眯眯的,把大前门香烟,一根根递出去。

装完货,到了中午吃饭时间。老赖对臧经理说,大经理,我请客,到附近酒馆撮一顿,臧经理也不客气,招呼了几个人,沿着楼后大街的一条甬路,一边说着话,一边观着风景,来到了一个名叫在水一方的饭店。进了雅间,老赖拿起菜谱,将女服务员喊过来,瞧过她的胸脯,在菜谱上指指戳戳了一番,大方地全权委托臧经理点菜,然后直接坐在桌子中间的主陪位置。我一看,老赖不谦让,又一直插不上话,就只能以副宾身份坐下了。

凉菜上齐了,一道道热菜陆续端上来。大家看着盘子里的大鱼大肉,吸溜着鼻子,齐刷刷的目光,热辣辣地盯着老赖,等待他的祝酒词。臧经理转过身来,喉咙里威严地咳了一声,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有些鄙夷地看着他,如同眼里的一盘下酒菜。老赖撒目了一圈,越发慌了,脸红得如紫茄子,砸破头也想不出说什么好了,不得已表态自己只是个粗人,司机,没文化,说完就势推了我一把。那时我有点幸灾乐祸,大快人心,只想看他的笑话,出他的洋相,丢他的丑。这个土鳖,土老帽,主陪是那么好坐的吗?横看竖看,怎么也不是个主陪的样子,还装得像棵葱似的,活该,别扭着吧。

说归说,看见老赖的汗珠子小溪般流淌下来,身子龟缩着,背驼着,他的气势,在那些西装笔挺的人面前,被看扁,一点点消失了,整个人似乎矮了半截,眼皮肿胀得几乎睁不开,低头耷脑地坐在那儿,不知所措。我明白,火候到了,老赖掉了面子,一块来的,就要拾起来,不能落井下石。当然,我也不想抢风头,自自然然,望着臧经理,又看着大家脸上不同的表情,侃侃而谈,先是说了一些感谢感激的话,包括不在现场的局长,这无疑是一把尚方宝剑。接着,就是祝福祝愿,并有意将局长的千金,列在第一位,这谁也不好攀,他们有脾气也开不了口。最后是盛情邀请各位领导,光临指导。转眼间,我没有片刻停顿,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将一杯酒,分成三次敬完了,把个老赖看得目瞪口呆,涎水长流,羡慕得直咂舌,吐出一口气,给他挽回了点面子。这当儿,他好像才缓过神来,脸色恢复了正常,弯着腰,用公筷给臧经理夹了一只大虾,一块猪排骨,我这边的碟子还空着,他就带头喝了起来。他喝酒不含糊,差不多喝下一斤酒后,他神气活现了,吹嘘这点儿酒,毛毛雨,喝稀饭似的,耽不了开车,大家听了,没人理会他,权当是醉话。

老赖总想露露脸,亡羊补牢,把刚才的怯与窘,丢到爪哇国去。他又喊来了女服务员,夸了一阵后,就对她吹胡子瞪眼,咚咚咚拍着自己的胸脯,说老子的胸不如你的大,但有的是钱,给我马上上最好最贵的菜。什么?不就是美国加吉鱼吗?来它一条,最大的。

随着老赖的话音,大家轰地一下,大声笑了起来,屋里的声浪如一台发动机,好久没有停下来。女服务员楞怔了一会,用乞求和不满的目光,看着尴尬中的臧经理,羞红着脸,低头快速跑了。臧经理随波逐流笑了笑,很快阴下脸来,觉得老赖的调笑,实在有些过分,放肆,就打着官腔说,人家服务员也有尊严,人格,这样不好吧?

老赖听了,犹如晴天里遭了雷击,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

那些跟着臧经理来的人,清楚书店跟饭店的关系,这里面的水很深,他们很明显站在臧经理的立场上,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指责老赖,弄得老赖下不来台了。我一看情势不对,赶紧将局长抬了出来,单独向他们道歉,敬酒,给局长捎回去。他们很识趣,又每人回敬了一杯,喝得我晕头涨脑。

那条红色的加吉鱼,放在一个长长的白色盘子里,被一个新的女服务员端了上来,微微张开口的鱼头,朝着臧经理的方向。

这时,我突然发现,身边的位置空着,老赖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是去了洗手间,还是外出吐酒了,我不得而知。思索了片刻,与臧经理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就不等老赖了,喝为上,和为贵。流水无情,大浪淘沙,往往最后留在酒桌上的,才是久经酒场的人。

我坚守着,喝别人的酒,让别人去说吧。在以往,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单日不请酒,双日喝人家的,要知道,粮食精可是好东西啊。谁知,我空欢喜了,在臧经理他们走后,我大摇大摆地穿过前台,被第一个女服务员拦住了。怎么搞的,那个胖家伙瞎眼了,没算账?他娘的,赖皮。今天什么日子?我抬头看了下日历,恼了,不行,我去请他回来。女服务员笑嘻嘻地说,不结账?那好,去找臧经理来..哎哎,别,丢不起人,老赖那小子,谁知道去哪儿了。

那天中午,老赖金蝉蜕壳,我被耍了大头,小小的计算器,划去了我一个月的工资。我怒不可遏,有苦难言,碍于同学的情面,不好发作,在路上,想来想去,怎么才能保本捞回来?此事,万万不可让妻子知情,只能暗箱操作。

我和老赖心存芥蒂,有了生分,在车上,一句话也没说。我感觉,往回走的路短,时间也比去时快。人啊人,都是因为利益而翻脸绝情。井水和河水掺到一块了,唯有清浊自明。我看准了,老赖是过河拆桥的人,好在,只是他负我,我不亏他。

回到县城,我在老地方下车后,就骑上自行车,一路追赶,气喘吁吁地来到老赖的院子里。

老赖正在指挥几个人卸货,还有七八个人坐着马扎喝水,抽烟,嘁嘁喳喳,院里院外,乱七八糟地停放着几辆摩托车、三轮车,分明与这批挂历有关。这些人,看起来很熟,他们的交往,是一锤子买卖,还是说不清道不明呢?

我进了院子,先朝厨房望了一眼,似见杭小妹在门后弯腰切菜,就收回目光,上前与走过来的中年人交谈。他果然是来弄挂历的,准备销四百本,他趴在我耳边说,这样就谁也不欠谁了,多亏你帮着圆了场。

我说,大闺女养了个胖孩子,出了力没赚着脸,还把人得罪了。

中年人一楞,笑了笑说,老虎吊秧子,一回就够了。

老赖见我俩谈得合群,料定对他不是好话,就想法子拆开,恨不得让我快些滚开。他抱着一捆挂历,拽着我的衣袖,帮我拴在自行车后架上,然后对着院子里的人说,看一看,这是二十本,另外一本是人体艺术,全是外国骚娘们,你亲自跑了一趟,不容易,就送给你,留着,看看舒服吧。

老赖的声音很高,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有几个人,头一回听说什么人体艺术,哄地一下围了过来,争饱眼福。他们像蚊子见了血,头和身子挤在一起,急切地一页页翻起来,不时大呼小叫,连喊过瘾过瘾。

大家笑声一片,群情振奋,卷入了一个漩涡。我站在外围,本来打定主意,想从老赖那儿,至少搞一百本,那样,就连所谓的回扣和酒钱,都一分不少了,也不讹人,是公平合理的。可是,老赖够狠的,一肚子坏水,说他好还不中?他来这一下子,完全打乱了我的预想,而且,还用什么人体艺术幽了我一默,在粗俗的大众面前,降低了我的操行,让大家看清了,我这个貌似文质彬彬的人,原来是个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家伙,简直可以与那些被游街的杀人犯划等号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什么也不顾了,扔下挂历,推起车子,扭头就走。

我听见,杭小妹在后面声嘶力竭的呼喊,我没有回头,顶着一脑门子怒火,骑上车,回家了。

发生这件事情以后,我听说,老赖又去市里拉的挂历,臧经理也专程来送了一次,加起来,估计在两千余份。他们瞒着我,怎样联合的,我一无所知,却是不约而同地将脏水泼在了我身上。

事后回忆,当时,我忘了向局长汇报了,以便快刀斩乱麻,结果铸成大错,追悔莫及。到头来,好心不得好报,怪谁呢?

老赖将挂历出手赚了一把,大部分顶了账,但赊账还在供货方站着,就是逼出老赖的人命,也是一分钱拿不出。臧经理急了眼,拿着我那封信的复印件,三番五次问我要货款,我捉了瞎,一口莫辩,只得坚持信上写的是六百本,看清楚了吗?其余的,与己无关。臧经理没办法,威胁要起诉打官司,我说局长知道吗?同意否?

不久,从市里传来消息,局长因这事受到牵连,升迁无望,原地止步。局长产生了怨恨之心,放出风来,说我不配当他女儿的干爷了。我灰心丧气,无精打采,牙疼了好长时间,还得随时躲避臧经理的突然造访。

那时,我已调到一个新的单位,平调任副职,仍是整天提心吊胆,就怕臧经理找上门来,将秘密泄露出去,给一把手和同事留下坏印象。

怕什么,就来什么,想躲也躲不掉。当然,到最后,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正月初十晚上,小北风刮得嗖嗖的,星光满天,月亮散发着淡淡的清辉,所在村的支部书记老柯,邀请我们班子成员喝闲酒。进了过道,在一条拴着的狼狗的吠叫中,在明亮的东间屋里,坐下没多久,大红袍刚端上,老柯媳妇就拉开门帘进来了,她面相和善,不像个农妇,个子矮胖,圆脸,黄黄的,几乎看不见脖子,脸上带着自来笑。她站下后,喘了口气,擦了下厚厚的眼镜片,眼瞅了一圈,面生得很,一个也不认识,居然忘记干什么了,也不说话,一只手扶着桌子沿,屏息定神,细细地打量着每个人。

我们微笑着,边抽烟喝茶,边自觉自愿接受女主人的检阅。见此情形,老柯忙问她何事,并站起来逐人介绍,当轮到我这张新面孔时,他卡了壳,转过身来,求援似地望着坐北朝南的一把手。一把手这才感到疏忽了,就简要地说了我的情况。老柯对我点了点头,随后坐下了,老柯媳妇马上指着我说,那就是你了,老弟,光看着面熟,想起来了,你老婆给我看过妇科病。你出来一下,大门外有两个人找。

我心里嘀咕着,这谁呀,丧门星,没过十五,也不看火候,不让别人舒服,喝个酒都不安生,就起身,从人们的后背和椅子缝隙中转了出去。在经过一把手身边时,他狐疑的眼神里,流露着不解和问号,从上到下看了我一眼,又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弄得我心里一抽一抽的。

在迷离的月光里,我披着风衣,裹紧了羽绒服,一步迈到院子里,站在一块水泥砌成的方形地面上,停下来,抬头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这时,恰有一颗耀眼的流星,倏地从空中划过,坠入了西边的天际,我身子抖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凛冽清新的空气。老柯媳妇赶过来,用手电照了一下狼狗,轻轻地嘱咐了几句什么,狼狗静静地趴在那儿,摇着尾巴。老柯媳妇给我拉开门栓,不放心似地看着我,翘着脚尖对我说,天这么冷,又是喝酒时候,要不,你问问人家,没什么事,就来家里喝酒吧,人多热闹,不就是多两双筷子吗?哎,你老婆那人,没有不说好的,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一阵温暖,眼里湿湿的。我朝东边不远处一棵梧桐树看去,那里有两个人影子,不需怀疑,其中一个必是臧经理。于是,我冲着老柯媳妇果断地摇了摇头,让她回去,她没听,回身掩上门,像笔直的一根木桩,杵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朝月光下的梧桐树走了过去。暗影中的臧经理迎了上来,他那高筒军用皮靴的脚步声,回响在冻土半尺的巷子里,手里香烟的红点,随着胳膊的上下移动前后飘忽。蓦然而至的一股旋风,掀起三五片纸屑,他差点被脚下一块石头绊倒,踉跄了半步。身后像个保镖的小伙子,抢前扶住他,我搀了他的右臂,走了五六步的样子,在老柯大门口外的墙根处,停下了。

一抹灯光射在前面砖墙的葡萄架上。我们不乐意见光,都把脸孔隐在阴影里,准备撕破脸,为了不是赌博的赌博。

听见老柯屋里的酒局已经开始,我反而不急了。看来臧经理也不急,他嘴里散着酒味,一甩手,将半截烟头扔向了草垛,那条红色的弧线落在了半路的冰上。神了,我心头一直纳闷,他们白天干什么去了,怎么知道晚上在这里的聚餐,又是怎样找上门来的?

我可不想将疑问提出来,臧经理也是讳莫如深,我们完全撇开了那个话题。或者,那原本就不属于探讨的范围。我们关心的,无疑是如斗鸡般斗来斗去的问题。他蹦得再高,爪子刨得再厉害,眼睛瞪得再红,也已领教过了。在我面前,实际上,他的招数不多了,变不出新的花样,翻来复去,不过还是那几句话,我都可以倒背如流了。在这块地盘上,我敢说,他除了耍酒疯,没人陪他玩。

对付他的色厉内荏,我依然是心平气和,讲道理,讲责任。我的过错,在于交友不慎,可是,他难道没有串通?勾结?这都无法追究了。事到如今,老赖要命一条,打官司连累局长,这两条路,成了两堵墙,碰不得,又走不通。

我的躲躲闪闪,低声细语,臧经理视作软弱,酒壮英雄胆,他要搅局摊牌了,有难同当,有酒喝独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腔调越来越高,胳膊抬起来,手指头点着我的脸,并想近前撕我的衣领。那个保镖似的小伙子,咳了几下,也往前靠了两步,摆出了一副动手的架势。在这寂静的夜里,些微响动被放大了,先是老柯家的狼狗叫了起来,接着左邻右舍的汪汪声,此起彼伏。

这时,躲在暗处的老柯媳妇,眼看我要吃亏,故意高喊了一声,急匆匆奔来。这出乎臧经理的意料,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后怕了,抓住我的手,压低了嗓音说,无论如何,你先垫上三千块钱吧,星期天去送,我对局里也好交待。此时此刻,他终于交了底,我也怕事情闹大了,不可收拾,产生不良影响,一狠心,一咬牙,便点头同意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们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胡同的深处。

老柯媳妇上前摸着我的手问,没事吧,没吓着吧?快进屋去,喝盅压压惊。

我悄悄地扯了扯她的棉袄袖子,朝院子里指了指。她明白了,便不吱声了。

我和老柯媳妇一前一后回到大院,在堂屋屋檐下的灯光里,我突然看见,他们都穿戴整齐,满脸严肃,每人拖着一把椅子,头向着大门外,在时刻准备着。我眼圈一红,鼻头发酸,装作上厕所,狠劲抹了一把热乎乎的脸。

那晚我吐酒了,醒来自问:你是好心人吗?会做好心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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