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平
1
俗话说,人过三十大半辈。那大半辈子怎么过来的?王引之没想过,却在四十一岁的春天,时来运转。四次搬家后,在那个艳阳高照的下午,意外地分到了一套九十平米的二居室,和局里新来的副局长张智敏对门。
几个中层干部,不问快要内退的老局长,也不敢对张智敏兴师问罪,就把矛盾的焦点,对准了办公室主任王卯卯。啧啧,是你提议,让一个勤杂工,当张智敏的秘书?他懂什么?
王卯卯从朝天鼻里,抠出一块鼻屎,你、你们,只知其一。
算了吧,跟张智敏同学,腰杆子硬了?来,看看你手上茧子有多厚?有人大声发问。
茧子?王卯卯没回过神,草垛般的身体晃动着,眯缝着眼,咽下几口碧龙春茶。
拍的呀!几个人哄笑起来。
涮我?王卯卯沉不住气,抖出实底。人家张智敏,不就是说,住对门方便吗?
我们活该?这事没完。人们吵吵嚷嚷出门,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王引之是从王卯卯手里,接过钥匙的。是套二手房,老局长司机搬到老婆单位,空出来的。原本,他不抱希望,妻子李自香撺掇过多次,连礼物都准备好了,可他一脸饥困,缺乏胆量,人家某某怎样,谁谁如何,这不是阴天下雨,没影的事吗?可是天上掉馅饼,王卯卯“啪”地将钥匙拍过来,他揉了几次眼睛,看清那串明晃晃的钥匙,确实躺在手掌上时,手心里,竟冒出一层亮晶晶的汗珠。他结结巴巴,那、这,这怎么好?他微驼的身子站得笔直,褐黑的方脸上,汗水如做爱结束,痛快地流出。
王卯卯翘起脚,手按在他肩胛骨突出的肩上,使劲掐了一下,暧昧地一笑,附耳边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嘛。
怎么蠢笨,王引之也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他摇着王卯卯有八个酒涡的手,盛情发出邀请,到时,一定来陪呀。
他前脚刚走,那些眼红的人,后脚就来了。
晚饭后,王引之摁着袋里硬梆梆的钥匙,和李自香步行着,从扶淇河畔的蜗居,逶迤着到城中心的东坡小区。他们在宿舍楼一单元,碰上管理科的老苏。老苏说,张智敏看完房子才走了,最近搬。看人家女儿长的,比范冰冰还漂亮。
王引之笑着,晃晃手里的钥匙,听了阵响声。等局长搬了,也挑个日子。
老苏神秘地靠近他,你爱人跟张智敏爱人,远房表亲?
王引之先是一怔,随后大笑,他瞥了李自香一眼,你问问,八杆子能打着?
李自香不点头也不否认,使了个走为上计的眼神。
老苏还在那里口若悬河,你小子,哪来的福气?有光沾了。
被老苏缠住,王引之多呆了几分钟,又遇见七八位同事,他打了招呼,心想如此亮相,亦为不可。
王引之心急,抖抖索索地开门,摸黑找着墙上的开关,打开所有的灯,屋子里顿时亮堂起来。
房子与人有缘,可遇而不可求。李自香饶有兴致地转来转去,客厅、洗手间、厕所、厨房,整体结构合理,无一处不顺心。前主人住得仔细,地面也不脏,刷遍涂料,就能入住了。
心情好,他轻松地哼起小调来,像个调皮的卡通人物,敞开又关上每一扇窗户,前后左右望着。
家务事上,李自香有发言权,也有审美情趣。这个暖气管子,露着难看,得弄点花草,包装一下。客厅里,挂幅山水。尼龙垫子、拖把、肥皂盒,一律换新的。是吧?
王引之频点头。
手机响了,时间不长,王引之微皱眉头。他嗯啊着,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他走向防盗门,朝外观察,犹豫了一刻,把门带上,又将卧室门窗,全部关上,沮丧地对李自香说,楼上王卯卯的电话,建议低调一点。门窗不要敞,走路不要重,咳嗽不要大声,唱歌不要嘹亮。他妈的,望人穷,看不惯穷人吃碗小豆腐。
李自香怅然若失,扫兴地说,正像我办公室门口挂专家牌子,有人告状,说病号都到她那里去了。他还不是嫌回扣少了?
谁能挂个无事牌?王引之说,倒背着手尿尿,不理他。
回来的路上,李自香语气中满是焦虑,我看趁早搬。不放鞭,不请客, 省得惹一身骚。
儿子睡觉前,无意中透露了张智敏搬家的日期。
王引之很奇怪,你怎么知道的?
他女儿张明明说的,我们是同学。
王引之乱糟糟的心情,有了一缕头绪。
张智敏农历初六搬家。张明明属龙,王引之的儿子属虎,龙虎把门,一大早就把锅搬了。王引之也去帮忙,跑前跑后,十点不到,就搬完了。张智敏在新家扎一头,照了一次面,嘱咐妻子佟湘玉几句,又对王引之笑了笑,就到政府礼堂开会去了。
张明明跟王引之的儿子,找人装电脑,上网后,把门一关。佟湘玉面露愠怒之色,敲门,张明明半天才开,让她联系有线电视的人,接通信号。
电话盲音,张明明嘟着小嘴,约王引之的儿子,不情愿地望外走。
你还跟着个保镖?佟湘玉擦着鼻尖上的汗,又瞅了王引之儿子一眼。
王引之儿子感觉到妈妈拉了一下自己的衣角,便乖巧地说,阿姨,我去学校了。
午饭的时候,王引之对儿子说,对门要少去,尽量不去。懂吗?
我这不是帮你上弦?儿子不以为然。
王引之不想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你现在的任务,是学习学习再学习。懂吗?
儿子脸上的表情是轻蔑的,赌气不再说话,闷头吃饭。
2
第二天上班,王卯卯来到王引之办公室,给了他一份省里的会议通知。王引之在第一页扫了一眼,随手放在桌子上,去浇写字台南面的那棵兰花。兰花的叶子细长,深绿色,显得肥壮,一看就是内行人侍弄过。老局长有次委婉地提出用金钱树换,王引之都没割爱。
局党组决定张智敏参加全省的经验交流会,你拿材料初稿。王卯卯像往常那样,坐在电脑桌前,盯住网页,慢腾腾地交待任务。
这不是赶鸭子上架?我那点狗屎泡,你大主任不知道?
都知道。可你,是他的秘书。
王引之被这句话噎住了,半天没吭声。
电脑主页在不停地变化着,出现一个袒胸露背的女孩,然后定格。
王卯卯回过头,缓和下情绪,你找文书,借有关材料看看,来个七拼八凑,移花接木。
王引之眉头紧锁,掏一棵苏烟递过去,讨好地说,弄完了,先请老兄升华升华。然后呢,撮一顿?
王卯卯手一挥说,张智敏才来,不摸情况,你探探路,就说材料我把关了,看他的态度吧。
那,材料几天搞完?
尽快吧,一周、一周差不多吧?
使出浑身解数,王引之整出一份材料,没顾得上看,急匆匆交给王卯卯。
王卯卯头也不抬,指着办公桌说,放下吧。
磨蹭了一会,见王卯卯在电脑上搜着什么,觉得无聊,就悄没声地带上门。
第二天一早,王引之搬家了。
李自香第一件事,就是在厨房里烧纸、上香,开启油烟机,以免烟雾飘出。
当天晚上,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透过猫眼一看,竟是张智敏。
张智敏面带自来笑,一进门,抱拳贺乔迁。他在凌乱的房间,撒目一遍,对家具的安置,提出意见。在整体厨房,素淡的天蓝颜色,引起他的兴趣,在博物橱前,又欣赏古董玩器,有的还拿到手里,把玩一番。
王引之手忙脚乱,语无伦次。他将张智敏让到沙发坐下,推近烟灰缸。李自香涮茶碗,找出铁观音沏上,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倒掉第一遍,端给张智敏,张智敏也不客气,吹了下热气,呷了一口。
喜欢绿茶,但铁观音也不错。张智敏抬头环顾四周,目光停在客厅正面墙上,好像,缺幅山水,有吗?
没等回答,他话锋一转,谈起了搬家史。我前半辈子,搬了三次家,搬一次,头疼一次。嘁,为什么,房子越搬越大,越搬越好,书却是越来越多。原先一个书橱不满,现在五个都装不下,一间书房,也满满当当,只得放到阳台。嘁,你不知道,那些搬家的人,最不愿意搬书。书这东西,死沉死沉,要是住在四五楼,还不把人累死?
李自香续了茶,想自己也有几箱子医学书,觉得有必要购个书橱,而不必与儿子的书挤在一起。
这就叫孔老二搬家——净书了。张智敏摁灭烟头,站起来,跑到洗手间,忘了关门,小便的声音异常刺耳,接着传出裤子的拉链声。
回到客厅,张智敏笑着提起,刚结婚后,有一阵子,日子过得紧巴。有一次外出,回来时,身上剩下了五分钱。原因?就是买了书。一趟危险的出差!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书虫子!李自香慢悠悠从厨房里,提来一壶水,缓缓地冲了茶叶。
张智敏眼前一亮,似对这一定论,颇感兴趣。
李自香很快发现,张智敏这个人很随和。他是个坐不住的人,隔一会儿,就在每个房间,遛哒一圈。不多会,他的脸色暗了一些,盯住王引之说,嘁,你,这里什么都不缺——缺什么呢?缺书。要知道,这样的环境不利于孩子的成长。一个没有经典名著的家庭,会给孩子带来什么?
明天,就去订杂志。王引之喃喃着,他的工资单上,未扣过一分钱的书报费。
那是什么?张智敏眼尖,指着方桌上针线盒里露出的乱七八糟的一堆线。
刺绣用的。李自香赶紧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弄整齐。
会刺绣?张智敏转头望着博物橱。
瞎玩呗。李自香常琢磨天上的地里的和水中的景观,表现在作品里。喜欢什么?给你绣幅?
张智敏没接茬,笑而不答。
他怎么像个女人,没喉结?李自香在张智敏走后,有些纳罕不解。
不可能吧?王引之心生疑窦。
两个家庭,就这样开始了交往。
王引之和李自香主动些。他们农村亲戚多,三日两头,捎着时令水果、新麦子面和无公害蔬菜上门,李自香就一次次地敲开对方的门。隔些日子,佟湘玉也回些大虾、鲍鱼和名贵烟酒等。一来二去,像亲戚一样走动起来。
去张智敏家,王引之眼里有活,帮佟湘玉抬花盆、灌液化气、清洗抽油烟机。凡男同志的活儿,自然归他。有时,他闲极无聊,在家捧着本杂志装相,佟湘玉敲门,招个手儿,王引之就明白了,趿拉着拖鞋,嗒嗒地过去。张智敏喝得红光满面,朝他笑笑,让烟和水果,他摆手,先把那半袋子晾晒的面,从阳台搬到厨房,又把那个六角形的酱紫色花盆,搬到洗手间浇水。
有个外人,佟湘玉情绪高,情不自禁,向王引之数叨张智敏横草不拿竖草,又亲手掸掉王引之身上的灰。
只是,时间长了,佟湘玉感觉到一点不自在。就是每次,在楼道里,当佟湘玉出现的时候,王引之都会停住,手扶墙,另一只手,示意佟湘玉先走,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直到佟湘玉过去了,才听到背后悄无声息的脚步声。
搬家后的第三天,王卯卯让王引之到张智敏屋里一趟。
王引之心里打鼓,央王卯卯出个点子。王卯卯准备看画展,心思在美女画家身上,见谁烦谁,懒得答理。
没办法,王引之忐忑不安,鼓起勇气,正待敲门,却见棕色的门,自动开了。
张智敏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外边的布置,三大件:老板写字台、真皮沙发和书橱。他拉着王引之,看墙上的书画,指着一幅雨后的竹子说,一个朋友送的。朋友有才,人品不错,能写会画,可惜耳聋。
由赏画自然引申到材料上,张智敏的话题宽泛了。他谈到,嘁,典型材料,是集体智慧的结晶,最后,也不署个人的名字,从知识产权角度上说,算不上发明,充其量是实用新型。他的那个朋友,却是材料好手,有求必应。朋友无所求,托的人,最多约着到酒馆喝顿而已。他参加过朋友的聚会,朋友有时喝醉,麻痹自己,他的儿子在上海,房子没着落…..
你回去,找找相关材料。张智敏面朝墙,似沉在那幅画里,王引之很识趣地退了出来。
晚上,王引之参加张智敏的酒局,结识了那个朋友。张智敏表现欲强,打了两个通关,只听见他脖子里,咕嘟咕嘟吞咽的声音。王引之借着酒劲,近视他的脖子,果然缺少起伏,没那种公鸡打鸣般的喉结。
王引之慌慌的,躲躲闪闪摸了自己一把,虽不算突出,毕竟如太监般有个茬子,心里有了一点平衡。
张智敏喝高了,一桌人也都带着醉意,不会在意谁出洋相。王引之同司机扶他上车,开到楼下,费力地搀着他,上到三楼。
张智敏停下,打个酒嗝,手在空中,划了个圈,对他笑着,大声说,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知道吗?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酒后吐真言,王引之引为知己,像个刚被搞完了的女人爬起来说,放心吧,我是你的人。
一下子,王引之领到了一张类似护照的通行证。有张智敏罩着,王引之如鱼得水。
张智敏的圈子很多,王引之三天两头凑堆。
圈子里,令百姓头疼心烦的交通、住院、入托、上学等难题,却是一路绿灯,易如反掌。王引之的亲朋常甩个大鞋,某人闯了红灯、某亲戚生孩子、某亲戚的亲戚要求上个好学校,亲朋揽买卖一样,打来电话,就顺顺畅畅。他天性助人,懂得人不常得意,办事不耍奸,不磨滑。下一次聚会,把一杯酒,朝着某位咣地一碰,大家心知肚明,也不多问。
有一次,也是酒后,在楼梯拐弯处,张智敏擦了眼侈,握着他的手,摇来晃去,说,透风啊,透透风!
王引之疑心裤扣子开了,赶紧低头看,忙问,透什么风?
张智敏喷出一股酒气,说着半截子话,听到情况、情况啊。
当然,王引之听懂了,如被蝎子蛰了一下。他前后瞄着,五楼一扇窗户闭了,西单元出来两个妇女,月色里,提着垃圾往外走。
明天,函关镇撤并,禚书记想找几个老苍人,压场子。张智敏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
我还去吗?王引之嗫嚅地问。
那还用说?帮个人场嘛。
这就是臭味相投?王引之有所得,又恐有所失。可是除了工作,他从未问过什么,王引之也就把那句酒话,当成了耳边风。
这种热乎劲儿,持续了一段时间。有一天,王引之从王卯卯那里,得到了张智敏提拔自己的暗示。
好好干吧,张智敏对你很器重。王卯卯情场失意,世界都变成酸不溜秋的颜色。凡是被我这个老同学看上的,他往往都拉上一把。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缘分?
王引之笑笑说,别忽悠了,走到哪里,还不是干活的?
他可是来接班的。王卯卯压低声音说,跟紧点。有人出政绩,有人就须牺牲。你,过河卒子嘛。
家雀跟着夜猫子飞,忙活一晚上,别打不着食。王引之想起了这句俗语。
认真,起码要认真。那天,张智敏和颜悦色地把材料送回,要求王引之改正一些错别字。
王引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低下头,赶紧校对。
嘁,人的水平有高低,关键看工作态度。张智敏缓缓地转着圈说,我的一个老领导,材料把关,出了名的严格。他发现一个标点符号错了,一个错字别字,立马将材料撕了,不管守着谁,不分场合,不留情面,让人下不来台。可是,从此以后,送老领导的材料,谁还敢出半点差?
王引之鸡琢米似地点着头,起身倒水,被张智敏摆手制止。他的目光,追逐着张智敏黑亮的皮鞋,悄悄地拿一张抽纸,放在鼻子底下,隐忍感冒初起的咳嗽。
就在张智敏被挡在门后,王引之憋得脸通红,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一星期后,张智敏把改了的材料,交给王卯卯。
材料几经转手,引发不小的震动,经王卯卯绘声绘色地描述,张智敏更是一炮打响。
最晚见到这份材料的,是王引之。
你看看,剩了百八十个字。王卯卯用手敲着那份五千字的材料,蘸着唾沫,哗啦啦地翻着。
差距,这就是差距。王卯卯说,将材料重新打出来,报给张智敏。
还是你给吧。王引之顶了一下,当个垫背的,不是出我的丑吗?
你不当,谁当?王卯卯软硬钉子不吃。有的人,领导撂他南墙上,理都不理。那还有指望?
面子上却挂不住,王引之心里别扭了许多日子。见了张智敏,表面敬重如常,内心就有些疏远。半个月时间,王引之没有在圈子里露面,张智敏去省里开会,又有了一段空档。
3
两家的交往,一如往常。
佟湘玉是个美人胚子,身材好,不胖不瘦,爱好是逛商店,有空就拉着李自香。
李自香去了几次,便找借口。人家佟湘玉出手阔绰,看见时尚中意的,无论衣服、鞋子、保健品还是化妆品,摸几张购物卡,一次花掉好几千,李自香徒有望卡兴叹的份。
每隔三五天,佟湘玉就从上到下,换一次衣服,从不重样。女儿也是花枝招展,沿袭了乃母之风。李自香虽然看不惯,也顶多背地里酸几句,不再当陪衬。
有个星期天上午,天晴气朗,王引之在院子里,摆开架势,清洗佟湘玉厨房的油烟机,
李自香正在客厅刺一件绣品,佟湘玉领着一位三十多岁略显紧张的农村亲戚,咨询怀孕的事。李自香耐心解释一些事项,亲戚听得头头是道,抬手撸一把脸上的汗,又把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话还没说完,佟湘玉就迫不及待地谈到,她刚才在菜摊买茄子,收了张缺损一角的一元钱。事后找,人家不认账。怎么办?花不出去,心情会糟透了。她就在另一个摊前,买了九斤绿豆,把那张破钱,夹在了中间,终于出手了。她那漂亮的嘴唇,撇了几个弧线,天然的长睫毛下,跳动着一种喜悦。亲戚一边赞赏着,一边在茶几上,放下一张购物卡。李自香红着脸,塞回亲戚。亲戚尴尬了一会,看见佟湘玉的眼神,执意留下了。
佟湘玉介绍来的,李自香都是热情接待,佟湘玉常将一些礼品,转给她,她推让一番,也就收下了。
给你刺一件绣品吧。李自香过意不去。
佟湘玉应答,行。
再过两个月,重中考试。
从省里开会回来,张智敏的公开活动不多,王引之的空闲就多了起来。他注意到,儿子有好几次回来得晚,有一次,还与张明明结伴而行。他从班主任那里了解到儿子近期成绩下降,感到了一种危机。他留心观察,儿子晚自习后,骑着车子,先去路边一家网吧,后面不多久,张明明也进去了。他东躲西望,屈身在网吧红丝绒窗帘后的角落里。他的猜疑,有了答案。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王引之的心渐渐揪紧了。
连续三个雨夜,王引之不间歇地跟踪着,心里一遍遍箭熬,头屑丛生的地方生出几根白发。他对李自香和盘托出,两个人的肩膀可以多担当一些。他们决定,尽快将儿子转学,隔离。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不这样,后果难料。
谁出面谈,同谁谈,怎样谈,他们发生了争执。儿子做贼心虚,谅不会也不敢违拗父母。关键是对门,口风不能露,还要拐弯抹角。他们最终统一了口径,由李自香试探一下佟湘玉。
不料,佟湘玉极为敏感,当即回复,帮着办。
很快有了回应。
当晚,张智敏熟门熟路敲了门,按照习惯,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几趟,用手掠了掠染得浓黑的头发,望一眼刺绣的李自香,就开门见山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嘁,这个决定很好,很好。他说话的语气和表情一如既往,不容置疑。
离考试还有一个月,王引之由不得情急智生,大胆提醒,是否当机立断?
张智敏猛地转身,耸眉,眨眼,沉默片刻,大摇其头,稳住,一定稳住。临考换校,如临阵易帅,实不可取。
一锤定音。
李自香停下手里的活,递上一杯茶。
今晚局长没喝?王引之不再坚持,换个话题。
张智敏打开了话篓子。他说道,昨晚的酒局,一位老领导吃火锅,脸上,沾了一点韭菜叶子。可是,满桌子人没有一个点破的。有人暗笑,有人沉默,有的视而不见,有的不以为然,可见一副副众生相。他忍不住,提醒老领导,您脸上?话没落音,一片肃静,有的筷子停在半空,有的勺子贴在嘴上,有的酒杯倒在桌上。大家如看皇帝的新装,他算老几?随大流吧。不,这时需要智慧,需要胆识。老领导依旧蒙在鼓里,说,不服年龄不行,喝大了,上脸了,连尿尿,都呲不出锅门了。惹得大家都笑了。他也呵呵一笑,借下位敬酒的机会说,老领导,您的寿眉长,嘴上的痣子,也是个福痣。老领导开始莫名其妙,后来心领神会,在嘴上抹了一把。
是他,解脱了老领导的困境。他看见,老领导意味深长地朝他笑了。
想不到呀,想不到,上午才知道,老领导的儿子,昨天刚提拔,当了市委组织部长。
张智敏喜形于色。他换了一件深蓝色的西服上衣,打一条米黄色的领带,把整个脖颈围了起来。王引之和李自香交流了一下眼神,也是高兴不过的样子。
好好干吧,张智敏临走的时候,像平常一样,撩下这句话。
似在云里雾里,王引之被虚无缥缈的东西,严严实实地笼罩着。
一星期后,直到王卯卯正式通知他已被局党组任命为办公室副主任时,才流露出一种惊讶的表情。
他有戏了,跨入中层干部的行列。这在半年前,他压根儿不敢想。
知道谁提议的吗?王卯卯蹩脚地发问。
王引之傻笑着,注意力从当天的一份晚报,转移到王卯卯身上。
显然有备而来,顿了一会,王卯卯让他提早准备半年总结,他痛快地应下来。材料怎么写?提供草坯而已,给领导留下发挥的空间。这不难,难的是这样的领导,越来越少了。
往后,你就负责张智敏的具体事务。王卯卯说到这儿,看到王引之右嘴唇下方,有个痣子,那是干活的标志。他寻思着,让王引之吐吐血。
今晚我请客。王引之却大方地说,地点仙客来。只是——请张局长吗?
请,王卯卯干脆地说,那人没有架子,与民同乐,他肯定喜欢。
结果一醉方休。
张智敏善劝,王卯卯火上加油,王引之喝了白酒,喝啤酒,又喝红酒,留不住马了,一屁股坐到椅子底下。
第二天早晨,醒酒后,王引之才知道,是张智敏送他回家,扶他进门,上了床。
吐酒,骂人,出洋相。李自香跟着折腾了大半个晚上,憋着一肚子气。自毁形象,看你今后,怎在人前混?
骂谁?骂的什么?王引之吓了一跳。
人家老局长碍着你啥了?
王引之一拍大腿,从床上坐起来,脸都黄了,张局长听见了?
幸亏走了。李自香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懒得搭理,扎一条黄色碎花围裙,去了厨房。
中考前一天,王引之在办公室里,看一份往年油印的材料。张智敏来了,说将王引之儿子的信息发给了招生办的同学。
说起来,王引之对张智敏的过去,一无所知,张智敏来了后,才陆续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
张智敏草根出身。小时候,他在村西潍河摸过鱼虾,总结了一套捕鱼经验:春靠溜,夏靠滩,到了秋天靠两边,十冬腊月上了冻,鱼鳖虾蟹聚中间。早晨,他穿越大雾,爬到常山挖兔子食,雨水大的季节,在松树和菠萝枝底下采摘蘑菇和松伞子。在燕子山下的大学校园,他彻夜泡在图书馆。他把打工的钱,每月拿出二百元,贴补弟弟。
想到此,他的心里,就涌出一丝温情。
他以调干生的身份,回到家乡,又不负众望,考上了副科级领导干部。
他在这个小县城,有一件令人乐道的奇闻。
那年冬天,他在一个乡镇任党委副书记,有一阵主持工作。冬季农田基本建设,进展缓慢,他睡不着,想起一个套路,连夜召开党委会,安排县领导来检查的事,要求党委成员分工把口,迅速行动,借东风,形成大干高潮。
第二天一早,他给领导汇报,不巧领导外出。怎么办?海口夸了,场面热火朝天,群情振奋。嘁,急中生智,他多了个心眼,紧急借用牌号靠前的两辆轿车,邀四五位部门负责人,来到治理工地,大喇叭里吆喝,领导车上巡视,结果转悠半个小时,好歹搪塞过去了。
那时,他手心里捏着一把汗,事后又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他办的第一件险事。
第二件,也险,但是险中求胜。那年,在港口城市招商,后来听说规模之大,达成意向之顺利,也是一个山区乡镇未有的。这难道,不是他促成的吗?在那个盛大的场合,还没开席,他就一气喝掉七杯茅台,接着迷迷糊糊返回乡镇,不留踪影,给那些商家,留下这人实在的印象。要不,人家还会痛快地签合同吗?
张智敏不愿提当年,给王引之看招生办的回复。王引之心里有底了,鼻翼翕动着,说,局长,你说东,就向东,你说西,就向西。
他淡然一笑,不考虑别人的反应。嘁,粉要搽在脸上。什么叫一白遮百丑?在部门,弄个先进,争点荣誉,就好比做个美容术,把疮疤疖子,掩盖起来了。我说了,年底评比给你搞个先进。说了不算的时候,怎么办怎么好。说了算的时候,怎么好怎么办。
张智敏见缝插针,借题发挥。我这人,驴屎蛋子表面光,背地里遭的罪,受的屈,谁知道?哪次不是装孙子?嘁,上次,我去省局汇报工作,争取省级先进,呆了两天,没见上局长,办公室的人,也一问三不知,急得我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后来想起找局长司机,才知道局长住了院,上午点滴,下午回家。我计上心来,打着探望局长的旗号,见了局长。也是机缘凑巧,那天瓢泼大雨,局长以为,我从一个偏僻小县专程赶来,就很感动,事情有了眉目。可是,在市里,又出了岔头,人家要把咱排第二。嘁,光看城门楼子不行,是块土坷垃就绊倒人。没办法,又赶到市里。难哪,这世上少有顺顺溜溜的事。
不容易,您也是一骨碌一跌的。王引之的心情,跟着七上八下,说,不过局长,吉人自有天相。您左唇上的痣子,就恰到好处。
人微言轻。张智敏的顺风耳朵,朝楼道支愣了半分钟。一阵响声过后,他在那棵窜出苔的兰花前蹲下。叫苦之后,王引之盘算,如何做顺水人情?张智敏却无意掠美,说,佟湘玉发现一个秘密,说是你的朋友,有几个不是离婚的?我一听,一扒拉,一点不假。嘁,报社老卞、电视台小葛、教育局大孙、联芳集团老薄等,都在其中。近墨者黑,我怀疑自己,是否也学坏了? 又一想,不对!对门王引之,不就没离婚吗?
狗肉上得了台面?王引之像被倒藜刺划了一下。吃了带药的韭菜,也不过这么个味儿。
别当真,开个玩笑嘛。
中考成绩揭晓,张明明和王引之儿子的成绩,均不理想。
由于事先做工作,既省了择校费,又分到两所学校,张明明在城东,王引之儿子在城西。
不管怎样,咱不能忘了人家,这人情得打。王引之喝多了,到家后,三个小时才醒。据说,吐了王卯卯一车,骂了一句老局长。骂的什么?王卯卯讳莫如深。
解除了后顾之忧,夫妻登门言谢,佟湘玉见了他们,非常客气。
刚落座,佟湘玉就眉飞色舞地说起张明明,知道吗?那可是全县最高学府,设施、师资水平一流,升学率百分之七十以上。只要正常发挥,不分心,上个一本,绝对有把握。
佟湘玉问起王引之的儿子,说道,那也是一所不错的学校,事在人为,功到自然成嘛。
你们真是帮大忙了。李自香瞅空,插上这句心里话。
见外了吧?佟湘玉颔首而笑。都什么年代了,要害问题是就业。
李自香笑道,还远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王引之字斟句酌。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佟湘玉有遮无拦地说,你们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天大的喜讯,这是一份意外的收获。
李自香不知用怎样的语言表达谢意。
明早,我在阳台栽畦韭菜,能割三四茬呢。佟湘玉喜欢韭菜火烧,王引之就想露一手。
回到家,李自香碗筷未洗,搬出刺了过半的绣品,捧在膝上,将针尖在发间抿了抿,一针一线地绣起来。
有意思,王引之指着对门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比一个能啦呱,也能大包大揽。
他打量着由深红和鸭蛋黄丝线绣成的福字,升高音阶问,给谁?
她下巴朝对门仰了仰,继续躬着身子,刺着福字上的那个撇。
得绣多少个字?
一百个。
得费多少功夫?每天精疲力竭,何必受这份罪?
她安安静静坐着,一句话不说,一点笑模样也没有,凝脂般细长的手指灵活地操作着。
送点高档的东西,不是更好吗?王引之一边嘟囔,一边揉了揉发疼的脑门。
你不懂了吧?她莞尔一笑,说,心意。多少钱也买不来,领不领情,是另一回事。
中秋节,可是快了。
这不就像赶嫁妆吗?
窗外一地月光,弥漫着芙蓉树、樱花树、梨树和青草的气味。屋内静静的,一片温馨,透出刺绣时唯一细密的声音。
4
过完节,监察局却来调查老局长的事。
王引之没觉得有什么意外。王卯卯抽出一根烟,自顾自点上了。
是经济问题、作风问题……还是房子?王引之思考着,打破沉默。
烟雾中,王卯卯避开直白,迟疑不决地暗示,已经内外交困了。他怀疑,有人暗中捣鬼,是内鬼。
会是谁?
你说呢?王卯卯扔掉大半个烟头,下巴离开桌面,身子直起来,嘻嘻笑着。
没想到,一个小时后,王引之被叫到局长办公室,成了怀疑对象。
老局长不动声色,话语之间,旁敲侧击。譬如,拉帮结派的问题,请客送礼的问题,搞小动作的问题等。还有,老局长漫不经心地提起,那些酒后骂人的人,血管里,是否流淌着道德的血液?
王引之听不下去了,狠狠地跟老局长干了一架。这经不起推敲的理由,荒唐之极。他奉劝,别上贼船,平时在你面前告状的,有几个好东西?拉不出屎来怨茅房。
不欢而散,从老局长屋里出来,王引之的泪水在眼框里打转。他来到楼下,推出电动车,朝城南的常山大道,飞驰而去。
沿途蓊郁的树林、灌木和怒放的鲜花,使王引之的心情豁然开朗。常山与苏轼有缘,他主密州时,修建雩泉亭祈雨、政务之余围猎,写下《江城子.密州出猎》。如今,诸城企业家和收藏家窦总,在这里建设一处气势恢宏的民俗博物苑。
王引之在山前怀西边,放下电动车,看见山上巍峨的主殿、配殿和藏经楼等主体建筑,均呈红黄两色,东西两边的一趟趟洞殿,均呈灰色,斗拱飞檐,亭台楼榭,掩映在翠柏之中,蔚为壮观。
他小跑着,赶上一个二十人的参观团,发现窦总戴一顶黄草帽,脸膛黑红色,正走在花岗石砌成的悬拱石桥上,而大桥南边,是一座近二十米高的巨型牌坊,上书“东方佛国”四个大字。整个博物苑,无论石桥、牌坊、道路、水电、树木,还是宝殿的绘图、设计、彩绘、建筑、装饰乃至匾额题词,每一张图纸,都装在窦总的脑子里。有人问窦总,知识按斗量,有没有兴趣写一部新《红楼梦》呢?窦总不答,喝口矿泉水,笑着碧霞宫走去。
玩了个尽兴,王引之才回来,正要上楼,被开车门的张智敏看见,拉他参加一个酒局。
大院里,法国梧桐、石榴树、柿子树,沐浴着秋雨,芙蓉树上,绿色的叶子随风飘舞。
王引之坐在前排,发短信请了假,就什么也不想,从车窗向外望。雨天黑得早,车灯打开,街上的霓虹灯闪烁着,行人和车流往后退去,湿润的空气中飘着一股咸腥味。
半年总结,写得不错!张智敏靠在车背上,睁只眼,闭只眼,似在自言自语。嘁,如今农村,新版《墙头记》又出现了。我发现,不养老,还是穷了。城里那些富起来的大款,却孝顺。为什么?他来世上,福享尽,必感激父母。是不是这样?单位上,还不是一个熊样!有的身正,有的影斜,有的为老不尊,好坏不分。
车轮疾速,喇叭声声。
王引之心里,冒出一点儿酸。他在垫子上,搓着沾了泥浆的鞋,扶着车把手说,觉得窝囊透了。
该喝酒,就喝酒。
有领导这句话,就够了。
一轮圆月,悬在半空,月光撒在宿舍楼西边的车棚上。张智敏醉归,脚步踉跄,来到车棚,那儿横七竖八,堆放着摩托车、木头床、马桶和杨树枝。
不像话,打狗不看主人?张智敏的舌头,不打弯了。
不用怕,张智敏咳出一口痰,不能……你不能做《红楼梦》里被冤…….屈死的晴雯。晴雯,知道不?他前摇后晃,盯住王引之的脸,突然上前,揪着他的耳朵,假戏真唱……真唱啊。
空气里混合着雨后奇异的清香。王引之被撕疼了,身子斜着,又担心被人听去弦外之音,好歹架着他,爬到三楼。
人善被人欺。老局长,凭什么怀疑我?这个老糊涂!
王引之控制不住情绪,一回家,就在李自香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
李自香好言相劝,塞给他一块藕荷色的湿手巾。
什么时候得罪人了?难道是那次酒后?他擦掉嘴角的一块污痕。
幸亏,老局长快退了。李自香的目光却在别处。
不能坏了一世名声。
群众心里不明白吗?李自香注视着他稀疏的头发。
他不仁,我不义。张智敏说得对,假戏真唱。
谁说的?他真这么说?不行,李自香的心,被深深刺痛了,她冲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摇晃着,你敢?
不要威胁嘛!王引之光着脚丫子,倒在沙发上,有恩不报?
这是两回事。李自香说,唯独不能当小人。不然,活着不安生,死了不超脱。
月光照床头,王引之像罩在一张雪地上捕食麻雀的网里,筛眼多,却无法出逃。
上班时,他眼圈发黑,开了一扇窗,涌进一股银杏茶的气味。脱掉那双灰色布鞋,他在电脑前坐稳。腹稿,昨晚就考虑好了。有点渴,他在橱里,挑茶叶,转身看到老局长,坐在竹椅子上。他的手,抖了一下,茶叶桶掉在地上。
冒犯了。老局长拿出一份材料说,我已经知道谁写的了。当时气晕了,没往深处想,看走了眼。
王引之无语,回到椅子上,快速将电脑页面最小化,拿起餐巾纸,擦额上的汗,不安的目光,在墙壁上游走。
说吧,你有什么想法?什么要求?老局长恢复神态,收起那份材料。
王引之犹豫着摇头,一声不吭。
老局长笑问,想提拔?还是,经济上补一下?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
老局长提出,让他随一个考察团去新疆。
王引之回过神来,表情僵硬,点了点头。
材料在电脑里,多余了。他还是受害者,有理由享受未来。未来是美好的,就这样简单。
室外的阳光,在绿树和草地上跳跃。
他的心情一阵轻松,解脱了,跑到楼下。
瓜熟蒂落,老局长是在一个预期的日子,退下来的。意想不到的是,张智敏擢升为一个有上升空间的局当局长,本局局长由一位镇长接任,王卯卯任副局长。
可能是最后一次,酒后送张智敏了。王引之不想错过机会,鼓足勇气说,局长,我跟着你走吧?你身边,需要个贴实人。
张智敏口齿不清,婉言回绝,别着……着急,我…….我跟新来的局长熟……熟,慢慢来。
张智敏很快就搬走了。
新局长住进了对门。
新局长夫人,是个小学教师,有修养,待人热情。王引之每次去,都泡最好的茶,递最好的烟。闲聊一会,他就问东问西,东牵西挂,想找个出力的地方。然而,教师是个勤快人,茶几玻璃都照得见人影。他一看,无从下手。渐渐地,去得少了。
王引之成为王卯卯的秘书,可材料都是王卯卯操刀,他不知不觉成了闲人。
老苏托他找张智敏,帮亲戚办个养鸡场手续。半月没消息,老苏着急,约他喝闲酒,他逞了一次能。酒后,在电话里,张智敏暗示他,往后少揽那些瓷器活儿。
偏巧,王引之就遇上了难题。他去看望乡下病中的四姨,四姨用发黄的眼珠,瞧着他,求他托人,提拔在公司工作的表弟。她撑起身子,从被底下,抽出皱巴巴的二千元钱。
四姨的临终愿望,无法推托。
这成了沉重的负担。时间无情,他怕四姨突然离世,铸成憾事。
难道,比妇科手术还难?
李自香又刺绣了,她扫了一眼绿生生的几盆小花,说,今天遇见佟湘玉了,她买手饰,说是给张明明的,问到咱儿子,还邀我去她家玩呢。
那你,就为四姨的事,跑一趟?
男人的事,我不掺和。不信,人情淡如纸?
肩膀不齐,我也怕吃闭门羹。
思前想后,王引之想以请客为名,请张智敏出席。酒后,张智敏格外豪爽。
电话占线,等了几分钟,传来张智敏低沉的声音,再联系吧。
过了半个月,又回答近期活动多,再拖一拖?
四姨瘦得一把骨头,每天打两支度冷丁。他心急如焚,想起四姨那双几近枯竭的眼睛就害怕。
王引之钻了两个月的牛角尖,才猛然醒悟,嘲巴,得登三宝殿。
你喝我也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成为历史。
王卯卯说过一个故事。树上的鸟儿觅食,从上往下,小菜一碟。水中的鱼,就不一样,瞅岸边树上的虫子半天,才“豁”敕敕蹦出水面,在空中划一道弧线,辟斜里,靠近枝条,将虫含进嘴里,闪电般潜入水中。鱼儿一生,有这样的本事,就是精灵了。
王卯卯还说,天上飞的,不给地上走的打食。
他便前往,张智敏不在,一次下了乡镇,一次去了市里,再一次,在外地。
接待他的姑娘说,留下电话吧。他摇头,失望了。
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四姨弥留之际,摸索着身边的人,混浊的眼睛,四处寻找,你表哥—表哥呢?她从眼里流出一滴泪,有气无力地说,外甥,来世---来----世,再不找你、你……了,不难为…….你了…….
同时,王引之提着礼物,在张智敏楼前,观察了一会,发现室内亮着灯,就抹去脸上的雨水,一步步上到楼梯。他停下来,平静一下呼吸,轻微咳了一声,理顺发型,用手纸细致地擦去鞋上的泥水,又抬头,看防盗门上的猫眼,摁响了门铃。
里面暗无声息。他的脸,有意识地摆在猫眼的中央,笑着,好像迎接检阅。似乎,那不是一个猫眼,而是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能看破人的动机。
三分钟,时间一点点流逝,他觉出脑门上的青筋挣着,心脏咚咚跳着,手哆嗦,腿肚子抽筋。
他等了一会,再次摁了门铃。
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又一个三分钟,他的心慢慢变冷了。屋里有人,也知道门外是谁。因为,摁门铃前,他好像听到张明明咯咯的笑声。但今晚,也许永远,这扇门,不会为他而开了。他感到一阵晕眩,虚弱无力的腿,差点弯下去,泪水从蒙着雾气的眼睛,流到嘴角。他耷拉着头,绝望地咬一下舌头,有一种锐痛,脚后跟,重新落到地面。他无力地转身,走着回头路,留在楼道里的,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来到楼下,看见雨后的夜空,划过一颗流星。
刹那间,他真想将过去的交往,捏成一个看得见的物件,抛向空中,听到它落地的脆响——啪!
听个动静,有什么不好?
半年后,换届选举,张智敏官运亨通,被市里调到一个贫困县当副县长。
过去圈子里的大部分人,都去送行,唯独少了王引之。
张智敏注意到了,微微一笑,心静如水,眼皮都没眨一下。
过了几天,报到之前,张智敏去了一趟京城,拜会老同学,并由老同学引见了几个重要部委的关键人物。在从北京至青岛回返的动车上,车身静悄悄地运行,过道那边,一个小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小姑娘长得很美,一头秀发,一双纤手,一上车,就将一幅绣品放在腿上,正襟危坐,开始刺绣。两个小时里只吃了点点心,当天色暗下来,她还是借着车灯,心无旁骛,一丝不苟地绣着,白里透红的脸上,时而漾起一丝笑容,或许,想起了一个美好的约会?
他抬眼望去,发现绣的是喜鹊登枝的图案。已经绣了大半,那棵绽放的春梅,姹紫嫣红,犹如一股沁人的芳香,扑鼻而来。他寻思,一个小姑娘不浮躁,不随波逐流,寄托着自己美好的希望,是多么难得啊。
对门——他眼前忽然叠印出对门,李自香精心刺绣的画面,想起悬挂在厨房正面墙上,那幅一个大福字和九十九个小福字组成的绣品,心里被触动了一下。以前怎么就没想到,那样一件作品,需要一个人付出怎样的时间和精力啊!
右前座的小姑娘,手还在一上一下地晃动。他无语,合上眼睛,头后仰,陷入了沉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