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上的鱼 (短篇小说)
张愚
画家老范退居二线后忙起了一件事——研究本地剧种诸城茂腔,且计划出本专著。老范原本不是搞研究的,他电话约我长谈小聚一次,星期天,我就从县城的东头赶到西头他的画室。
县城的八月闷热异常。画室纸笔墨砚的清香及格力空调的冷气,带给人一丝清凉。
老范是个做什么事都能弄出点名堂来的人,人称“歪才”,老范对此称谓既不反对,也不认可。他拉着我参观画室,欣赏墙上、地上、床上、写字台上的名家书画作品,并兴致勃勃地谈起他的想法和构思。我强迫自己注意倾听,时而点一下头。在前后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我的表情和微笑一定是生动的。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插了一句,你采访过诸城茂腔的代表人物陈仙美吗?
老范有所触动,微黑的面庞突然涨红。他掩饰着拍了一把自己光秃的脑门,有些尴尬地笑着,你看看,你看看,我怎么没想到呢!
尖利的门铃声提醒老范。青年艺术团的老宋和老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老宋六十多岁,曾是前卫歌舞团的,号称竹板快书第一人。老徐是徒弟,小老宋几岁,两人在艺术团扛大旗。他们带来一个同样能触动老范神经的信息,后天在陈家沟由陈仙美演出茂腔专场。
真是天助你也老范,我端起茶杯,嘴张得大大的望着老范。
谁知老范又弄了个大红脸。老宋意味深长地呵呵笑了起来,老徐的挑衅更加露骨,去么?不敢么?此刻,我倒有些后悔不该揶揄老范,都这把年纪了,何苦来!
大家的目光一齐看着老范。老范把地上的一幅书法叠起来,放到枣红色书橱里,然后在画室中央的长条桌铺上一张宣纸,挥毫写下“诸城茂腔”四个字。
大家心有灵犀地笑过之后,就在老范的画室摆开了酒场。
不料第二天上午下了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雨量达二百六十多毫米。据说咆哮的山洪冲垮了几个小水库、几座桥梁、几条公路,幸运的是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因此老宋、老徐的演出一切照旧。
这次演出的看点,就是陈仙美的《赵美蓉观灯》。当年诸城一带曾流传着“三天不喝水,也要看看陈仙美”的传说。算起来,红极一时的陈仙美,今年应该年过七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了。我还是怀着一种好奇心,同老范再次商定,明天下午5时准时出发。
陈家沟依着山势,一趟趟村舍错落有致,绿树红瓦,像个世外的小青岛。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村南不远就是闻名遐迩的常山,苏东坡当年曾在这里左牵黄右擎苍,写下《江城子 密州出猎》等名篇。村子只有南北一条出路,是去年新修的油漆路。弯弯曲曲的道漾河,从西到东穿村而过,河道很宽,河水常年不断。在山与河相连的地方,有大片的沙滩,水草丰茂,杨树、柳树、槐树、松树等各种树木遮天蔽日,就像原始森林一样。村人在这里放羊、放牛,在未被污染的河里摸鱼、洗衣服。
老范身材短小,推着老式的大金鹿车子,爬上一个陡坡,累得气喘吁吁,脸上却是一副嘲弄的表情。他白色的半袖衬衣束进腰里,上衣袋插着一只黑色的木笔,裤子下摆落满灰尘和泥巴,泥巴已经干透,发白,呈几何图形。他肥厚的嘴唇右上角有一个寤子,寤子上永远生长着一根长长的黑毛,经常剪,剪去再生,成了累赘和荣耀。他“文革”时在这个村蹲过点,情况很熟,走在前面,不用打听,就直接到了村委会。
书记姓梁,六十多岁的样子,黑脸上皱纹像村前的道漾河曲曲弯弯,背微驼,耳朵聋,说话时需大声,用手指凑成一个喇叭形状。老宋、老徐也在这里,大家见面就很热闹。老范饮了几杯普洱茶,拿着一把扇子,屋里屋外走动,四处打量着,一刻也没停下来,仿佛在找回一些旧时的印象。老梁陪着他,来到院子里。眼前不大的水池子,十几棵荷花盛开着,微风吹皱池水,摇曳着荷叶,发出夜莺般的声响。老范在停在院子里的福田轻卡前驻足,观望着车上的演出道具,有电灯电线、麦克风、手风琴、笛子、二胡、吉他、调音台,有花花绿绿的现代服装和古装戏的各种服饰。老范抚摸着一件粉红色的充满滑溜感觉的古装裙子,将它抖搂开,忽地挪到近前,在上面嗅闻着,并放到脸颊上摩挲着,象一个瘾君子。随后,老范又打开车门看了看,里面没人,他失望地摇摇头,再次将目光凝视着蓝色的车身。
我一直跟在老范身后,看出老范的心思,就问老宋、老徐演员们哪?老宋、老徐异口同声地说吃饭去了。我又问陈仙美来了吗?陈仙美呢?答曰也吃饭去了。我心里笑了一声,揶揄道这个老太婆跟谁捉迷藏呢,比拜佛还难?老范没吱声,显得心事重重。
夜幕在期待中降临了。满天繁星,一轮满月。几乎没有风,村子也很安静,连鸡狗鹅鸭的声音也没有。只闻到空气中一股淡淡的腥味,一种水过村庄而留下的树枝、杂草、劈柴、木凳、麻带、皮鞋、酒瓶子、塑料桶等复杂的气味,还有来自饭桌上的羊肉汤、鲢鱼头的诱人的味道。
那晚我们在老梁家里吃的饭。老梁养着一条粗壮的黑尾巴黄狗,没拴,撒在院子里。我们还没进门,那狗就“呜呜”地低声示威。老梁走在前面招呼着,示威却没有间断。我们壮着胆子,三步并做两步,小跑着进了里屋。黄狗叫得更凶了,只有小时候被狗咬过的老范心有余悸,一个人在门外迟迟不敢进门。没办法,老梁只得又回去拉着老范的胳膊,喝斥着黄狗。老范的警惕性很高,边走边回头观察,意外地发现黄狗夹着尾巴,擦着老范的裤腿窜出了门外。“轰”,大家会心地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是一条怕人的狗!就一齐去看老范,老范的脸像犯了错误似的通红一片。
老梁的堂屋安着一台三匹的格力空调,正朝外丝丝地喷着凉气。在东间屋里喝茶的时候,凉气也漫了进来。趁着还没有上菜,老范在电脑桌前坐下,上网打经典保皇。他不时看着门外,倾听着门外的动静,有些心不在焉。老梁的媳妇和在家休班的女儿在南屋厨房忙活,女儿还临时充当了服务员的角色。看看菜上得差不多了,大家就在沙发两边坐下。老宋年龄最大,自然坐在上首,其他人依次而坐。现在村务镇管,上边来人少了,酒局就少,这就使素喜热闹的老梁倍感失落,平时只好自斟自饮,这回老朋友送上门来,皆大欢喜。热情的开场白过后,老梁领着吃喝起来。
老宋喝了半小盅脸就红了。他是人来疯,人少的时候话不多,人多的时候能一个人竹板、小品演半场,眼下只管低头吃菜。数老徐酒量大,人也实在,同老梁一来一往,最后干脆来个猜拳行令,气氛不知不觉活跃起来了。大家都知道,老梁的拿手好菜是猪肉豆腐炖粉皮,粉皮是自己加工的,豆腐是自己做的,猪是自己养的,这菜就成为极品,令人垂涎欲滴,口舌生香。果然,粉红衣服的女孩来回几趟,就把香气馥郁的粉皮端上来。那透明柔软的粉皮一片片飘在泛着几滴油花的碗里,雪白结实的豆腐一方方的上下浮动,一块块红白相间的五花肉肥而不腻,真是大快朵颐。大家喝得兴高采烈,吃得大汗淋漓。
不经意间,我发现对面的老范酒喝得不多,菜也吃得少。他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皱着眉头,像在思考什么事情。他无缘无故地盯着我,盯着我身后的什么地方,或抬头看着天棚,看着南边的窗户,害得我心里直发毛。他的耳朵,却会动弹,左边的那只动一回,右边的那只又动一回,有时两只一块动,分明瞄准了一个方向。后来我才明白,原来老范是看我背后面的镜子,那是一面占据着半个东墙的玻璃镜子,在强烈灯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老范扮着鬼脸,终于朝着我微微一笑。我松了口气,继续大口吞咽着豆腐粉皮。当我抬起头来,竟不见了老范的踪影。我没在意,努力融合进在乡村农家特有的氛围里聊以自娱。
是个月圆之夜。外边的空气却很凉爽,院子里的草垛、猪圈、地排车、垃圾等隐在银色的月光里,那条失职的黄狗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略有醉意,在猪圈旁撒完尿,仰望天空中的星斗,听到厨房里的油烟机停了下来,响着小女孩咯咯咯清纯的笑声,估摸那里的活儿应该进入尾声了,想转身回屋。老范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趴在我耳边,神秘兮兮地说村委会黑咕隆咚的,大门锁着呢。我清楚了老范的动向,故意佯装不知,轻轻走开。老范跟在后面,叹了口气。烟雾在空调的凉气中久久不肯消散,老范聚精会神地看着墙上的挂钟,内心的焦虑在国字脸上时隐时现。他主动站起来,倒满一杯酒,同老梁“咣”地碰了一下,大声说上饭吧!耽了演出了。他坐下来,忽然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惊喜得脸上放着红光,随口问道戏台子扎在哪?老徐哈哈笑着,用十足的青岛口音说傻冒了吧,都什么年代了还扎台子?把汽车的三面挡板一放,就是台子,人在车上,走到哪演到哪,这叫流动舞台!
被抢白了一番的老范一点也不恼,嘻嘻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今晚就看你这流动舞台。
陈家沟的演出别有洞天,与众不同。别的不说,看戏的场地就自成一家,绝无仅有。在任何地方看演出,不论露天的,还是剧场的,都将戏台子搭得高高的,观众坐在下面,从低望高处看,一般是仰看和平视,就将台上的一幕幕场景尽收眼底了。而这儿的人因地制宜,因陋就简,利用沟底三两块平坦的场院,作为临时舞台,照样放电影,演节目。人们居高临下,一排排站成梯行,或三三两两聚着,或零星分散站着,倒也显得秩序井然。演出时,演员同观众的位置完全颠倒,演员不能看台下,只能伸长脖子,看上面,看黑糊糊的大山和人群。演员反映特别累,观众则说太棒了!老梁自我解嘲说咱就这么个条件,办法总比困难多嘛。嘿嘿,叫没有逼的!
流动舞台就更加简易便捷。老宋、老徐把调音台放进驾驶室,在车篷旁边绑牢的竹杆上扯上几个灯泡和两只高音喇叭,最费劲的灯光和音响就解决了。车上车下,成为演员们互相化妆的地方,五、六个演员就可以演完一整台的节目,能收到良好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由于今晚上演的是《赵美蓉观灯》,演出的周期长,演员就多一些,整个程序也相应繁琐。
银盘似的月亮和车上的灯光,把台子上下照耀如同白昼。在演员化妆的时候,我看到老范没有出现在老梁安排的比较理想的位置上。我开始留意下面的台子,在晃动的人影里搜索着。不久,就发现平常性格沉稳的老范,在车前灯影里,正与老宋、老徐一起,旁若无人的大声说笑着,并希望引起人们的注意。一转眼的功夫,老范却不见了,再一眨眼,老范又从驾驶室里跳了出来,绕着台子转来转去,显得躁动不安。他在找什么?找熟人?不过他表现得有些直白了。我隐隐约约预感到他在找一个人,肯定是陈仙美!他与陈仙美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是盲目的崇拜,还是另有隐情?这里面可能藏着无法窥测的秘密。我俨然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真的不虚此行!
当老范坐下来看演出的时候,他经常左顾右盼,看天空、看常山、看河流和树林,而很少看下面的舞台。我由此推断出他一定有些泄气。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他一次次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脸,驱赶闹哄哄穷追不舍的蚊子,一会又晕忽忽站起来,在原地转圈。停顿了一会,他便离开坐位,咳嗽着向台子走去。走到半路上,脚底被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却恶作剧般倒退着回来。我跑过去扶他,他甩开我的手,脸色苍白,咚咚地迈着步子,一头扎进密集的人群里,玩起了捉迷藏。
大约为了吸引更多的观众,上半场全是歌舞类节目,主办方希望把精彩留在最后。半个小时之后,漂亮的女主持人亮相,报告说本次晚会分上中下三场,一场换一个戏台子。中场节目是相声和小品,由大家喜爱的老宋、老徐主演。最后一场是茂腔,由县里老茂腔剧团的老演员陈仙美主演,请大家欣赏。
女主持人在观众的热烈掌声中退场。汽车拉着全副行头,拉着移动的灯光、音响和流动舞台,缓缓驶往东边距离一百米远的新的光滑的场院。月光下,人们打闹着,嘻哈了一分钟,便善意地做着配合,俯身拿起椅子、小凳子,追逐着车灯,由西往东,很有秩序地慢慢迁徙。月光照着人们喜气洋洋的脸,照着山上山下的房屋、道路和河流。人们朝着车灯张望,避免不小心踩着别人的脚趾。几个老年人扶着拐棍,飘动着花白胡子,喘着粗气,一步三摇,跌跌撞撞前行。小孩子叽叽喳喳,比赛着,跑得飞快,瞬间就跑到汽车前面去了。姑娘媳妇们三五成群,走到哪里,也是一个临时的小舞台,组成喧闹的中心。我站在原地不动,前后观察一番,孤零零的,便打定主意,随大流。突然,矮墩墩的老范把手伸长搭在我肩上,手指轻微颤抖,右脸颊有些痉挛,极不情愿跟在我身边,踱着步子,嘴里嘟囔道这是干什么,没见过,真新鲜!又把脸来个九十度大转弯,朝着暗处吐了一口唾沫,气哼哼地说他们一心标新立异,别出心裁,难道还想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笑话!蒙人!纯扯淡!
演出重新开始了。没想到,老范立即安静地坐下来,全神贯注地看着节目。富于艺术细胞和全部笑料的老宋、老徐,在一展身手的时候,只稍微露了一手,便把观众带到如醉如痴的境界。滑稽幽默的小品《老两口编节目》,惹得观众前仰后合,笑声不断,把晚会推向一个小高潮。
我笑得肚皮痛,流出眼泪。却没听见老范的声音,回头一看,空了。老范又去了哪里?我有些担心。他喝了不少酒,心里像是有股子火,有股子气,却找不到地方发泄。何必呢?较什么劲,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我静悄悄地离开座位,拾阶而上,在人群中间穿梭。舞台上的悲喜剧变换着人们脸上的表情,人们不时地拍手跺脚,夸张地大声尖叫、吹口哨。老范竟然站在最高处,只他一个人,注视着五十米外下面的舞台。黑暗中,他的头发蓬松着,手里拿着一根带叶子的树枝,嘴里蠕动着,宛若嚼着一片树叶。他就站在人家的东山墙边上,站在那个猪圈那个厕所旁边,闻着臭烘烘的味道。看见那双幽黑而焦虑的眼睛,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整个注意力似乎不在这里,他在看星星,看夜深篱落一灯明?听风声和蟋蟀的声音?不,我走过去,轻轻咳嗽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腰。他从石头磨盘上跳下来,没有回头,没有一丝流连,蹒跚着向舞台走去。我知道,有一个人吸引着他,他放不下那个人,那个人或许在他心里已经很久。他在寻找一个支点,寻找平衡和和谐。或许,我真有些猜不透了,只得伴他缓缓朝下面走去。脚下的路很潮湿,滑溜溜的,凉鞋沾满淤泥,积水借着月亮的反光被放大了许多倍。他绕过去,用绿树枝扫着地面,哼着《今夜星光灿烂》。
走了几条胡同,拐下多少弯和坡?眼看接近外围的人群了,不料人们又骚动起来,几条狗汪汪汪的叫声在山谷里回荡。伴随着发动机的声音,我们看见汽车的灯光又向东移动了,流动舞台又去了下一站。在那里,晚会的第三场,也是压轴戏《赵美蓉观灯》,将隆重推出,一个已经被历史和人们遗忘的早就退出舞台的主角—陈仙美,将粉墨登场。人们纷纷站起来,吆喝声、说话声、哈欠声、凳子碰撞声、鞋子扑通扑通的落地声及撒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异常清晰,飞来飞去的萤火虫、手电筒的灯光、窗户里透出的光亮和若隐若现的烟头,在月亮的照射中明明灭灭,构成一幅诗情画意的乡村夜景画面。
观众与我们又拉开了一段距离。我正想追上去,却被老范拽住了胳膊。老范气愤地说哄人,纯粹是哄人!陈仙美根本没来!咱们走!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有什么证据?老范说也看了也找了,影子都没有一个。忽悠谁?走!
月光下,虽然看不清老范的庐山真面目,但老范心中的秘密泄露无疑。
我心里揣着一个谜团,机械地挪动脚步,生怕惊醒打搅了老范自由联想的空间。老范在稀稀拉拉的人群后面走几步就停了下来,他用目光丈量着与流动舞台的距离,犹豫再三,好像放弃了一场很大的赌注,掉过自行车,像身手敏捷的运动员一样,沿着跌宕起伏的来时的山路,顺势冲了下去。当我们一口气越过小石桥,来到河边遮天蔽日的丛林边缘时,却猛地听到陈仙美的唱腔随着风声在夜空中行云流水般地响起,我和老范一个激凌,迅速跳下车子,互相对看一眼,侧耳倾听着,向着正北方,极力辨识着半山坡上影影绰绰的不断走动的身影。那片隐在树林中忽明忽暗的灯光,那段苍老的悲凉的原汁原味的唱腔,那些时断时续的急骤的掌声,无不激起我强烈的怀旧情绪。我很早以前就多次听过陈仙美的盒带,我敢断定这非陈仙美莫属。我瞥了一眼老范,只见老范泪光闪闪,像个老玩童似的摇头晃脑,手舞足蹈,沉浸在剧情中不能自拔。
我说走吧,咱们回去吧,不能错过,看一看陈仙美最后的风采。
老范蹲在草丛里,双手用力撕扯着头发,继而捧起一把哗哗流淌的浑水,在脸上慌乱地搓着,抬头望着天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苦笑着摇摇头,有些忌惮地说这里面有鬼,肯定有鬼!一定是个圈套。他们,哼!
不看也罢,老范脱光衣服,试探着走进齐腰深的微凉的水里。他枕着河沿边一块光滑的石头,仰面躺下,双脚不时扑腾着,湍急的河流扬起飞溅的浪花。我也下到水里,在老范的下游躺下来,觉得身下的细沙一点点被冲走,形成一个能触摸河床的小坑。水里面暖呼呼的,水像一只温暖的手,抚摸遍全身的每一个部位,给人一种新奇而大胆的联想。老范看着那轮饱满的月亮,看着月光在茂密树林缝隙中斑斑驳驳的投影,看着河面上偶而跳跃的鱼儿的白肚皮,闻着青草和野花的香气,却全身心倾听着来自山上断断续续的天籁似的声音。这声音珠圆玉润,浑然天成,是他心底的歌声,永远的秘密。是这声音吸引着这个邻村的少年,第一次汇入夜色中的人流,观看陈仙美在公社驻地的演出。同样循着歌声,少年偶然发现年轻姑娘陈仙美晾晒在门口路边的一件粉红色上衣,便大胆贴近闻了一口,却被后边的一个同学看到,惹出多少讥笑。他怎么会忘记这人这声音呢?她貌美如花的笑靥,亭亭玉立的身姿,她使他第一次成为成熟男人的梦中情景,一辈子埋藏心底。可他羞于有过无以言说的报恩的念头和意识。
老范赤条条从水里站起来,来到河沿边长满杂草和柳树的沙滩上,重新躺下,双手撑着脑袋,眼睛紧盯住远远的灯光,当地茂腔那低沉的悲凉的调子如微风抚过,滋润着他的心田。他陷入深深的回忆和迷茫之中。水中的月亮淡淡地移动着,水中的山峦一起一伏,一条狗亮着绿色的眼珠走走停停,一只蝉在树上竭力嘶鸣着,引来蝉声一片。老范突然跳起来,大声说摸蝉龟吧,听说她最爱吃蝉龟了。咱们在这里等她,等她演完了,就给她。随后老范就进了树林子。我怕一个人怪孤独的,便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月光水银似的铺洒闪耀,在地上爬行的、在树上触手可及的地方,极易将蝉龟分辨捉住。不大功夫,老范就小有收获。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废弃的塑料袋,把蝉和刚蜕去蝉壳的嫩白的知了全部装进去。稍停,转过身看我。我有些尴尬地笑笑,双手把十几个蝉龟放到塑料袋里。他颠颠地无限宽容地递给我袋子,说拿着,到时给她。我去寻一根好的钓鱼竿。用钓鱼竿沾蝉龟!
我看见,老范手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把刀子,又拿过一根刚砍的跟锨把一般粗一米半长的木棍,用黄绳子把刀结结实实的绑牢,刀尖显得锋利细长,仿佛带着钩,在月光下闪着清冷的寒光。我头皮一阵发麻,象不认识老范那样,战战兢兢地打量着他。
夜色中的老范忧郁得如一座雕像。他没有理会我内心的疑惑和不安,疾速转身,一转眼消失在树林幽深的暗处。舞台、灯光、器乐伴奏交织成海市蜃楼般的图景,河水、绿树、沙滩变幻得朦朦胧胧,我恍如梦中,若有所失,在原地呆了片刻,只听见哗哗的水声和浅草间虫子的低吟,就赶快动身,去寻觅老范的踪迹。
那是个洼地。在一棵参天杨树婆娑的树影中,老范弯着腰,瞄准旁边一棵茶杯粗的钻天小白杨,挥刀用力砍了下去。那砰砰的声音震撼着树叶和耳膜,并在树林和花丛中漫延开来,那弱小的小白杨颤抖着身子,很快倒了下去。
老范的眼睛变得模糊,嘴唇边的寤子在抽搐,他低头闻着杨树的气味,将枝枝岔岔删繁就简,只剩下小小的树干。月光照在树叶树枝上,老范看着被流水冲走的树枝,看着漂流到水中的树叶,走向另一条铺满月光和草丛的小径,刀背上点点斑斑。
夜色很澄明,能从树状中看到那片天空。从不远处的青草地传来伐树的声音,老范继续弯下腰砍着,间接把心中的愤懑发泄出来。又有一棵小杨树倒了下去,散发着清晰的木头气息。老范踏着月色,弓着身子,穿行在树林里。他像个幽灵,赤脚踩着细沙和青草,脚下发不出一点声响。他下到一条小河沟里,来到更幽暗的树林深处。浓密的树荫覆盖着一簇簇花草一长串沙滩,他揉揉浑浊的眼睛,绕过几棵柳树和松树,笔直地来到拥有繁杂的枝枝蔓蔓的杨树旁边。月光剪辑着他的投影。他抬起头来,向上望去,在一个黑魆魆形状的喜鹊窝下方,在几乎接近树顶的三根树叉中间,他意外地发现一片白色鱼鳞肚皮在闪光。是鱼,肯定是一条大鱼!
老范需要帮手。他跺着脚,炫耀地喊了我一声。我急匆匆过来,弄得满身泥水。他示意我朝树上看,我眼皮眨也不眨一下,却只隐约看到两个一高一低的鸟窝,便颇为不屑地说道有啥稀奇?上去摸鸟蛋?
八十岁的老太在洪水面前爬墙上树,同洪水过后鱼上树一样属于正常现象。老范没有说话,他跺跺脚,忙不迭地从桥上推来自行车,支在树下,然后爬上后货架,慢慢直起腰,壮着胆,把手中的尖刀直直地重重地刺向树上的目标。他看见鱼的双腮朝上,淡青色的鱼头好像围着一只塑料袋,里面有水,闪闪发光。鱼的身子垂直度很巧妙,而刀尖与那条鱼几乎平行,鱼根本受不到任何伤害,只会体验到硬硬的冰冷的感觉。但这条鱼狠下心不动弹,即使老范的手臂再长,也无法把刀刺进鱼腮里去。别的地方,比如鱼的尾巴、肚皮,完完整整,水淋淋滑溜溜的,更是无法下手。只有鱼腮,中间和两边有着天然的缝隙,能够有机可乘。
聪明的鱼躲进树杈里一动不动。身子不动,尾巴不动,腮也不动,仿佛没有呼吸。它的背朝下,与树皮颜色合一,肚皮与月光融为一体,不细看,不用脑,真的会被蒙骗。难怪从哪个方向看去都像个鸟窝。
这里处于河南边的边缘。自行车在一片牵牛花、丁香花和齐腰深的青草之间,后支架的大部分垫着一小块埋进沙土的石头,不太牢固,风吹过去,整个车子就像跳舞,似乎随时都要倾倒。老范就那样站在后货架上,双腿微微发抖,站立不稳,两只手来回交替挺举着细长的刀把,目光凝望着北边山坡上迷离的灯光。
哪有什么鱼?简直是天方夜谭!我还是不相信,不能骗过自己的眼睛,不能违心地迷信别人的话,去顶礼膜拜什么心中的偶像。那样会迷失自己,丧失自己的标准和判断,这是非常危险的。偶像只能是自己。盲目崇拜和艳羡别人的人,唯一的解释就是不如别人,那就只有崇拜的份了。
我干脆离老范远远地。他已经变得神经质了,竟然异想天开,一心想制造爆炸性新闻,并企图引发轰动性效应。年底就要退休了,这正是个危险的年龄,所谓最后的辉煌。
在桥上,隔着一团一团的波浪,就能闻到老范散发着一股子鱼腥味。时间缓慢地滑过去了,夜渐深,有一些凉意。我清晰的听见老范传来的声音,说别忘了以我的名义送给她,告诉她明天炸着吃!
不知什么时候,在锣鼓家什响过以后,山上的那片灯光不见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和观众散场后喧闹杂乱的声音混成一片。这么远的距离什么也看不见,我静静的倚着桥栏杆,忠于职守,耐心等待。
半个钟头以后,在老宋、老徐的引荐下,我完成了老范交待的任务。我心里一阵轻松。但陈仙美足以令我失望,沧桑岁月写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气管炎折磨得她连喘气都困难,怎么还能唱呢?不要老命了?难道放的是盒带?她演出一场能挣多少呢?如果是为了忘不掉的观众,精神还是感人的,可是谁又说得准呢?自始至终,她没有对我笑一笑,也没有问一句老范。我告诉老宋、老徐,老范走火入魔了,劝老宋、老徐留下来,同老范尽释前嫌。他们二人嘿嘿一笑,满不在乎地说,开开玩笑,何必当真呢!要说他就是那样的个人,神神道道地,别当回事,啥事就过去了。
他们说完,便呵呵笑着,同陈仙美一起上车,迅速消失在树林的尽头。
除了水声,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在这万籁俱寂的林子和不舍昼夜的河边,老范心无旁骛,一定是让自己喜欢上了那条并不存在的鱼。这条虚无缥缈的鱼的诱惑力太大了,他宁愿与巴望着看一眼的人失之交臂也在所不惜。我却不以为然。我唏嘘着走到车子跟前,看到老范仍然是那个动作,像个英雄托着炸药包一样。老范咳嗽着,清清喉咙,哆哆嗦嗦地问道他们走了,给了吗?我说给了。一个瘦小的老太婆。老范说她在某些方面却是天才。我嘲讽地说你不也是天才吗!甚至超过了她。
老范说反正我们较上劲了,它很邪,可我比它还邪!这个年头,任谁都是欺软怕硬。我必须比它还硬,否则,就是一副软皮囊,别想在这世上活得好!
我看见老范的脚重心偏移了,又换了一只胳膊。他呼出一口长气,冷静下来,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月光筛在他的脸上,有一根小树枝劈斜里贴着他的下巴颏,几片树叶在他眼前晃动,他试着把下巴颏放在树枝上,闭着眼小憩一会。
我无言以对。也许老范是对的,不管那条鱼存在与否,但愿他猛志常在,梦想成真。我提出来,替换他一下。老范沉吟半晌,委婉地拒绝了。车子与他已融为一体了。他紧紧靠着背后的杨树,支撑着酸痛的腰身,就那样雕塑般坚持着。
大约时间又过去一个小时后,月亮也向西北天空倾斜,头顶的星星在老范眼里非常活跃地颤动,瞬间变化成一个个圆鼓鼓的惊叹号、小蘑菇似的大问号。无垠的苍穹神妙莫测,天空瓦蓝如洗,人宛若一个微小的生物在月亮和星光下蠕动。老范甩甩头,抹了一下脖子,抹了一下鼻子,将手挪到胸前挪到眼前再挪到鼻尖,他的手上、衬衣上沾染着鲜血,前额和脸颊也滴落上凉浸浸的红色的血水,那种强烈的腥味像女人的经血,充盈在整个河流和树林之间,使人生出暧昧的联想。
鱼的尾巴在轻轻波动,几片鱼鳞悄然无声落下来贴在老范的脸上,血水沿着刀把流淌在他的胳膊肘上,有一种蚂蚁爬过的感觉。老范丝毫不敢收缩松手,那将导致前功尽弃,因为他觉得带钩的刀尖已经浅浅的刺进鱼腮,鱼开始感到疼痛,身子也开始轻微的摆动了。要命的是,老范突然站立不稳,全身颤抖,摇摇晃晃,双腿筛糠似的,一个虚空,差点从车子上掉下来。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只手托住他的膝盖,一只手扶住他的臀部,使他的身子有了坚实的依靠,总算重新站稳当了。
真的像俗话的说鱼头里有火兔子头里有干粮。我觉得他的小腿肚子烫手,往上摸着他的腰也很烫人,一定是发烧了。但他不停歇。到这时,我才初步认定那条鱼存在的真实性了,不是梦幻,是真的鱼,只是不知道是条什么样的鱼,多大的鱼。看来这是条非凡的鱼,居然在树上活了一天一夜,虽然受了伤,眼下依然同图谋不轨的人作着殊死的搏斗。
较量在罕见的持久中继续。鱼像个田径场上的马拉松运动员,发令枪响过以后,在它面前,漫长的公平的竞技比赛就开始了。现在显然刚刚跑到中途,充满荆棘的跑道尽头铺满鲜花。芬芳温馨的花香弥漫在夜空中。
在稀疏的树叶飘动的间隙,老范看着陈家沟的最后一点灯光熄灭了。那个寂静的村庄在人间处于睡梦之中。梦中的一切跟现实一样,人们可能与熟悉的人和物在熟悉的场景中打着交道,也可能与从来就不熟悉的人和物进行着交往。人们能够见到领袖、平民、外国人、男人和女人,人们能够开展诸如飞翔、潜游、下坠、上天入地般的各种活动,还能与从不相识的漂亮和不漂亮的女人或男人拥抱、抚摸甚至性交,醒来后南柯一梦,到哪里去寻找和再现梦中的场景呢?
在老范的意识里,这既是梦境,也是现实。老范的身上散发着怎样的气味,他全身很烫,身体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他从梦中醒来,嘴唇咬破了,血渗透进他的嘴角。他品着血的滋味,却有种鱼腥味,很涩,咸咸的。他擦了嘴角的血,放到眼前看着。见血眼红。他努力着,追逐着欢乐和成功。鱼的尾巴在树干上啪啪作响,鱼被刺疼了,想翻过身来,可树杈将它捆绑得死死的。老范有如神助,刀尖的重量如泰山压顶,直逼要害。鱼越动越疼,越疼越动。鱼的身子由小动到大动,由大动到小动,刀尖也越刺越深,越深越容易往里刺,一寸一寸,一分一分,慢慢直至喉咙,最后穿透鱼的嘴巴。从鱼头里冒出的一股血水顺流在老范的脸颊上,衬衣和短裤被染红了。
老范站在车子上,只是一个苍白的轮廓。在前后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老范成了机器人,他的姿势始终不变,目光始终向上,脖颈始终高昂,四肢始终僵直,以至于不会说话、不会活动了。他就那样举着酸麻的手臂,一动不动。我说下来呀,怎么了?我帮你。他没有反应。我抱住他的腿,把车子用力往前一蹬,车子沉重地倒在沙地上,人却沉沉地倾倒在我的身上。他手中的刀和插着刀的鱼,随之从树上“轰”地一声摔在沙滩上,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声音。
老范好半天没有爬起来。他面朝下,就那样贴近草丛和泥土,趴在那条鱼的身上,泪如雨下。他眼前一阵明亮,慢慢扯掉裹在鱼头上的塑料袋,清清楚楚地认出这是条鲤鱼。鲤鱼的眼睛还在眨巴着,眼泪无奈地流出,鱼鳞一片片闪着银光,它的身子在无边的野花和草地上颤抖。
我扶起老范的自行车,把两棵光秃秃的小杨树固定在后货架上,又上前拿起那条足有十几斤重的鲤鱼,发力抽出带血的刀,试图用绳子刹在他的车子上。这时老范颤颤抖抖地爬起来,伸手制止住我的后续动作,晃晃悠悠推来我的自行车。我的嘴唇哆嗦着,说这条鱼是你的,老范!你费了那么大的劲,只有你才配这条鱼!
老范摇摇头,不吱声,亲自抱起那条鱼,轻轻拍了拍鱼的头部,挥挥衣袖,对鱼说对不起了!要知道,我比你邪乎一点点,也硬气一点点。可惜只有一个胜利者,我赢了!哈哈!
他亲自动手,将鲤鱼绑在我的车子上。我似乎看到,月色中老范的脸涨得通红,语气中有着恳求的意思,把鱼转给她吧,别提我的名字。
“陈仙美?”好好好,我说。
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似乎各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