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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1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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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的一次外调

 

 

高大楼每年都要到异地搞几次外调。

他是个瘸腿,到哪里,都是食欲大过耍心。他一直在蓝上大队驻点,自学中医,治好了两个四十多岁妇女不孕症,都生下儿子。别的媳妇和闺女,把他看作神医,羡慕喜爱的目光,炒豆粒般在他身上蹦。有天晚上,他撵走了个胆子比乳房还大的漂亮娘们。他心里正烦着呢,想着出去散个心。

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找他那天,正是立冬。原来是派他去慈溪、邹平两县外调。他那条瘸腿蹬在椅子腿上。他接着听说,这次是去外调邻居老曹时,欢喜的劲儿,如同在翻滚的饺子锅里添了瓢凉水。他的气顿时泄了。

确切地说,为老曹出力,不值得。那年高大楼的小孙子满月,老曹贺喜后,说这小孙子是单眼皮。还说,小孙子到老也长不出双眼皮。这让高大楼内心不快。他当时来不及反应,后悔不迭。老曹是有嫌疑的。前年夏天,他的傻儿子,忽然淹死在自家水缸里。他在零件厂的小儿子谈恋爱,未过门的儿媳特别讲政治条件。老曹入党,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在经过老曹家时,他见老曹拉在窗上的绿窗帘,猛地把一口痰,吐在了玻璃上。

第二天下午,高大楼就和三中党员教师赵宝林,骑着自行车,到了灰蒙蒙的梁家堡大队。

这是个有些怪的村子。

村前有条东西向的深沟,有一条清浅的小溪。河的南边,树木荆棘繁茂,突兀地立着十几米高的条石,平整如镜。它的背面,阳光永远晒不到,石头根部,满是湿湿的青苔。河北边,一道黄土斜坡,光溜溜的。大队部,也不在村子中央,而在村最后头。院墙又圆又方,围成个四合院。人们从门口里进出,如同钻洞子。此时,大约有十几只狗,齐刷刷蹲在大门两侧,伸出长长的舌头,不动声色地瞅着他们。赵宝林被惊吓得腿肚子发抖,一步步退进旁边一条胡同,拾起半截砖头。高大楼脸上也血色全无,无处可躲,只得壮起胆子,把不远处榆树下的一把铁锨抓在手里。

不知何故,领头的那只大黄狗,忽然转身汪汪叫着,箭一般离去。众多的狗,也纷纷调头,一溜烟朝村后跑去,荡起的尘土四处飘落。高大楼喘息着,身子如同散了架,咕咚一下,坐到门前的青石上。

这个狗日的村子。

在大队革委会,他们见到了大队长。他脖子短而粗,在伸手接过赵宝林的介绍信后,就放在堆满烟屁股的三抽桌上,扭头和公社电影队的两个人说话。原来,梁家堡今晚要放映京剧艺术片《红灯记》。

高大楼和赵宝林被晾在一边。高大楼来到院子里,看墙上贴的白纸黑字大字报。赵宝林朝门外抻头,没发现狗的踪影,就去墙外边的茅厕。

等高大楼回到烟雾缭绕的屋里,那个在院里烧水的黑老头,过来给他们冲了壶茶叶,什么也没说,佝偻着腰,吸了口黑管的长烟袋,又走了出去。

大队长也领着两个放影员走了。走到门口,丢下一句话,找曹会计吧。

谁是曹会计呢?高大楼吸完两支烟,也没见曹会计。大队部里,只有那个黑老头在劈柴。他蹲在一块高处,皲裂的手,攒把生锈的斧子,旁若无人,一板一眼地,将木匠送来的下脚料,劈成一小块一小块木头,再倚着土墙,整齐地码成垛。也许,应该问问他。可他们谁也没开口。此刻,水炉子里,冒出一股黑烟,水开了,溢在炉子周围,发出吱啦啦的声响。高大楼绕过水炉,踮着脚跟,把第三个烟头,扔在墙根。

冷不丁,黑老头在高大楼背后开腔,不长眼色。我才扫了地,你就乱扔,给我捡起来!

高大楼望着很干净的院子,果然连根草屑都没有。那黑老头混浊的眼睛,仍然看着高大楼,高大楼窘了一阵,便抬起脚,将烟头踢向门外。他回来时,小声问黑老头,谁是曹会计?你知道,曹会计在哪里吗?

啊,什么?黑老头两只小耳朵,分别动了几次,在确认是问他后,便点头承认,他就是曹会计。原来他的耳朵聋啊。

正在看大字报的赵宝林,闻听消息,马上取来介绍信,递给他。曹会计把信捏在手里,一语不发,慢慢回到屋里,坐到最北边的桌腿旁,从老花镜上面,低头默默地端详,仿佛在看一幅拓片。

高大楼站在屋子南边,不抽烟,也不发声。赵宝林殷勤地给曹会计缸子里添水。曹会计紧绷脸,端着架子,身子靠在桌子一侧。猛然间,他朝门外大喝一声,桌上的鸡毛掸子随即飞出,那只头已进屋的红母鸡,扎煞着翅膀溜走了。

半天,高大楼终于找到话题,笑着对曹会计说,原来大队长让找的,就是你。我还以为,是个有文化水的年轻人么。

曹会计脸上的笑容飘忽不定,他瞪着高大楼和赵宝林说,怎么,看着我不像?

不,不是那个意思。高大楼吐出一缕烟,吸进一口冷气。

那你看我什么年纪?曹会计眯缝着眼,放下信,呲出满嘴黄牙,摆出穷追不舍的架势。

说实话?那就得罪了。横看竖看,也有七十多岁吧?

哼,那成爷爷辈了。曹会计反问一句,你多大?

他听高大楼说了,没露齿,灰着脸说,你整天吃得什么?我吃什么?我告诉你吧,我五十三岁,还没当爷爷呢。

高大楼笑了笑说,肯定没错。你是会计嘛。

老兄,此言差矣!当个会计,只要认得男女二字,识得几个阿拉伯数字,又会扒拉个算盘,就行了。那有何难?

赵宝林听了频点头,不由得向他伸出一个拇指。

而曹会计转向高大楼说,瞧着你,像个干部。你从靠海的地方来,那里的虾皮子,可是新鲜的么,什么味道啊?

话音刚落,高大楼就后悔没想到那一层,要是捎带些就好了。他看见,曹会计眼里的火星一点点熄灭了。

谁知道,在这个有些尴尬的火侯,赵宝林说了句不该说的。请问曹会计,那个老曹,家庭没问题吧?老曹的社会关系,都清清白白吗?

胡问啥?你想干什么?曹会计明显不耐烦了,用铜烟袋锅敲着桌子,盯着赵宝林说,你凭什么怀疑人家?要不是你们来外调,我就把你们赶出去。明和你说吧,老曹,是我没出五服的堂弟,我不许任何人诬蔑他。

曹会计扭过头,猛烈地咳嗽,弯腰在西墙旮旯磕掉烟灰,脸阴得像外面的天空。他将烟袋杆含在嘴里,双手摸索着解裤带,一边朝外走,一边咳,刚到院子里,就掏出了家伙,那泡尿,泚得并不远。他用手背搓鼻涕,又在裤子上蹭了蹭,回到屋里。见高大楼摇着崭新的烟盒给他,就没好气地说,没劲儿,我从不抽卷烟。

看来,曹会计是有些抵触情绪。高大楼也不想绕弯子,自己点上棵烟,捋了把露在帽檐外的头发,看着曹会计长满黑斑的右手说,刚才大队长说的,你也听到了吧?开证明吧。

你说什么?曹会计的手罩着右耳朵,装作没听见。高大楼不得不重复一遍,那个老曹的事,你说,我们只管记录,没问题吧?

瞧不起谁啊?曹会计这次听清楚了,他抬起眼皮,眼角那里的皱纹,挤成一根根粗粉条。他的手,上下左右拨着算盘珠子,一遍,两遍,发出悦耳的声音。他的自尊心,显然受到点儿伤害,他并未过分计较。他拿起搁在火山石上的烟袋,掏出黑袄里的烟荷包,装满关东烟,用露出黑指甲的拇指,一次次摁严实,点燃,闭上眼,长长的吸了口。过了把瘾,他将那个枣核样的脸转过来,不紧不慢地说,你们,是不是信不过我?可是这个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不管谁,碰上我,无论办什么事,我都讲究个来处,讲出个子丑寅卯,不给人留下把柄。不是吹牛,那些个吊事,我都懂,也知道怎么写。但我不想马虎。比如说,我得想一想,老曹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多年不见,有无变化?所以,你们不妨等一等,等我想全面了,再写不迟。嘿嘿,是这个理儿吧?

完全对!赵宝林扁着头,凑近曹会计,从侧面,望着他微凸的颧骨,站在他后边说,这就对了。写材料,写证明,不能离谱,须是本来面目。白的黑不了,黑的,也不能变成白的。

曹会计的目光里,闪着一丝狡黠。他说,泄私愤,图报复的人,也有啊。那些见不得别人好的,落井下石的,比比皆是。可我声明,我不是那种人。

高大楼不免心生疑惑。这有些漫无边际,捕风捉影了吧?

可是曹会计不管这些。他依然吐着一圈圈烟雾,仰脖喝水时,忽呛出眼泪,引起几分钟剧咳。他那瘦小的骨头架,经不起折腾,筛糠般发抖,身子蜷缩着下蹲,一股烂白菜的霉味,在他头顶上弥漫。好长时间,他憋住咳,试着躬身站起,以这屋主人的身份,轻敲桌子,自言自语。忽地,他又转个身,走到高大楼和赵宝林跟前,从那几乎睁不开的眼睛里,盯着他们套在外面一种颜色的中山装,大约想找香烟留下的洞?然而,他终究归于失望。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神经质般一阵假笑。

这让高大楼发怔,不敢往深处想。他是清醒的吗?他会不会发病?如果那样就糟了。高大楼往前挪步,想扶他坐下,他厌烦地退后,很快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他若无其事地走到脸盆架旁,撩水洗脸,用湿乎乎的脏毛巾,在脸上擦过,才显得脸微黑,整个人精神了些。但他的胡子,依旧乱糟糟,围在棉袄外边那条油腻的布带子略松,小眼睛里透出嘲讽的意味。忽然,他叹口气,压低声音,对他们一本正经地说,实不相瞒,我可不想为谁遮遮掩掩。我知道,老曹年轻时,在大队里,处过一个对象。那闺女的名字,叫什么徐玉仙,人也长得跟仙女似的。可我这老弟,有点那个啊。唉,不说了,这事情,我从没跟别人提过。嗯,没有。

这使高大楼的情绪为之一振。难道老曹,把人家闺女办了?他受过处分吗?关键是,材料里交待的那些细节,最吸引人,最有看头。高大楼想一头扎进去,看三天三夜。不过,高大楼保证说,放心,我们不会节外生枝的。

赵宝林也来了兴致,脸上色迷迷的,眼珠子放着光,静静地等着下文。

遗憾的是,曹会计不是个轻易上当的主儿。他果断地摇头,保持沉默,隔了好一会,才悻悻地冲高大楼道,你不是个善茬。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个上门找事的人。可是老兄,别想多了。我只知道,空口无凭。我们老曹,那是什么疤麻都没有。材料,我会写的,可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高大楼皱起眉头说,我们明天,还要到邹平县。

我能听你的?实话说,我最烦别人牵着我的鼻子走。哪怕是大队长也不行!

赵宝林见情形不对,偷偷地拽了下高大楼的衣袖子。

屋里靠墙角的煤炉子没生火,拐了个弯的旧烟筒像个陈设。曹会计却将双手凑近,搓着取暖。高大楼在沉默中感觉不到冷,鞋和脚慢慢动弹着,脚脖子上的筋脉也跟着动,血液就照样活泼地流着。他瞅着一只黑色的猫跳上窗台,缩着身子,眯眼往屋里窥探。而一条怀孕的雪白的母狗,无声地拱门进屋,摇尾靠近曹会计,用鼻子嗅他的脸,他一声不响,起身拥着它的尾巴,把它领出门口。

现在,只能等。无处发火。

刚进屋,曹会计又咳嗽几声。听得出,他嗓子里并没痰,地上的唾沫,也了无痕迹。他不知又走了几个来回,那只漏风的解放鞋,露出的右脚趾更加凸显。他终于意识到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就在椅子上坐下,嘴里舔着无名指,拉开抽屉,找出副麻绳绑腿的老花镜,开始进入工作程序。他揭开一页页卷宗里的材料,翻来覆去地看,一会点头,一会摇头,忽又低低地笑起来。

高大楼心里,揣磨出无数个问号,抬头看着赵宝林疑惑的眼神。他们屏息定神,端量曹会计脸上捉摸不定的表情。渐渐地,曹会计翻动纸张的速度慢下来,他吁了口气,眨动着干涩的眼皮,抬起镜框,望着他们说,其实,老曹这头的社会关系,我都知道。他爷爷奶奶早就不在。他岳父去世,岳母活着。他大爷大娘没了,他二大爷、二大娘、姑、姑父都在。他还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及嫂子姐夫兄弟媳妇和妹夫,论整理材料,自然是麻烦嘛。尤其是,这些人在“文革”中的表现,至关重要,需掌握好尺度。可是,笔是写字的,字是人写的,公章也是人盖的吧?归根结底,还得人说了算。

高大楼心想,他这番论调,云山雾罩的,大有卖弄之嫌。他只不过想让人明白,他本人,才是拿笔杆子和公章的人,是不敢小瞧和得罪的。不过,他的暗示,过于露骨,使人一眼就能看穿。

显然,赵宝林沉不住气,开口说话,带着股粉笔末味道。我说曹会计,我打个比方,历史,就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人都是感情动物,有自己的爱憎和倾向。比如你曹会计,你来写老曹,会怎么写?难道说,不带任何观点?

那还用说,谁都不是省油的灯。高大楼看得清楚,内心同意赵宝林的观点。曹会计那人,小心眼多得很。

曹会计却对赵宝林嘟哝说,我反对!发对你上纲上线。我办的,都是小事,实事。可也有人,看着不顺眼啊。

     谁呀?高大楼反问一句,睨了曹会计一眼,就把刚拆封的一盒大前门,再次递过去,其中,有棵极易抽出的烟。谁料,曹会计看都不看,将整盒烟拿在手里,上下掂量,直接装进袋里。他脸皮上的皱褶,一时变得平缓。刚好,水泥杆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慈溪广播站午间播音开始,瞬间压倒一切声音。

就在这时,一位身穿花袄的年轻媳妇,急匆匆走进来,抹了把额上的汗,气喘吁吁地对曹会计说,爷,快回家吧,我奶奶肚子疼,在炕上打滚呀。

曹会计听了脸更黑,嘴唇哆嗦着,起身欲走,又猛回头,将目光落在高大楼肩上,低声说,你看,我这麻烦事一大堆。老娘这样,这个儿媳妇又不生孩子,愁死了。唉,委屈了,你们先住下。我用下你的车子,把老娘送到公社医院。

房东就在大队部东边不远。高大楼和赵宝林宿在那里,静侯曹会计的消息。到了第二天下午,曹会计依旧没露面,高大楼有些急,让赵宝林去探听消息。赵宝林回来说,曹会计刚到家,说他老娘得的是急性胆囊炎,已经治好出院,让明天上大队部。

高大楼觉得仍不放心,从钱夹里取出张票子,递给赵宝林说,曹会计这人虽不奸滑,也好点小便宜,你去趟公社食品门市部,买斤虾皮子,给他送去,就说咱们捎来的。

在大队部,当高大楼再次见到曹会计时,尽管他脸上少有笑模样,可感觉他说话的语气不再尖酸,调子也缓和多了。他还关心地问起,他们这两天吃喝得怎样,休息得如何,看电影了吗?他叹着气说,多亏你的车子。我又从生产队找了个小推车上的粪筐,铺上床棉被,把老娘抱进筐里。巧了,一个筐子,就把老娘带走了。

曹会计顿了会,点上一锅烟说,奇怪,我那老娘只有八十斤,可是那天碰上西北风,却走不动,走不快,觉得有一百二十斤重。有段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我只得下来推着,后来就推不动了。我就纳闷,愁得差点哭出来,就朝筐里的老娘喊,娘啊,菩萨啊,你就轻一点吧。也是怪了,刚说完,就感到筐子轻快了,像推着堆棉花。不多时,就到了医院。

说到这里,曹会计突然浑身一颤,眼神发直,死死地盯着高大楼,双手赶紧捂到嘴上,半晌没吱声。

高大楼不管曹会计是否说漏了嘴,他只想从曹会计那里,套出一点口风,逮个一鳞半爪的,也好往深里挖挖。可惜,曹会计怀着防人之心,让人无从下手。

     这时,一道阳光,斜射在静谧的院子里,麻雀在窗前的榆树上呱噪,屋里安静下来。高大楼看见,曹会计大概是想办正经事了。他拖过浑身响的椅子,放下长烟袋,麻利地砚着墨,从笔筒里,取过毛笔,又不停地蘸墨,胳膊肘支在桌上,在一摞粗糙的公用笺上,默默地写起来。那时,使用毛笔写公文的少了,都在用英雄牌钢笔,有的用圆珠笔,粗的,细的,长的,短的,白色的,黑色的,黄色的,天蓝色的,几乎是一种时尚的象征。看来他不为所动。也许,他也不用打草稿,他肚子里早就想好了。他要的,只是个自我表现的过程。可是,他又是个近不得身的人,令人无法亲近。这是因为,高大楼和赵宝林,从他呼出的气息里,闻到股混合着口臭和葱拌虾皮的味道,恶心地想吐,就借口去了茅厕。

十分钟后,高大楼悄悄地回来了。实际上,他的心思并不淡定,有一种淡淡的隐忧和抑郁。他吸完一棵烟,就来到桌旁,想第一眼看到,曹会计写了什么?有没有值得关注的情节?并期待发现些蛛丝马迹。高大楼的脚步很轻,裤角不颤不飘,目光却是尖利的。他不声不响,拿起曹会计写的一份材料,惴着心,呼吸渐紧,从头阅读起来。他的眼花了吗?他本来想看到什么?结果让人吃惊,令他意外,吸引他凝视的,竟是曹会计那一行行蝇头似的颜体小楷,虽不是落在宣纸上,仍如字帖,使人赏心悦目。他张着嘴,大气不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想把这完美的书法,同这个手背上黑筋毕露的人联系在一起。他只能愕然,惊讶,叹息。人不可貌相啊,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确认,这字是这人所写?此时,高大楼略过那些材料上的内容,而醉心于欣赏这精美的书法作品。

赵宝林也上前看了一会,也是点头,赞赏,惊叹。并且,他很快就找到了同自己粉笔字的相同点。

在近一个小时内,曹会计没抽烟,没喝水,没有出门,全部心思,都放在书写当中,仿佛进入一个无我的境界。其他人和事,在他眼里,也是虚无。

其间,高大楼和赵宝林罕见默契,或坐或站,悄无声息,留给他一个发挥想象的空间。高大楼不断平衡着自己的心态,把这种书法艺术带来的喜悦,看作是一种意外地发现。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特长,区别只在于,能否将天赋和兴趣坚持到底。这正如中医,各种典籍浩如烟海,用瓢取的舀的喝的吸收的多了,胃里自然就满,药方自会融会贯通,用之不竭,变化万千。

看见曹会计在二十几页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字,等他慢慢起身,把笔插到筒里,甩着酸酸的手指,从脸部僵硬的老皮里,挤出一抹笑,并冲着他们,眨动几下眼皮,又投开中间那个抽屉,取出印台和公章,并将印章在红印泥上嘭嘭地蘸几下,正准备盖章时,突然,高大楼嘴里喊出一声慢,一只手,迅速地盖住那第一页材料的落款处。随后,高大楼略微紧张地望着曹会计红红的眼,颤抖的嘴,一字一顿地问道,难道,这些,就是老曹的全部证明?

啥意思?曹会计怔怔地,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高大楼顿了顿说,我只问你一句,你敢保证,材料是准确真实的吗?那个大队长,不用审查?

这时,曹会计才冷冷的道,我当是什么幺蛾子?简直,开什么玩笑!我写的,你瞧一瞧,没有半个错字别字假字。他大队长,是我孙子辈。你问问他,他敢审?我看,你是找事吗?

误会,误会了。赵宝林赶紧插在他俩之间劝说。

曹会计并不领情,脸色再变,咣地一下,把手里的公章,重新锁进抽屉。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谁都不理,气呼呼地扭头抽烟。

高大楼楞了片刻。在这之前,他已粗略地阅完所有证明材料,里面没有一丁点可利用的想要的东西。他想到了老曹那张虚胖浮肿的脸,老曹的那些风凉话,也如嗡嗡响的绿豆蝇飞旋在耳边。他的心太乱,胸腔里涌起一股心头火,在熊熊燃烧。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机会,下次无法预料,他当然不想放弃,他在寻找任何细小的线索。然而,他极度失望,无奈之下,他已把事情推到不可挽回的边缘。他只得冷静下来,强迫自己面对现实,思谋着,如何摆脱这尴尬的局面。

天有绝人之路吗?不料,转机恰在此时出现。那阵子,高大楼已从军用挎包里,抽出了那剩余的半条烟。曹会计,不是也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吗?就不信,感动不了他。忽然,高大楼喘了口顺溜气,微笑地摇着头,眼睛变亮了。他知道,他的烟可以省下了。他静了静神,兴奋地拍着大腿直嚷,呵呵,有了。曹会计,你也不用愁,我会帮你。我这里,就有个土方子,能让你儿媳妇怀孕,还能让她,给你生个胖胖的大孙子。

对呀!妙啊!赵宝林也情不自禁地掺和,还别说,我看这个事,准成。

是吗,你有吗?你行吗?这位大干部,竟有如此本事?曹会计转眼已是由怒为喜,对高大楼说,有病乱投医,那我就相信你一次。哎,这样吧,中午,到我家坐坐?我请客。我那坛子里,还腌了两条咸巴鱼。

高大楼站起身,顺势把烟塞进包里,痛快地答应了。

赵宝林催着快走,又到院里推车子。

眼见得,曹会计并不急,他拉开抽屉,找出份材料,找到老曹三婶的名字,犹豫了半分钟后,就在她名字后面,加上一句:家庭出身地主。

无疑,这是个疏漏。在老曹满堂红的家族幕布上,这应该是个不大不小的黑点。

下午,高大楼和赵宝林辞别曹会计,转道县城,又奔赴下一个目的地——邹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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