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早晨一睁眼,老太从昏迷中醒来。她躺在炕上,直挺挺的,女儿给镶的假牙,嫌碍事早就拿出来了,腮和嘴瘪了下去。她呼吸微弱,全身酸疼,没一点力气。她抬起眼皮,混浊的眼珠,在屋里缓慢地转了一圈。她见自己的上身,穿了一件交织着黄色、蓝色、绿色和深红色斑点的绸缎褂子,棉裤外面,是一条黑裤子,脚上套双白色线袜和黑帮白底布鞋,依稀记得是第三次穿寿衣了。突然,她迷糊中听到大儿媳一声咳嗽,如枯井的心,竟泛起一层涟漪。今天是什么日子?有人怕了,闭眼前,她就想扎古一下那个不肖媳。
于是,老太又装作昏死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听到一家子人仍在哭哭啼啼。她可怜两个儿子,就睁开了眼。二儿子睡老太的炕西头,每晚给老太翻身,擦洗,接小便,逼她咽点牛奶。她想笑也笑不出来,听见当村委的大儿子守在炕前,就阖上眼皮。大儿子拉开窗帘,看着院外薄薄的雪,对二儿子说,你回家拾掇下吧,贴上对联,买挂鞭,割点肉,买点鱼,蒸锅馒头,也别冷清清的。
二儿子嘟囔说,哪有心思?亏着女婿送了些。我就担心娘,千万别今天……那年,大生他爷爷,不就是大过年走的?晦气,不好听。
大儿子不作声了。碰上那样的事,他也怕村人笑话,不吉利。传出去,儿孙脸上也无光。他叹了口气,拿出一包牛奶,烫在水里。娘躺了一个月了,时常昏迷,有三四次,就剩一口气了,姑和四婶子都说,嫂子,放心走吧,走吧。可娘又顽强地还过魂来了。实话说,如果,娘年前走了,儿女们痛一时,可省心多了,因为年总是要过的。退一步,要走的话,等过了年,哪怕初一也好。这几天,他的神经,就一直绷得紧紧的。
昏沉中,老太听见从没踏进西屋门的大儿媳,倚在门框边,吸着烟,咳嗽一声,静静地往这边看。她的身子,不由得哆嗦一下,脸上的肌肉,不禁抽搐起来。她压低呼吸,一动不动,原先触摸寿衣的手指,也松开伸直了。过了一会儿,她的心脏,隔着寿衣,又扑通扑通跳起来。隐约地,听见大儿媳转身,到了院子里,喂猪去了,接着又去了厨房。她暗地呼出一口气,懒得睁眼。不多时,大儿媳好像将苹果和饼干,供奉在堂屋桌上的观音像前,不久,就闻到一股燃香的气味。她的声音很细,很轻,似在轻轻祈祷,愿四世同堂之家,菩萨保佑,就让华华他老奶奶,过完这个年,再走吧。
可不,老太就是大儿媳眼里的沙子。她心里,会经常诅咒这个老不死的。是谁说媳妇子过了门,感冒了也不给药吃?那时不是穷吗。是谁躲躲闪闪,整天往娘家偷东西?是谁三年不给肉吃,反说是老糊涂了?是谁鬼鬼祟祟,想在饭里下药投毒?又是谁晃着根木头棍子,比量着要打人?伤天害理啊。尽管说了没人信,可心里还没个数?这不,这祸害,受惊了吧?后悔了吧?活该!唉,原想装死吓唬她,经了她的上香,就不埋怨了,还有点可怜她。老太的眼角,滚出几滴泪。
华华回家了,先进了老太的屋,殷勤地喂她奶。半天,她才痛苦地咽下一口。华华欢喜地蹦着高,告诉奶奶去了。华华和爸爸在大门上,贴了鲜红的对联,但懂事的华华说,今晚不放鞭了,别吓着老奶奶。
午饭后,在阴沉的氛围中,老太强撑了一个时辰,忽又陷入了昏迷。
当她恢复意识时,看见从城里赶来的女儿,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大儿子、二儿子,与村里的死尸客,在堂屋,商议着她的后事。一切都准备好了,万一不好,也不声张了,等过了年再说;有什么法子呢?人不见天见。都已经尽力了。不过,他们在买骨灰盒的价格上,起了争执,女婿想买贵一点的,说是人在那边,也要住得好一点。可大儿子不同意,大儿媳也声援说,人死如灯灭,花那些冤枉钱,做给活人看,不值得,不如活着多孝顺。
老太心里哼了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呼吸有一阵几乎消失了。女儿呜呜地哭起来,引得大家围了过来,哭鼻子抹泪。大儿媳面朝东屋站着,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二儿媳捂着心口窝。二儿子有主见,将手放在老太的手腕上,蹙紧的眉头,慢慢松开了,摇着下巴说,没事,没事,还咚咚的。
入夜,鞭炮声里,邻居家的狗狂吠不止,屋顶上,也传来一阵阵凄厉的猫叫。
午夜,电视里的钟声响起,除夕过去了。再看老太,竟睡得十分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