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叔不想住院,更不想见那个人,可是,一切都晚了。
四叔去秋还在坡里掰玉米棒子,进了腊月,觉得身上没力气了,酒不喝了,饭只吃清淡的。他像风中摇晃的一棵玉米,果实被掏空了,只剩了一副躯壳。
那天女婿张开买了猪头肉、熏鸡背,往桌上一放,香味四溢。他抛给四叔一个笑脸,邀四叔上桌,可四叔打了个嗝,恶心地想呕,便别过脸去。
四婶挨着炕沿叠晒干的衣服。她努了努嘴,使个眼色,示意张开别管他。张开只好闷着头,独斟独饮。四婶对张开说,李念两个月没踏门了,村委委员忙啊。张开知道这个大舅子刚到城里办了劳保,把当兵的那几年续上了。四婶转到堂屋,给张开煮了一碗面条,回来后接着说,李楠是忙热了爪子,那些貂,就是他的命。张开也明白,二舅子辞了民办教师养貂,发了点财。他这次回来,就是想跟二舅子商量何时办貂场。
中午的阳光,从窗玻璃照到炕上,张开有些嫌热,脱去棕色皮茄克,跳下炕来到屋外,撒了泡尿,回屋后支着腿坐在炕前的椅子上。四婶又端来一碗鸡蛋面,他刚要伸手接,看见四叔翻了个身,食欲就一点也没有了。四叔朝里躺着,右肋骨那儿轻微地起伏着,后脑壳的白头发搭拉在枕头一边。张开起身,来到四叔身前,见四叔闭着眼,脸上的皱褶已被灰垢抹平,黑白相间的胡子沾着发黄的鼻屎,几乎没有一点儿活的迹象。张开想,当一个人任何指望都没有的时候,就只能拿自己出气了。
四婶拾掇完桌上的菜,又膝行至炕南头,从窗台上把四叔的酒盅、茶碗、水杯细心地拭掉灰尘,遗物般摆到炕下的桌子上。桌子上方的墙上,是几年前照的彩色全家福,大眼睛的四叔端坐在中央位置,看上去神气活现。
张开低低地出了一口气,转脸对四婶说,那些肉,别放冰箱了,趁鲜吃。
你不要乱花钱了,你还欠着李楠的。四婶的声音逐渐弱下来。
张开又低低地出了一口气,说,该吃就吃,该喝就喝,等咽不下去就晚了,省得和….他看了一眼四叔,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胖胖的身子。
自从城里的饭店关了门,张开就想叫李楠帮着在村里养貂。张开过去帮李楠不少,李楠就给了他一片小树林,担心他没经验,帮他先建了个小型鸡场,他们就在场里安了家。
饭桌新上了一碟炒咸菜疙瘩,一盘韭菜煎蛋,一碗小米稀饭。四婶试探着推了一下四叔的身子。四叔的腿在被子里蹬了一下,喉咙里呜呜啦啦骂了一声。四婶就有点恼,小声嘟囔着,你成佛祖了,得成天供着。就知道……
想不到四叔突然坐了起来,胳膊哆嗦着伸直了,指头点着四婶的脸,吼道,滚!给我滚!你听明白了,我死了,这屋,你大儿也要拆了打饥荒,根本没你什么份。是马是驴,你自己知道,别装糊涂!
好,好,你这就去死吧。四婶的声音也高了起来,冰箱里那些东西,出殡也够了。
四叔忽地从炕上起来,身子晃悠了几次才站住,两眼鼓鼓地盯着四婶,我早就防着你了,你从来就和我两个心眼子。也好,这回死给你看,早死早脱生,来世还是比他大。
四婶的头发披散在额前,脸颊凹着,空瘪的嘴里嗯了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倚在桌子沿上,仿佛草原上惊受的小鹿,呆呆地看着他。直到四叔重新躺下,把屁股撅向她,她的目光才活泛过来,从嘴里蹦出半截话,你呀,活到老,从根上寻,也只能算个表弟。
四婶不想让张开难堪,就扯了扯他的袖子。张开默默地穿上皮夹克,随她来到院子里。四婶的眼圈湿润润的,看了张开一眼,把想说的话,咽回去,只说,你去忙吧,别分心。
张开歉疚地问,爸的病多少日子了?有病的人心焦,你别往心里去。这阵忙晕头了,他的病不能拖,我现在就去找李楠,想想办法。
四婶说,有一个月了,他怕花钱,偷找人开的方子,不管用。
还是应该去医院。张开抬头朝东北的胡同望着,那里有三头花牛犊在撒欢。恐怕,爸不是不想治,他是怕给儿女添麻烦。我找他们去。
他见四婶用袖子抹眼眶,身体不停地抽搐着,心里一阵发紧,便快步出了大门,来到村街上。这儿不见行人,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墙根晒太阳。张开穿过一片杨树林和一块坟地,直奔李楠家。
李楠的家在村西南角,院子十分宽敞,一层层铁丝笼里,各种颜色的貂上下蹿跳。只是气味熏人,没有事情,谁都不愿来。张开在这里喝过感谢酒、陪客酒、生日酒,每次都出点洋相,酒后泪水说来就来了。院子里拴着一条花白颜色的狗,对张开很不客气,每回来,都嗷嗷叫着往上扑,真担心那条绳子会不会突然断了。
张开犹豫着扣了门环。
开门的是婷婷。她两腮冻得通红,腮上还有两道泪痕。她一边唬着狗,领张开到了屋里。张开觉得反常,关切地问起来。她低下头,抽泣着告诉他,姥爷上午去世了,她留下看家的。
张开不得已围着貂笼转了几圈,看见每只貂的皮毛都亮闪闪的,几只麻雀在啄地下的食物,那难闻的味道令他想吐,便轻声安慰了她几句,匆匆离开了。
2
两天后的晚上,张开正给鸡棚炉子添煤,李楠掀开门帘,冒着寒风进来了。张开知他把那件事办完了,就拖过一把椅子,让李楠紧挨他坐下。张开瞥了李楠一眼,不忍心再在李楠伤口上撒盐,就默默地用煤炉钩子,一下一下拨弄着炉子里的煤,他在想怎样和李楠说四叔的事。
你找我了?李楠往前挪了挪椅子,先开口问张开。
张开胃里忽然翻上一股腻了的鸡肉味,身上有了浓浓的酒意。他顺着李楠的话说,那天我回家了,四叔病得不轻,可怜的四婶更可怜。李楠听了没吱声,浓眉蹙在一起,鼻翼翕动着,喃喃地说,我也是很久没去了。还没告诉大哥吧?
张开迟疑着说,我想了想,还是你说话有份量,要不,你去说?
李楠叹了一声,把脸转过去,轻轻摇头说,他瞧不起我这个养貂的。再说,大嫂也不是好说话的人。干脆,咱俩做主办了吧!
张开见李楠这么痛快,很高兴,就说,那也行,明天一早,先给车加上油,再到大哥家走一趟,然后就去医院。
李楠欠了欠身子,从怀里摸出五千块,说先用着。还要住院,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第二天早晨,张开喝了杯高度酒,才大着胆子来到大哥李念家。
李念是村里有名的美男子。在部队当炊事员时,来他家提亲的踏破门槛,他一个也相不中。转业回村时间不长,却娶了临村一个黄脸姑娘。这姑娘泼辣厉害,,把个李念管得死死的。
大嫂对张开还算客气,因张开在城里有几个熟人,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得着。去年秋天梨不好卖,张开联络了几个人,给销了三百箱,缓解了难处。
大嫂给张开倒了一杯水,爽朗地一笑说,你是贵人不踏贱地,无事不来找你哥嫂,有什么话快说。
张开就开门见山,嫂子,和你商量件事……
大嫂微笑着听完,问他,是老二指使你来的吧?不管谁叫你来,我就一句话,咱不能让人背后戳脊梁骨!不过,横看竖看,咱们谁也比不上老二阔气,再说他有儿又有女,这回说不着了,就要他多淌点血。你说是不是?
张开不好应答,尴尬地笑了一声。
大嫂又说,这本是俺们家的事,妹夫你亲自跑了来,辛苦了。你大哥在村委会,你再过去和他说一声。
李念却和张开玩起了捉迷藏。张开去村委会,村主任说李念接电话去镇上了。下午三点,有人看见李念领着人在街上清理“三大堆”,当张开急三火四赶到时,又没影子了。晚上去堵门吧,门上却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铁锁。
张开只好又回去找李楠。见张开一副沮丧的样子,李楠一声长叹,玩不起,不玩了。咱撇开他算了。
可是,翌日一大早,张开的车停在门口,四叔探头不见李念,一口咬定不去住院。他梗着脖子嚷,你们以为那是个养老院?是个钱窟窿,我就是死了也不去!
争执间,李念不声不响地进来了,四叔马上安静下来。他侧过身子,脸朝着墙壁,嘴上没了言语。
怎么还不走?李念看一眼四叔,小声对他说,还是应该去。只是……你身上这件棉袄,怎么去城里?咱虽然是农民,也要有新形象。就在外面套上我这件茄克吧。
四叔换了一个人似的,低眉顺眼,乖乖地穿上了。又哈下腰,从炕下找出穿过的军用大头鞋,颤抖着手解开鞋带,用力把虚肿的脚塞了进去。
李念盛了半脸盆清水,从暖瓶里倒热的掺了,让四叔洗了脸,又找出刮脸刀递给四叔。四叔站在镜前,一下一下地刮着胡须,刮得认真而又仔细。
我让堂姐把床位联系好了。医疗费的事,也没问题,报销百分之八十五。李念的声音宏亮,就像在念讲话稿。
那母猪可是快下了,猪圈得用薄膜罩起来。四叔仍挂念着家里的一摊子事。
张开不听四叔的唠叨,小心翼翼地扶着四叔往院外走。
都安排好了,上车吧。李念特意将四婶叫到一旁,打着手势,悄悄地说着什么。四婶面无表情,一边点头,一边把吃喝拉撒一应物品放到车上。
3
在医院,张开跟着堂姐楼上楼下穿梭办住院手续,,用担架车推着四叔拍X光,做CT,最终确诊为晚期恶性肿瘤。几个人都暗自叹气,心照不宣,只瞒着四叔。堂姐离开时,将她在伙房的五百多元饭卡留给张开,张开推让一番收下了。四叔换上蓝条纹病号服,盖上被子,斜倚在病床上打盹。
几位医生护士,先后对四叔例行检查了几次,前后足有两个小时。然后,护士就只为别床上的病人打针、输液,四叔这里一直没有动静。
张开沉不住气了,到护士值班室询问电脑前的护士长,护士长回答得简单明了,先去交住院押金,押金五千元。
李念的手摸着上衣口袋,又在裤子里掏了一会,盯了李楠一眼说,走急了。
张开无语,额上汗淋淋的。
李楠说,我这里有。用卡还是现金?收款处在一楼?好,我去交吧。说完,他急急忙忙地去找楼梯。
病房空气混浊,加上累了大半天,张开有些烦闷,跑到走廊透口气。
远远地,张开看到李念去了厕所,他也跟了过去,进了另一个间。不多时,听到李念不知和谁小声通话,语气神秘,张开断断续续地听见,李念要那人十分钟后再打来。
他听到李念冲完厕走了。约摸过了五六分钟,张开也回了病房。
李楠已经交了押金,一个苗条的年轻护士,正往床中间的铁杆上挂吊瓶。
李念的电话突然响了,他大声啊啊着,接完电话后忙对四叔说,明天镇上到村里检查,我得赶紧回去。
李念走后,李楠就劝张开也去鸡场。我想好了,婷婷放了假,明天就叫她来陪床。
张开没再多话,他走近四叔床边时,四叔突然问,不是那个病?
其他病人都转过头来。大家明白,住在这里的,都默地坚守着一个约定,谁也不说穿。张开鼻头一酸,脸上却微笑着说,别想太多,打几天针就好了,还得回去过年哩。
化疗了半个月后,四叔身体越来越消瘦了。他似乎明白了病症所在,不再在婷婷面前提这提那。李念一直没露面,大嫂在城里大女儿那儿看孩子,离医院不远,也没来一次。婷婷陪床,李楠和张开,每隔三五天,就轮流着来一次。
一个下雪天的上午,张开到病房一见婷婷,婷婷就笑着对他说,你想不到吧?昨晚天那么冷,爷爷还非去街上,看社区的文艺表演。
正说着,门被推开了,一个矮小的白发苍苍的老者跛进病房。那人面目清癯,张开以为他探访别人,就没在意。谁料,那人竟在四叔前面椅子上坐下了。四叔看着那人,目光定在了他衣袋里插的碳素笔上。四叔的嘴唇一会儿微张,一会儿哆嗦,目光里含着疑问。
那人反而靠上前,握住了四叔的手,脸上掠过一层暗红。他有些不安,又有些激动,眼神里似充满悔恨。
在脑子一片空白之后,四叔搜寻起了记忆。五十年前的那个画面,在他眼前定格。他内心一阵阵冰凉,不由得喘着粗气,浑身抖成一团,脸涨紫,双目圆睁,下巴打着颤,甩开那人的手,指着门外,却说不出一个字。
张开吃惊地看着这一切,如坠云雾之中。
那人站了起来,朝四叔鞠了一躬,抖索着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包裹,慢慢解开,竟是一把棕色的桃木梳子。
张开听见那人拜托四叔将梳子交给一个人,他说的是四婶的名字。
四叔再没回那套老房子。他在正月里的一个下午,在肿瘤科20号病床瞑目。临终前,他面容平静地嘱咐张开,一定把木梳给她,四婶。没看见,那人兜里还插着笔呢
那枚留有四叔体温的梳子,在张开手里慢慢变凉了。他没有眼泪,走出病房,来到走廊前的窗口,将才买的一串红宝石从怀里掏出来,一扬手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