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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2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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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与野兔

            

    

正月初的雪下得很大。早晨,郑林试探着朝外推门,推了半天,才把两扇被雪拥得严严实实的门敞开。寒风挟着积雪旋即扑进屋里,灌进他的脖颈。倒霉!怎么单单遇上这么个鬼天气?犹豫了片刻,他终于打定主意,匆匆吃过早饭,挎上妻子为老丈人过生日而准备的箢子出门了。

    离丈人家足有十几里路,遇上这雪天,紧走慢走也得天晌到那里。郑林看着东南方向的太阳,不由加快了脚步。田野白茫茫的一片,只有路两边光秃秃的树梢儿,被北风吹得不停地摇摆。

    妻子放在箢子里的是什么,郑林一点都不知道。昨天晚上,郑林就听到妻子动手准备了,仿佛在把什么东西放进去,又拿出来,没完没了。挎在胳膊上那么大一个箢子,她却拾掇了整整半个时辰。妻子的肚子渐渐大了,母爱也在一点点萌生,她拾掇箢子就跟侍弄小孩一样。不过她的心愿,现在必须间接的通过郑林才能实现。他走时轻轻地搂了搂妻子,妻子羞涩地笑了,在她带有鼓励和安慰的眼神儿里,流露出满足的神情。郑林也知道,老丈人还是喜欢女婿的,也许那一壶热烧酒,正准备被酒盅里的火苗温温地舔着……

    在这隆冬雪天,最让人忧愁的,还是出奇地冷清单调。路上,郑林没有碰到一辆车一个行人,没有碰到哪怕是一只狗。他觉得孤单而又寂寞,他大口喘着粗气,在雪地里开拓出一行深深的脚印。

    从这片麦田,到化工厂的大烟筒,原来只有一条连村路。这条路,平时只能对开两辆拖拉机,由于养护不及时,路面不平,雨天泥泞不堪,行人得把自行车扛在肩上。郑林停下来,朝路边撒了泡尿,将厚厚的雪堆泚出一个黄色的深坑,然后,拴上一颗松开的大衣扣子,把箢子换了条胳膊,又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决定抄近道,走麦田,越过大烟筒。

    阳光和白雪,辣辣地刺眼。唯有远处稀疏错落的村庄,淡化出别样的颜色,不远处化工厂高大的红砖墙以及落满灰尘的黑色烟筒,透出一些暖色调。

    郑林在皑皑白雪的麦田里蠕蠕独行,额头上沁出一层热汗,跟嘴里喷出的热气混合在一起。他看着表,十点一刻,如果顺利的话,再有半个小时,就能闻到丈人屋里飘出的龙井茶和炒肉煎鱼的香味了。

    于是郑林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在麦田一处稍显低洼的地方,他一脚踩空,陷进没膝深的雪里,身子朝前一趴,箢子顺势滚倒,雪白的馒头、炸得焦黄的油条和青岛饼干,全都滚落在雪地上。郑林这才看清箢子里的东西,他赶紧从深雪里拔出腿,苦笑了一下,把那些东西一样样拾回原处。

    然而,没等郑林回过神来,他脚下再次踏空,只觉得眼前一黑,扑腾一声,便不知掉到什么地方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郑林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只是心在剧烈地狂跳。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感觉到头顶有一道强烈的光线,他定定神,借着光亮,向四周观察,才认出是一眼枯井,有四米深,他抬头仰望,看见圆圆的井口和井沿边一尺厚的雪。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妙了。

    倾斜的阳光,投射在枯井的北半部,那里的泥土湿漉漉的,覆盖着一层细细的青苔,井壁几乎是垂直而光滑的,找不到一块凸起的地方。郑林慢慢站起身,手扶住井壁,摸索着转了一圈,令人失望的是,枯井由于多年废弃,多数井壁的泥土已经风化,手指轻轻一碰,便纷纷掉落,露出坚硬的黄泥土。当地老农最清楚,越是深层的黄泥土越硬,若用镐头,一镐下去,只会留下一个白印痕。当年打井,没有炸药雷管是不行的。可令人费解的是,这口没有打出泉眼的井,为什么没有重新填平呢?

    天气已近中午,郑林谛听着枯井上面的世界,那里依然寂静冷清。郑林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嗓子渴得冒烟,可他懒得去摸箢子里的馒头。他觉得什么也吃不下去。

    他终于喊了一声,觉得自己的声音细若游丝,颤颤悠悠,飘飘忽忽地从井底升了上去。但没有回音,上面的世界太空旷、太纯洁了。他眼前无数次晃动着老丈人的酒壶,那酒壶充满着巨大的诱惑,如玉液琼浆,使人沉醉。只是老丈人的酒壶,眼下对他来说太遥远了,老丈人怎会想到,女婿已经落到这步田地?

    阳光移到井沿上,微风不时将纯洁透明的雪片扬到井下。郑林望着头顶那方湛蓝高远的天空,那里没有云彩,没有麻雀飞过,偶尔有一缕淡淡的烟雾稍纵即逝。他的心情灰暗起来。妻子此时在忙什么?是否有预感?他想即使自己不回家,妻子也会以为是被丈人留下了,那么她就不会着急,也就不会找他,他就得在这井下与雪共眠。恐惧潮水般涌来,在这寂静寒冷的冬日,一两声呼喊,简直就像尘土融入原野,毫无生息。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刮过一块黑色的云彩,在蔚蓝色天幕的映衬下,那云彩逼真而生动。渐渐地,云彩越集越大,越堆越厚,尖锐呼啸的北风,像一群狂奔的野马,震天动地而来,鹅毛大雪从天而降,雪花与雪花之间碰碰撞撞,组成一道雪的屏幕。郑林面对突然而至的大雪,脑子里一片空白。大雪将会把他留下的脚印全部埋掉,这样谁能发现他呢?他绝望了。

    大雪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小时后终于停下了。在灰暗沉重的云层里,有一层开始明亮起来,不多时居然还透出一线阳光,随即被云彩遮住了。此时距离麦田西边大约二百米的沙土公路上,隐约有一辆拖拉机,小心翼翼地驶过,隆隆的碾压冰雪的声音传到井下,使郑林倍觉亲切。他脱掉大衣,往上跳了几次,手只够到井的半腰。他身高一米七一,跳起来能摸到二米五,离井沿还差很多。怎么办?他要用手指抠土,抠出几个坑爬上去。于是他开始一点点地抠,抠了半天,才抠出半个鞋跟那么大。土太硬太结实了。他踮起脚跟,仰着脸,把手指一寸一寸插到土里去。他的手指变得麻木了,没觉出疼,但抠出来的泥土分明沾上了鲜红的血,血滴在雪上,像绽开一朵朵玫瑰色的花瓣。他却顾不了这许多,又用另一只手继续抠,不多会那只手也血淋淋的。他一松手,身子滑倒井底,他不得不放弃了这努力。

    天色暗淡下来,凛冽的寒风不紧不慢地减弱下去,有一群麻雀聒噪着掠过枯井,寻找落脚的地点。郑林无奈地闭上眼睛,想像着老丈人气恼的絮叨,想像挺着大肚子的妻子伫立门前凝望村路的神情,心里泛起一股辛酸和悲凉。村里人都说,他娶了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小日子刚开了个头,幸福的生活就在前面,谁想到老丈人今天过生日,他却鬼使神差掉到井里?

    天空出现了几颗稀疏的星,其中郑林头顶的那颗星非常明亮,也是他最熟悉的。他叫不上这颗星的名字,但对它情有独钟。他观察这颗星有些日子了,他在洞房花烛之夜发现了它。透过玻璃,它就在他仰躺着的左上方。这颗星,像知道他的心事,与他有约,在每个月朗风清之夜准时出现。在这被白雪掩盖的枯井的最底层,郑林又在千万颗星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颗,他心里一阵激动、温暖。

    夜间的气温,比白天至少下降了五度,郑林重新穿上大衣。这眼井实在差劲,如果井深十几米,这井底会温暖些的。但它仅四米多深,人往上跳徒劳无功,而且井下也是冷气逼人。郑林明白,必须设法保持住身体的热量,才能挨过这个漫长的冬夜。郑林用鞋把雪堆起来,蹲坐在玉米秸、麦秸和一堆废旧薄膜上。他想积蓄力量,不被拖垮,迎接明天。

    郑林慢慢静下心来,他从箢子里摸出一包饼干,吃一块,咽一口雪。他实在太饿太渴了,很快吃掉了一包饼干。不久,他恍然明白不能吃得太多,他得精心计算着吃,算算能吃几天。他必须从最坏处想,做最坏的准备,只要有东西吃,就不会饿死、冻死,就会有新的希望。

   暖意重新回到郑林的身上,他仰躺下来,头枕着箢子,出神地望着圆圆的天空。天上的星星更密更亮了,有一颗流星倏地划过,很快就消失了。空气却是异常地纯净、清新,甚至夹杂着一丝甜意。郑林贪婪地呼吸着,像第一次闻到妻子秀发和脖颈的芳香那样略带醉意。郑林从没有领略过这样的滋味,也许经历过,只是被他漫不经心地忽略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睡梦中郑林突然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他屏息定神,发现一只将头伸向井沿的黑狗,正伸出长长的舌头,肚子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呜咽。它的两只爪子往后扒着雪,嘴里呼哧呼哧直喘粗气。郑林一激灵,猛地坐了起来。黑狗听到井底的动静,停止了动作,两只绿幽幽的眼珠,定定的瞅着井下。郑林有些担心,假如黑狗脚下一滑,也掉下来,在相同的环境,人与狗会怎样呢?和平相处还是发生战争?也许这是一条通人性的狗,发现井底有人,想帮忙又无能为力,急得团团转。然而还是让它走开罢。郑林摸索出一块石头,嗖地朝井上扔去,黑狗受到惊吓,吠叫几声跑远了。

    然后,犹如远古洪荒般的寂静,重又笼罩了麦田和枯井。

    郑林再也睡不着。他摸索着点上一支烟,狠劲吸了几口,暗红的烟头明明灭灭,一缕轻烟打着旋儿,缓缓飘了上去。他一气抽了五支烟,身上暖和多了。他只觉得孤独,整个世界万簌无声,他像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上穿行,没有树木,没有荆草,没有一滴水,看不到一个驼队,一顶帐篷,一片绿洲。他面对的,只是有钢钎才能穿透的泥土和一层结了薄冰的积雪,视线所及的,是那样一方小小的天空。他孤立无助,渺小而又可怜。更为遗憾的是,天不遂人愿,唯留一片孝心在玉壶了。

    突然起风了,是一阵横冲直撞的西北风,刮过田野、树木、村庄,在井口周围形成了一团白色的气流,搅得积雪纷纷扬扬,很大的部分,落到郑林的头上和大衣上。郑林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脚像猫咬似的生疼。他的前额滚烫,嘴唇生满了燎泡,热量和力气在一点点丧失。但他不敢闭上眼睛,他要挺住,度过这黎明前的黑暗。

    终于,东方一抹桔红色的光线射在井沿上。郑林憧憬着新的希望,高举双手,不断跳跃着呼喊着。

    后来他实在累了,在一阵晕眩中昏沉沉地睡去。他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大鸟,振翅飞上蓝天,在白云之间,俯瞰那眼枯井,犹如蚁巢······

    突然,他被一阵清脆的枪声惊醒了,当他想再次倾听时,从井上蓦地掉下一个软软的物体。他一愣怔,发现竟是一只土黄色的野兔。奇怪的是,野兔不仅没有受伤,而且也没有害怕的意思,他便顺手将野兔抱在怀里。野兔极其温顺,毛皮光滑漂亮,像梳过一样,耳朵高高耸起,胸脯一起一伏。郑林右手摩挲着野兔,眼泪刷地流了出来。

    不多时,上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踢踏积雪的脚步声。又呆了不长时间,猎人顺着野兔的爪痕,终于发现了这眼不易被发现的枯井。郑林看到井口上一张中年汉子黑色的脸膛,赶紧喊了一声把那汉子惊得一下子跌坐在雪地上。

    当那汉子找来村人,将郑林救出枯井时,郑林的怀里,还紧紧地抱着那只野兔。

终于,郑林将怀里的野兔放走了。那原野的精灵,蹦跳着很快便消失在远方。郑林朝着野兔远去的方向,情不自禁地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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