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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3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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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咳嗽什么

你咳嗽什么

温和回到家时,看见马时亨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没抬头,也没用眼光看她,只是目不转睛的在看电视。她平静一下呼吸,转身带上门,挟进室内一股微风,随即,就听到马时亨嗓子里一声干咳,不久,又是一声。温和心想,他是感冒了,还是脾气见长?她换上拖鞋后,从西屋床头柜里,找出一瓶咳特灵和一盒莲花清瘟胶囊。

那些药递到了马时亨眼眶上,他装作没看见,没伸手去接,而是向旁边移动着身体。他是个飞升了的人吧?那就请他享福去吧,不要指望别人给他来杯温开水,再喂他药?或者,享受女儿娜娜的待遇?温和有点儿生气,把药瓶和药片咣地放到茶几上,转身到西屋换衣服。

难道,这个人磕头磕到金元宝上,大白天梦到了联合国秘书长?倘若不是,怎么这么嘚瑟?

这么想下去,温和磨蹭着不肯出屋。她从门缝里,见一头白发的老马已打开厨房的灯,老太往饭桌上端剩菜。一个是大白菜,一个是西红柿鸡蛋汤。他们晚上不炒菜,娜娜也跟着大人一同吃,可她的脸红得像个圆苹果。

厨房是安静的。娜娜的脸凑近饭桌,往嘴里扒着大米饭,匙子碰着盘碗的声音细而轻微。那阵子,没有人喊马时亨吃饭,他爱吃不吃,娜娜也只管吃自己的。他不在场,人们的心情反而放松。相反,他出现在哪里,哪里气氛就紧张。可他习惯那样,说一不二,时刻当主角。当温和穿过客厅时,他还在那里自嗨,一阵咳嗽后,又听见他咕嘟嘟喝茶,然后,人来到了厨房。立刻,室内宛如撒上一层霜,有股凉飕飕的感觉。安静也结束了,人们都在等待他的指手画脚,对一切的一切找刺,挑骨头,往往是,一针见血,漫无边际,没完没了。果然,他瞪起猫眼,察看着桌上的大盘小碗,拿起象牙筷子,点戳着半盘白菜,又盯着老马和老太,有些不悦:“你们就吃这个?加个荤菜嘛。冰箱里,不是满满的?记住了,以后,我在家里,必须四菜一汤。趁着牙口还行,就要吃饱吃好。”

四菜一汤是公务员出差的招待标准。温和一听,捂着嘴笑出了声:“哎呀,我的牙科大主任,家里不是食堂,不是饭店,摆啥谱?想吃山珍海味,还得小心硌牙。我还以为,你提拔了什么院长呢。”

这时,马时亨脸上露出一点笑,点过两次头,威严地咳三声,目光四次聚焦在天棚上,才用筷子敲着娜娜的碗沿说:“温和老师,此一时彼一时嘛。这一次,真让你说对了。院长不是人干的?今天上午,上级领导找我谈话了,我被任命为副院长,分管牙科、眼科和耳鼻喉科,还让我兼管药库和药房。以前,那可是一把手亲自抓,这不是想让我犯错误吗?”

“谁知道呀?恭喜你刚当个副职,就想犯错误。你还是有点出息吧。”温和说。

此时的老马听出了门道,他随即提醒儿子,千元以上的钱、卡和金银首饰,一概不收。三把韭菜两把葱的无所谓,那是老少爷们的心意。

马时亨连嘘五声:“错,大错而特错。不懂,就不要装懂嘛。”

老马并不反驳,赶紧吩咐老太炖鲢鱼头,剁牛肉丸子,炸猪里脊。老太屁颠屁颠地拉开冰箱门,将存货取出,有的现洗,有的用清水泡着。老马又撅起腚,从酒柜里,翻出酒壶酒盅,他从农村老家带来的白铁皮酒壶,也终于派上了用场。

马时亨说:“瞎忙啥?我在外边,什么没见过,没吃过?我也不想胖,好东西,别一顿吃完。平常,每天,给娜娜单独做着吃嘛。”

两个老人像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他们没有答腔,有活的干活,没活的找活干。人还是忙着好。尤其老年人,一旦不忙了,闲下来,心里就慌,空落落的,就会想些在家等死与在外找死的问题。

如此,马时亨的咳嗽,就没人在意了。

温和想到,以前,马时亨不是这样。他不会笑,话又少,在大众场合,偶尔洋咳嗽,也赶忙捂嘴,怕唾沫满天飞。他纠结别人的看法,在乎别人的想法,也考虑别人的感受,很少显山露水,很少轻率,发火,而显得过于清高和矜持。所以,他给人的第一印象,会有一些错觉,也仅是错觉而已。时间一长,人们就容易得出结论,那人没什么呀,就是外表严肃点,脾气挺好的。温和常微微一笑,如此评价,她还是满意的。换句话说,那不就是人品好吗?

不过,今晚,温和听出马时亨的咳嗽是故意的,有点装,有点儿作。谁没感冒过?谁不会咳?他是高兴得有些过头了吧?唉唉,由他去吧。温和尽管反感,还是提示他,你是医生,不知道有病吃药?最好,饭前就吃了。

温和的话,就像刮过一阵风,马时亨没当回事儿,他朝垃圾桶吐口痰,又咳一会,就嫌老太做的鱼太咸,肉丸子硌牙,里脊肉又糊又辣。可老太的脾气相当好,笑嘻嘻地,还和老马碰了两次盅。

吃到一半,温和看见,娜娜将吃了一口的鸡翅扔到了地上,就狠拍了下她的屁股,娜娜没哭,噘起了嘴。对面的马时亨,马上瞪起牛眼,啪地放下筷子,刷地站起来,又抛出他的离婚理论:“咋了?看谁不顺眼?难道,你非逼我说那句话?”

“不用你说,离婚就离婚。你说了没有一百次?”

马时亨居高临下,盯着温和:“亏你还是个人民教师,娜娜还小,不能动手动脚,应批评教育为主。你把它捡起来,洗洗,吃了,做个样子不更好?娜娜就会有样学样。这就像我对待病人,所有的病人,都是亲人,都要和风细雨,和颜悦色,和气生财嘛。我在科室,在医院,就是这样要求大家的,谁对病人不好,我就对他不客气。”

“就凭你那不会笑的脸?还不把人吓个半死,开什么玩笑!”

“无论如何,你一个月,二十九天住娘家,回来趟,还耍威风?”

“我让你怕了?非常好。”

“你还要怎样?一个家庭,只能有一个中心。”

“你不是教师爷,我不想接受什么教育。”

这样的斗嘴如同失火,弄得满屋狼烟。娜娜一只手拍着桌子,偏过头,一本正经地望着温和:“你们怎么老吵架?烦不烦啊?不准吵!我不许你欺负爸爸。”

刹那间,温和楞了,心想,娜娜肯定被人教唆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气得浑身颤抖。她朝后拉着椅子腿,扬起手臂,瞄准了娜娜圆圆的下巴。

那时,马时亨已从地上拾起那块鸡翅,洗都没洗,就大口嚼起来。他吃得有滋有味,嘴角边上,流出黄色的涎沫。他的口腔里,发出咯嘣咯嘣的脆响。或许,他想以身示范,用榜样的力量,使之能够成为一种家风。至于,这能不能上家谱,祖谱,也是简单的事情,只要他有资金,就是小菜一碟。因为他熟识出版界的朋友,弄个书号,找个印刷厂,想印多少,就印多少,爱给谁,就给谁,马姓人家,哪有不领情的?一时间,他有些飘飘然了。当他发现温和的动作时,为时已晚,只能朝老马呜呜啦啦地喊。

正在默默喝酒的老马,似有所准备,温和的拳头也好,耳光也罢,都被老马的胳膊轻轻挡住了。

娜娜受到惊吓,怔了片刻,便背过身去,哇地大哭。然后,就是幼儿园女生悠长的哭声。

本来,温和只想吓唬一下娜娜,让娜娜得个不沉不重的教训。没想到,她被老马的手臂震得生痛。

这让温和非常不满,感到自己被伤害了。她那攒粉笔的手,弹奏古琴的手,不该触碰每次回家都偷给她在日历上签到的人。这是多么不对称的交手。她觉得委屈,愤怒,眼里的泪水,很快模糊了视线。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风一样跨出厨房,经过客厅,嘭一声带上屋门,泪流满面。

就那样,好消息变了调,好好的一顿饭,吃得滋味全无,这当然与马时亨有关。他是赖不掉的。他的尾巴,有点翘了,而且,还不知道收起来。人如果没点儿数,开始晃悠,装逼,那就离坏事不远了。

何况,这里自老马和老太来了后,已不是从前的样子。她成了少数,异类,所有的眼睛,都明里暗里瞅着她。她不能多说话,她一开口,就会等来猜忌、怀疑、讽刺和诘问。无疑,她的话,就是一颗带引信的炸弹。她也不能给娜娜买水果和其他吃的,因为那些东西,没一样是好东西,一眨眼,就会变成农药残留、催熟剂和有害的调料,容易得白血病和天知道的什么病。这个家庭的成员,都成了医生,护士,她从头到脚,从五官到内脏,都会被全天侯X光般监视,无处可逃。没办法,温和就让娜娜在星期天和节假日到姥姥家。姥姥家就在温和的小学校附近,只有一街之隔。那样,温和下班后,就更不愿跑远路了。

不知何时,温和听到马时亨调大了客厅电视的声音,他还在不停地咳嗽,走动,茶几上的水果盘,精致的茶叶桶、包装盒里的糖块、香烟和花生果,都仿佛在他的手指下蹦哒,跳舞。他是有意找茬?找谁的茬?或许,为了显摆一下他的新身份?

但洗澡,是温和当下就想做的。不然,她整个晚上都会睡不着。在淡红色的灯光下,她在衣橱边,拍了下右臂的羊毛衫袖子,那里竟爆出一股尘土。她想洗一洗,为的是,不被坏心情俘获,那没任何好处。人体是架精密的机器,需自我调节,平衡,人一旦生气,身上的风水就会自然流失。她又脱掉深黄色秋衣,披上一件碎花格浴衣,进入卫生间。

一个小时后,客厅的灯光已熄,娜娜也在自己屋里睡了。温和推开西屋虚掩的门,发现马时亨倚着床上的枕头,朝她不自然地笑着。他的笑,藏着肉麻、色情和赤裸的性。他大概认为,他升了官阶,成为市管干部,而且,他还想进步,所以,他就应该被人伺侯。

可是,马时亨咳嗽个没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温和问他:“吃药了?”

“什么药?”

“没吃?”

“我是医生,我懂得。”

“你懂什么?”

“淌淌汗就好了。”

“吃了药,捂上被子,就会出汗。”

“那样太麻烦,你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艺术团团长说,躺在被窝里,做次俯卧撑,就能淌身汗,专治感冒。你信不信?”

“骗子,鬼话,一帮色鬼。你身上有病菌,我可不想被传染。”

说完,温和不容商量,就把马时亨的被子和枕头,搬到客厅沙发上。接着,她又用小腹和膝盖,将他拱出门外,在里屋反上了锁。

与此同时,温和还说了句马时亨能听懂的话:“叫你甩大鞋,小心甩破大鞋。”

一晚上,客厅里静悄悄的,连咳嗽声也消失了。大约,马时亨服了药。

星期六一大早,娜娜就到了姥姥家。马时亨对温和说,他有台牙科手术,就急匆匆赶往医院。他一路走,一路咳,看样子,他的感冒并没好转。这几年,要命的遗传,也在他身上显现。刚过四十岁,他的头发就白了大半,去年,又做过肾结石手术。那种病,自然会影响到性生活。为了他好,在性欲上有所节制,也是必须的。

又是星期六,马时亨来送娜娜时,对温和说,娜娜的姑姑准备结婚了。下个星期一,娜娜的爷爷奶奶回老家,娜娜就让姥姥接送吧。男方那头查了日子,婚礼那天是个星期天,你须请一天假,来回三天。

“我不去,请不下假。”

“你不去,不给我面子?”

“你巴不得,你好领个女护士去呀。”

“胡闹。糊弄鬼?”

“那种事,你还做不出来?”

“开玩笑。简直。”

“那就再说吧。”

或许,那天的话,说得有点儿重,马时亨有半个月没来,也没电话和微信。温和乐得省心,娜娜也愿意和姥姥姥爷玩,她从没念叨过马时亨的名字。

婚期临近了,马时亨在微信语音里,让温和早打谱,早请假。他说:“娜娜的爷爷奶奶,在老家杀了地里的树,卖了囤里的粮食,陪嫁不多不少。后天,后天上午十点,准时出发。说吧,到哪里接你?”

“我还没请假。要不,你们去吧。”

“又来一个添乱的。”

“我拿钱不行?我出两个月的工资,可以了吧?”

“不行。这不是钱的问题”

“可是,我听你的咳嗽还没好。这特殊时期,你能去吗?不让人起疑心?”

“没问题。今晚就吃药。”

“但你必须保证,不许咳嗽。”

话虽那样说了,温和还是放心不下。

星期五早上,温和接到马时亨催促的电话,她说正带领班级学生爬山,在十几里外的马栏山。

马时亨不耐烦地说:“发我校长电话,我给请假。你再发个位置,我马上过去。”

一小时后,温和上了车,她看见娜娜的爷爷奶奶在后座,就搂着娜娜坐前排。车后边,跟着辆奥迪A六,是马时亨同事的一家子,他们说时间挺宽裕的,就算是到农村旅游一次吧,也让儿子开开眼。温和也认识那个同事,活宝一个,跟马时亨就差拜把子了。而同事爱人的身份不简单,是医药代表。温和立即想到,马时亨可是属虎的,当心被围猎呀。

沿途的风景不错,风景的内容也在不断变化。高楼大厦已在身后,驰过一段长长的路,映入眼帘的,是突兀出现的山岭,远近高低,零星散落,一片碧绿。娜娜跳跃着,大呼小叫,欣喜万分。温和没心绪,偷偷地瞥了眼马时亨,注意到他的国字脸,一阵白,一阵红,有时黑,有时黄。他的咳嗽,一声大,一声小,一会高,一会低,一时短,一时长。听者有心,不是所有的咳嗽,都是咳嗽。有的混杂,有的故意,亦真亦假,虚虚实实。但她越来越担心,不管真真假假,只有他一个人在咳。老马不咳,老太也不。过了一会儿,老马摇下车玻璃,望着窗外。老太闭着眼,双手放在腿上,一声不响。

又走了一段路,温和将手里的药片,塞进马时亨嘴里。马时亨微皱眉头,接过水杯,大口咽下去。

在暮色降临的芬香小镇,两辆车停在一栋四层楼高的宾馆。在狭长的南北大街上,这里是唯一敞亮的地方。娜娜的姑姑和姑父等人,帮着将车上的大包小包搬进电梯,又送到三楼客房。他们以各自的家庭为主,住进四个套间,细心的主人,还为马时亨单独准备了一间。

这样的安排,温和是满意的。娜娜姑姑的婆家,有懂得事理的明白人,知道谁是重要的,谁是最忙最累的。再说,马时亨的咳嗽也不是小事,他一个人住,也影响不了其他人,可谓天衣无缝。

问题出在了接风晚宴上。当人们按照辈份和年龄,依次在酒桌上就座后,坐主陪的娜娜姑父的父亲,环顾一眼众人,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开始介绍远道而来的客人。

那时,马时亨正用手掩嘴,沉闷地连声咳嗽,近便的人都听到,他喉咙深处,还有几次吭哧声。这声音,几乎淹没了主陪的土话,使主陪不得不停下,张着几颗牙齿的嘴巴,直到马时亨安静下来。

显然,为了儿子的婚事,主陪想讲讲排场,档次,所以,就把今晚最有身份的马时亨作为主角,留在最后推出。那一刻,当笑嘻嘻的主陪,看见马时亨收起嗓音,并用温和递上的湿毛巾擦了嘴,仪态大方地坐在那里时,就重点介绍起马时亨,说他是某市人民医院有名的牙科主任、副院长,是娜娜姑姑的亲大哥。

好,好啊,人们边笑边嚷嚷着。然后,主陪带头鼓掌,雅间内响起一片掌声。

马时亨也笑了。他的笑,只有温和一个人看得出来。并且,他还笑着站了起来,也鼓了会掌,让主陪和眼尖的人,看到他一排整洁的白牙。

就在掌声稀疏之际,坐在马时亨右边那个微胖的中年人,突然说道:“啊,原来是个拔牙的。”

话音刚落,全场肃静。

这句话,有点戏弄人啊。温和看见,马时亨的脸色有些韫怒,神情就有点紧张,唯恐马时亨下不了台,怒极发作,那就坏事了。

让人想不到的是,聪明的主陪急中生智,一下子扭转了事件的进程。

叮铃铃,随着一阵声响,温和转脸看到,主陪有意碰掉了自己盘子里的筷子,很快就吸引住人们的目光。那两根象征着喜气的红木筷子,在白色大理石地板上弹来跳去,有一根,正巧溜到中年人脚下。那中年人俯下身去,将筷子拿在手上,用露出黄牙的嘴,对着筷子不停地吹风,又绕过饭桌,送给主陪。主陪面露不悦之色,让中年人去洗干净。

中年人无奈,不情愿地嘟哝:“不干不净,吃了不长病。”

主陪听了,拍着桌子:“胡说。你懂个啥?人家马时亨院长,才最有发言权。”

“他是副院长。副的,说了不算。”

主陪停顿一会说:“真是无知。这嘴里的事情,难道你说了算?”

中年人一时语塞,闹了个大红脸。

冷场二分钟,温和的眼神里满是担忧。她也怕马时亨忍不住,搅了人家的好事,便一个劲朝他使眼色。

不料,马时亨依旧咳嗽,咳得脖子都短了。温和不由得自言自语,他这几天累得够呛,得了小感冒。

那时,马时亨又服下几片药,慢慢恢复了平静。他扭头看着身旁的中年人,认出是娜娜姑父的大哥,便皱了皱眉头,没有吱声。

不料,中年人也回看一眼马时亨:“感冒了,还出来传染人?”

这话,人们都听到了。温和见马时亨已经起身,扭头就走,却被她伸手死死地拉住。他甩着袖子,背过身去,掏出一摞餐巾纸,擦着脸上的泪和鼻涕。

此时,主陪转过脸,瞪着中年人说:“你就是个小村子里的人,不要自作聪明。感个冒,有什么了不起的?喝个大酒,淌一身汗,不就全好了?”

说完,主陪赶忙离开座位,上前将马时亨摁回原座。娜娜的姑父,也走到马时亨身边,笑脸作揖。中年人顿觉无聊,眼睛看着别处,再不作声。

当酒局过半,人们酒酣耳热时,马时亨低声咳着离开了。真的,这里没什么让人留恋的。最可气的,是那个中年人,粗俗,无礼,是个充满恶意的搅局者。这里,来一回就够了。

骚动中的人们,像一群水中的鱼,嘴里吐着一长串汽泡,在桌旁随意地游动,对酌互饮,渐入佳境,根本没人注意到马时亨。即便,发现他不在,也没人去问询,关心。

温和不免替娜娜的姑姑操心。可她又想,这是何必呢,管啥闲事?再说,她自己也很累,就领着娜娜走出雅间。

半夜里,温和听到有人在狂敲马时亨的房门,嘴里还骂咧咧的。温和透过猫眼,见是那个醉醺醺的中年人,他可能走错门,也可能想借宿,却被马时亨毫不客气地推出来。中年人在过道里叫骂,结果被几个人架走了。

婚礼后的第三天,娜娜的姑姑到娘家回门,娜娜的姑父也来了。这是贵客上门。当地风俗,靠靠炕沿,半把鸡蛋。马时亨就发微信给温和,让她赶紧回家。这让温和想起他们那次在宾馆的遭遇,就产生了报复心理。在路上,她脑子里,全是那个中年男人猥琐的形象。她盘算着如何出手,是对付小姑子,还是小姑子的男人?电动车已到了楼下,能闻到厨房里飘散的饭菜香味了,她又忽然刹车,心想自己不该掺乎,也不能跳进这个漩涡,承担别人的唾沫和白眼。于是,她扭转车把,发微信给马时亨说,她也感冒了,不方便见人。

准确的说,那一天,温和还是高估了马时亨。他那张嘴,从来不是娜娜姑姑的对手,而娜娜的姑父,应该是个良善角色,也让他找不到磨屋里的驴蹄印,无从下手。可他不甘心,自始至终,没给他们好脸色。他以咳嗽为由,拒绝同桌吃饭。而且,他还点了外卖。他想羞辱他们,可当娜娜的姑父把外卖送进他屋里,他只能一声长叹。

马时亨唯一的能耐,就是老马和老太内心还怕这个独儿。在某一天,他终于寻机与老马和老太大吵一架,其中原因,是他们把卖树卖粮的钱,全部给娜娜的姑姑作了嫁妆。

对此,温和不以为然。她嘲弄马时亨,和在公司的蓝领妹妹攀比,太过小家子气。更令她为难的是,在马时亨同父母吵过后,他以此为借口,于当晚九点,就和娜娜住到了娜娜的姥姥家。

这让温和预感到一次不可避免的危机。

在温和的印象里,尽管马时亨住这里离医院更近,一切都很方便,可由于马时亨不想把自己变成上门女婿,他在这里从未住过一夜。这次,他的突然到来,会发生些什么呢?

温和的预测,不是没有道理。

前两天,一直风平浪静。

到了第三天晚上,九点整,温和回到家时,第一眼,没看见马时亨和娜娜,就觉得不对劲。

果然,温和听娜娜的姥爷说了开头,就知道了事情的结尾。她一点也不怀疑,这都是马时亨的咳嗽引起的。且不管,他的咳嗽是有意还是无意,而娜娜的姥爷,也没说看不惯,他说的是听不惯。听不惯与看不惯,是不是一个意思?马时亨并不糊涂,他肯定听出来了。所以,他争辩一句误会了,就义无反顾地走了。

娜娜的姥爷说:“马时亨感冒,为什么不吃药?他是咳嗽吗?不是。他这是挑衅,示威。他如果是明星,歌星,那就是耍大牌。可这是在家里,不是医院。以后,哪怕他当了院长,也少来这一套。”

娜娜的姥姥也说:“我说他小性子,是吧?他咳就咳吧,可他跟娜娜的姥爷对着咳,顶着牛咳。咳一声,等来他十声。这又不是打擂台,还比嗓门?比音量?等娜娜的姥爷咳不动了,他再使劲咳,也不算晚吧。”

听到这里,温和的心里明白了大半。同时,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温和回到自己屋里,在微信里,劈头盖脸,骂了一通马时亨。

料不到,马时亨很快回复一个流泪的表情包。这算哪门子事?难道他悔过了?

没过一个月,马时亨又带着娜娜来了。娜娜的姥姥和姥爷有点意外,温和也吃了一惊,她担心马时亨上门找岔,便偷偷观察他的脸色,发现他的感冒症状并没消失,眼下,他仍忍着不咳而憋得脸红。她终于放下心,并朝他笑了笑。他悄悄告诉她,娜娜的爷爷奶奶回老家有事情,过些日子回来。

那几天,马时亨变得聪明了,他的嘴和喉咙打了封闭似的,进进出出,一声不响,也不和娜娜的姥爷姥姥交谈。家里的气氛就有些压抑,冷清,温和暗自忧虑,忧心他哪一天会突然爆发。

那一天还是来了。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马时亨是和社区门口新来的小保安杠上了。原来,他开车经过那里时,小保安让他拿出入证,他摇下车玻璃,因为憋不住咳,朝小保安打了个喷嚏,小保安以为被欺负了,便以牙还牙,朝他和车吐口水。他一气之下,开车跑了。可小保安并不算完,一直追到他楼下单元,口口声声索要出入证。他害怕邻居笑话,拿出证明,小保安才嘟嘟囔囔走了。说了这话,马时亨的脸变得蜡黄,又低声咳起来。

温和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无论是谁,都得配合不是?”

马时亨说:“我是无意,这小保安却成心的。我就看不惯有人有点小权力,就耍小脾气,这是毛病,得治!他是谁介绍来的?我要实名举报他。”

温和反驳:“我看,都是你惹的,你先治感冒吧,把自己身上的病解决了,再操心别人的事。”

毫不奇怪,马时亨打了几天吊针,就听不到他咳嗽了。

十天后的一个晚上,温和听马时亨说:“今天在耳鼻喉科,见到小保安父子俩。”

温和问:“你们吵架了?那样不好吧?”

马时亨笑了:“你想多了。小保安的父亲就是收废品的那个瘦老头。”

温和也笑了:“你不是说,那瘦老头是好人吗?”

马时亨点点头:“是啊。我休班那天,用手机视频指导一台手术,没法搬快递,多亏他帮忙,一个人把五六十斤重的床垫子弄上楼。”

温和说:“可别忘了人家的好啊。”

马时亨又点了点头:“小保安见了我,一直红着脸。我没理他。我关心瘦老头,瘦老头说他吃东西硌了牙,嗓子疼,我一看,是后槽上有颗牙松动了,就给他局麻拔了,又给他垫上钱。小保安向我鞠躬,我原谅他了。娜娜的爷爷奶奶明天回来,我和娜娜,现在就回去住。”

温和说:“等着我,过几天,我也过去。”

(原载2023.5期《南方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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