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小姐姐十三岁,第一次有心事了。
那晚,她忽然发呆,圆圆的大眼睛,望着茶几上的热带鱼缸,似在默数游动的鱼?又听她嘴里念叨:谁知道,这些鱼的视线有多远?
小姐姐想得头痛,累了,就趴在课本上歇一会。不多时,惊醒似的,抬起头,缓缓地喘口气,散漫的目光,重新盯着暗红色的台灯光。
有时候,妈妈在她面前走过,都没吸引她的注意力。妈妈明显多心了,眉心的那颗痣颤动着,眉毛稍扬,身子退一边,停住脚,默默地观察她。她那一声轻微的叹息,没逃过妈妈的耳朵,妈妈走上前,俯下身,手抚着她的前额自言自语,咋了,小姐姐?脑门有点热,发烧了?
烦人啊,小姐姐赌气般把脸扭过去,轻轻推开妈妈的手,嘴角不由自主地朝外撇,用白眼球,瞪了妈妈一眼,
这从未有过的一瞥,就是给妈妈的。因为妈妈不喜欢她了,妈妈的爱要转移,要给她生个小弟弟。难道,她就不能表达一下吗?
妈妈好像接收到她的信号,想亲昵地握她的手,捏她的腮,她扭过头,本能的反感,心里讨厌这种假惺惺的近乎。妈妈以为她自己那双整天为新生儿洗澡的手香喷喷?看上去,妈妈的笑,也是虚伪的,脸上的皱褶遮不住,虽没搽脂粉,可那口红跟猴子腚一个颜色。呸呸,恶心。其实,妈妈就是个笑面人,平时一脸笑,不笑不说话,说话用假嗓,假的跟真的似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不客气地说,爸爸就是被妈妈的声音迷倒的。这个家的每个人,以及认识妈妈的人,以前,都被妈妈蒙骗,而且骗惨了。直到前天晚上,小姐姐还无限崇拜妈妈呢,明摆着,瞎了眼嘛。可是一切都晚了。
也算老天有眼。小姐姐那晚起夜小解,路过妈妈的卧室,无意中听到了妈妈和爸爸的私房话,原来他们在商量生二胎。小姐姐差点被蒙在鼓里。起初,爸爸还犹豫,担心小姐姐能否接受。而妈妈不管这些,没有余地,说一定要生,她都梦见自己生了个大胖儿子。小姐姐听到这里,心里不是味儿,用手揉眼皮,感到手心手背黏糊糊的。她推门走进妈妈屋里,瞪着眼睛说,妈妈,我可告诉你,不准你生,我不同意!
好半天,妈妈一楞一怔的,方寸没了,脸色变了,嘴唇也哆嗦。那神情,就像被一阵风吹掉的花朵,狼狈地散落在泥水里。这太意外了,过了好长时间,妈妈才无奈又羞涩地笑了。妈妈哄劝说,什么呀,小姐姐,谁说要生了?爸爸还没点头呢。
小姐姐说,要那么多孩子干什么?再说了,生个小妹妹,还没什么,万一生个小弟弟,说实话,我就用小刀子,把他的小鸡鸡割下来。
小姐姐见父母面对面坐着,耷着头,哑口无言,便像得胜回朝的将军,嗖地带起一阵风,头也不回地去了东屋。
总算把肚子里的话吐出来了。不妙的是,小姐姐的话,如同肥皂泡,时间不长就破了。
小姐姐发现,妈妈有天晚饭时,忽然吐酸水。有一次,非要爸爸去买黄杏子。还有一回,妈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x光片,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笑容,宛如一片片蝴蝶斑。
打那,妈妈就板着一张骄傲的脸,不再避讳了。
刚怀孕时,妈妈还察言观色,观察小姐姐的表情动作,看她早晨洗脸是否仔细,那管牙膏挤出多少,褂子袖子是干还是湿?爸爸是报社记者,整天忙得晕头转向,回家就醉醺醺的,忘不了捏一下小姐姐的辫子。可是,这些亲昵的举动,现在越来越少了。在小姐姐的心目中,父母的模样,不再像从前那样可爱了。她开始懒得搭理他们。
过后,小姐姐想,一报还一报,得给他们点颜色瞧。小姐姐的反应,就是假期不想去学服装课了。父母越是希望的,她越是不做。她无缘无故学那些干嘛?一点兴趣都没有。以前,是为了照顾父母情绪,是为父母学的。如今,凭什么?小姐姐谁也不怕。
小姐姐硬了,有人就软。
在饭桌上,爸爸说着风凉话,小姐姐大了,懂事了,就照她自己的意愿办吧。将来,她无法埋怨别人不是?
妈妈咽下一口菜,用筷子指着爸爸的脸说,和事佬,你就会和稀泥。你难道不知道,小姐姐的服装天赋有多高?老师都说,坚持下去,小姐姐成名成家,是迟早的事。你由着她的性子,会把她惯坏的。她还是听你话的,你再劝劝她。
够了,够了。小姐姐干脆捂起耳朵,不再听父母的唠叨。
其实,妈妈总觉得,来世上一趟,费那么多事,遭那么些罪,没个儿子,就白活了,就没人养老。这些观念,害死人啊。可是,妈妈一旦认了这个理,就要一条道走到黑。话说回来,妈妈怎能保证养个儿子?但妈妈不止一次反驳小姐姐,即便养个女孩,也是个伴,有什么不好?小姐姐说,我不想要小弟弟。
妈妈笑了,你说了算吗?
我有预感,百分之九十九是小妹妹。
再胡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说真的,小姐姐不愿和妈妈打嘴官司。那个星期天下午,父母有事外出,只有小姐姐一个人在家。她想到,这个家,有一天会多出一个人。这可怎么办?小姐姐第一次觉得柔弱无助,一点办法也没有,仿佛坠入沉沉的暗夜,找不到一缕阳光。看来,父母宠她的日子就要结束,第二个孩子还未出世,她就已经被边缘化。
后来,小姐姐在客厅踱步,在记忆中,搜索一个偶然听到的信息。她想起来,一年前,爸爸从单位提回一个袋子,取出块深灰色的化石,用一个精致的黄色花纹的矩型盒子装着,一块红丝绸布裹着,里面还有一张粉红色的纸,上面有二百字的恐龙化石简介。爸爸卖弄似的,如捡了个大便宜。爸爸装模作样地读着那份简介说,这块恐龙化石,避邪,吉祥,是无价之宝。就把它,作为镇宅之宝吧。听老百姓说,刮点化石末子,就能止血。可是,孕妇对它过敏,不能接触,否则容易流产。妈妈听了很吃惊,有那么厉害?可别放卧室。于是,爸爸把化石摆在客厅南边最高层博物架上。
那阵子,小姐姐不太理解爸爸的话,她根本不关心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就那么块黑不溜秋的石头,还拿着当宝贝?笑话!哄小孩子罢了。
事情过去一年多,小姐姐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妈妈那句话。看来,妈妈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因为,妈妈怀孕了,怀孕的女人,是不可以接近化石的。即使闻到气味,也不好。
啊呀,怎么没早一点想到?过了会,小姐姐静下来,仰脸用目光测量博物橱的高度。她转身跑到阳台,找来一个宽方凳,踮起脚尖,一伸手,把那个盒子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拿出化石,再将盒子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做好这一切,小姐姐站在客厅门口,朝门外听了会,然后,走进妈妈的屋。她四处打量,床上床底都不行。她转来转去,急得额上冒汗,终于发现,紧挨床头柜的写字台,北边的那扇拉门,塞满了皮夹子、棉套袖、手表、闹钟和扑克牌,完全可以藏那块石头。小姐姐蹲下放进去,起身呼了口气,汗滴到妈妈的枕头上。
大约一星期后,有个晚上,小姐姐从门缝里,瞅见妈妈枯黄着脸,头发蓬松,眉头紧皱,吸着凉气,双手捂着隆起的肚子,奔向洗手间,掀起马桶盖,好长时间,才响起抽水声。
小姐姐的一颗心,通通乱跳,大气也不敢出。她扭开门,蹑手蹑脚来到客厅,打开电视,边看《动物世界》,边听洗手间里的动静。正在这时,爸爸突然进门,满脸紫红,满嘴酒味,步子有些踉跄。小姐姐看着爸爸的狼狈相,几步走过来,牵着他的胳膊,将他引到洗手间。爸爸以为让他进去吐酒,便不停地摆手,小姐姐见状,就打手势。爸爸似乎明白了,正想推门进去,却见妈妈摁着腹部出来了。妈妈闻到爸爸的酒气,顾不得发火,一个劲地嘟囔说,完了,这下全完了。肚子疼,疼死了,拉肚子,泚的全是黄米汤。坏了,肚子坏了,这可怎么办?
一瞬间,爸爸的酒也醒了,惊得说话结巴起来。他反复问妈妈,又跑到洗手间查看,没了主意,只是来回走,唉声叹气。
妈妈在床上侧着身子躺下来,头朝着外面窗户,发出一两声哼哼。
也许是那东西起作用了?小姐姐的内心有些激动,小脸潮红,大眼睛忽闪着,夹杂着些许疑问和不安。忽然,她心生一计,要去医院为妈妈买药。说着,就动手找医保卡。
妈妈翻过身,望着小姐姐说,算了,你不懂。老姑不是说了嘛,妈妈现在是特殊时期,如果生病,也不敢乱打针,乱吃药。不然,会影响到肚子里小宝宝的。
爸爸瞪着眼喘粗气,也是干着急,只能附和着点头。
小姐姐不服气地说,那就没咒念了?问题是,妈妈吃了坏东西,才肚子疼吧?不是怪你,怎么那么不小心?
妈妈的泪水流下眼角,慢慢回忆着说,想起来了,一定是中午蘸酱吃了大葱。我这肚子,娇怪地很。唉,千小心,万躲避,还是没脱了。肚子疼不要紧,就怕小宝宝跟着受罪。唉,对不起了,我的小宝宝!
看样子,父母的心思,全在小宝宝身上。小姐姐就不存在了?
想到这里,小姐姐不再陪妈妈落泪,也不给爸爸杯里倒水,返身去了东间。
那一夜,妈妈又跑了两次洗手间。以后的事,小姐姐就不知道了,她说着呓语睡着了。
想不到,第二天早晨,妈妈的肚子就好了。她哼着一首儿歌,脸色白里透红,散发出一种成熟少妇的美。小姐姐咬着下唇,脸上浮现出沮丧的表情。妈妈却笑着对她说,好玄啊,好险啊!幸亏我吃得少,但必须时刻注意了。为了小宝宝,也为了小姐姐,是吧?
小姐姐听了,没好气地说,别扯上我,你还不知道为了谁呢?
此时,小姐姐有些疑惑,难道那东西不管用?不灵验?
隔了三天,妈妈在找一只单袜子时,从写字台里,翻出了那块报纸包着的化石。怪了,这东西会飞?这还了得!那是块不洁不祥的丑石,却躺到妈妈屋里睡大觉,这是谁干的?想干什么?小姐姐把脸贴在门外,听见妈妈和爸爸唧唧咕咕,相互埋怨猜忌,又激烈争吵。过了会,他们好像有了新的怀疑对象,便小声说话,妈妈说,怪不得,这几天,我的牙缸子,有股骚味儿。爸爸说,我水杯里,也好像有些唾沫。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缄口不言。小姐姐有些心虚害怕。完了,她在父母眼里,会是什么样子?还能喜欢她吗?她干了件多蠢的事啊!唯一的办法,就是打死也不承认。小姐姐打定主意后,便准备接受父母的盘问和责难。她不相信,父母会使用武力,如果那样,她就赢了。
可是,当父母和小姐姐一起坐在客厅吃早饭时,那情形,完全出乎小姐姐的意料。父母一直笑嘻嘻的,时不时,还穿插个笑话。对小姐姐担忧的事情,只字未提,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小姐姐悬着的那颗心放下了。她反而坐不住,咽下一碗饭,也不打招呼,便背起书包。
好心情,是在妈妈怀孕五个月时带回的。
妈妈平常说话藏着掖着,那回却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拍了片子,医生偷偷跟我说,和我一个样。小姐姐,听见了吗?也和你一样,你高兴了吧?
爸爸面无表情地说,其实,女孩男孩都一样,我都喜欢。
妈妈转过头来,对小姐姐说,你爸爸喜欢就好。
小姐姐听得清清楚楚,圆脸笑成一朵花,情不自禁地跳起来说,不哄人?那太好了,女孩好!我有小妹妹了。我叫小姐姐,我提议,就叫她小妹妹吧。
一家人开心的笑着,都点头同意。
这时,小姐姐一本正经的说,我是姐姐,小妹妹得听我的。我们小姐妹,来个合理分工,等你们老了,每人养一个。好不好?
日子过得飞快。家里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妈妈的身体日渐肥胖,原先的小瘦腰,令人惊讶地变成一扇宽厚的门板,从背后看去,似一个标准的胖娘们。小姐姐自然每天都要开涮妈妈,好在妈妈不在乎,笑嘻嘻地露出一排白牙。也有例外,小姐姐若是看见妈妈爬楼梯回家,在沙发上大口喘时,就替妈妈倒好一盆温开水。妈妈见了,就说好听的,等老了,就跟小姐姐过。小姐姐认真地点点头,脸上的愁云慢慢消散。
恰是周末,妈妈要生。早晨,妈妈便在床上疼得哼哼唧唧,爸爸知道预产期到了,马上喊了救护车,送妈妈去医院。小姐姐穿戴整齐,也要上车,爸爸不允许,让她在家等姥姥。小姐姐听见姥姥要来,也就安心了。
傍晚,下雪了,妈妈生了,果然是个女孩。
小姐姐过节似的,兴奋地跳舞。姥姥耳聋,无事人一样,在静静地看电视。
接下来,家里热闹了好些日子。七大姑八大姨,在探望小妹妹后,纷纷称赞,小妹妹长得白白胖胖的,大眼睛,和小姐姐像是双胞胎。
有事没事,小姐姐喜欢到妈妈屋里看小妹妹。她最留意的,是想从包着小妹妹的被子里,看小妹妹尿尿的地方。有一回,她想伸手摸,胳膊却被妈妈挡开了。
无论如何,小姐姐是看不出,也不会想到,小妹妹那儿确有异常。就连当时接生的护士都没注意,她们只是习惯性地瞥了一眼。
两个月后,妈妈才发现不对头。起初,妈妈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看错了,她喊来爸爸,也是千真万确。
那几天,小姐姐看到父母犹如受到惊吓,丢魂似的,妈妈更是悄悄抹泪。显然,父母不想对外声张,也不想让小姐姐知道。他们大概想起小姐姐的话,对小姐姐先盯后防,形同隔离,怕小姐姐做些出格的事。他们只想请老姑来,老姑是个退休妇科医生,她的话,或许靠点谱。
家里笼罩着一层神秘的气氛。没人说话,没有鲜活的气息,偶尔传来小妹妹的哭声。小姐姐感到奇怪和反常,这一切,好像都与小妹妹有关。她觉得莫名的烦恼,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愿去看小妹妹。她心想,这个小不点,有点神,要不,就是祸根,不然,父母怎会发神经?
老姑来了,她脸上的皱纹一条条都是横的,说话声音挺大,小姐姐听到一些话音。啊啊,怎么会?小妹妹身体下边,竟长出个小鸡鸡,有一寸长了,可是两个睾丸,没见落下来。
天啊,令人震惊!小姐姐眼皮不会眨,眼珠子也转不动了。怪不得,这些天,父母紧张地要命,看来不是好事。也是奇了,天上掉下个小妹妹,难道会变成个小弟弟?
小姐姐想得脑子痛,也想不明白。
老姑临走时,小姐姐抬起泪眼问,老姑,你说,我的小妹妹,怎么又变成小弟弟了?
妈妈把小姐姐拉到身后,胡说什么呀?
老姑笑着对小姐姐说,不管小妹妹,还是小弟弟,不都是小姐姐的妹妹弟弟吗?
小姐姐见是真的了,便带着哭腔说,老姑,我喜欢小妹妹,不喜欢小弟弟。
老姑说,你还不太懂,等完全长大了,就知道了。
妈妈伸出手指头,戳了下小姐姐的前额,小姐姐怔了会,突然哇地一声,哭着跑了。
当天晚上,没有一点症状,小姐感冒发烧,脸蛋潮红,盖两床被子,还冷得发抖。小姐姐一声不吭。碰上这样的蹊跷事,命运明明捉弄人,还不如地震了,楼塌了,来得痛痛快快。
姥姥睡不宁,发现小姐姐嘴唇乌青,烫得吓人,就喊来妈妈。
妈妈心里明镜似的,俯下身,搂住小姐姐的脖子,又摸她身上的丝绸被,就赶紧起身找药。可小姐姐身子扭来扭去,牙关咬得紧紧的。妈妈低声恳求,小姐姐不理睬。妈妈只得认错,说她盲从爸爸延续香火的愿望,跟风随大流,是嫉妒心虚荣心作怪。她看不惯婆婆死尸般的脸,记得公公酒后那句“女孩不准上我家”的话。时机一到,就想再生个。这是妈妈的私心啊,可是,妈妈的梦已破灭,妈妈的命也不好。妈妈愁死了,这叫人怎么活?
小姐姐抬起头,见妈妈鼻涕一大把,就一骨碌爬起来,夺过妈妈手里的药,和着泪水咽下去。
不得不说,小妹妹生变以后,父母不仅愁肠百结,还要每天提防小姐姐。家里的刀具、改锥、螺丝刀及铜、铁、银、铝、锡或塑料、木头玩具,只要具备割、削、切、剁等功能,都统统藏起来。而妈妈的敏感和疑心更重,不肯让小姐姐靠前靠近一步,连摸一摸、搂一搂、抱一抱、亲一亲,都不行。她差不多把小姐姐当成敌人。
这又何必呢?小姐姐心里沉沉的。小姐姐是那样的人吗?不过是说句气话,开个玩笑。可是,妈妈却当真了。假如小姐姐抱着小弟弟,就会举起来摔到地上,或从窗子里扔下去,听个响声,这有点过分,荒唐,一点都不好笑。
确切地说,小姐姐对小妹妹的醋意,就是从小妹妹摇身变为男孩开始的。小姐姐从一本书上,曾读到荒诞派这个名词。她想,小弟弟不就是个怪胎吗?先女后男,男又不男,不女不男,到底是女是男?听老姑说,等一年后手术,因小弟弟天生没有女性器官,只能保留男性特征,睾丸如不发育,空有一副皮囊,恐怕是小弟弟最悲惨的结果。而手术成功,小弟弟自会生儿育女。老天注定,小妹妹即使成为男孩,也会一波三折。这是小弟弟的错?还是父母的责任?
那些日子,小姐姐在教室里,在家里,都容易走神,满脑子都是小弟弟的影子,可是小弟弟又什么都不懂。他还是个小不点,他知道什么?
那天,妈妈在卧室接到老姑的电话。小姐姐听到,老姑咨询过北京的专家,建议小弟弟的手术时间,放在一年后较合适。老姑还和妈妈商定,去成都一家医院,那是全国目前最好的特色医院。这时,妈妈的声音变得极小极低,不免啜泣起来,她诉说着自己的不满、痛苦和难堪,有两分钟,竟呜咽着说不出话。小姐姐隐约听见,老姑在耐心劝说妈妈,可妈妈还是哭出了声。
站在妈妈门前,小姐姐已是泪流满面。这些日子,她第一次为妈妈担忧。妈妈原来的一头黑发,已白了三分之一,眼角上的鱼尾纹渐多,有时脸也懒得洗,每天只刷一次牙,成了个标准的黄脸婆。听到这里,小姐姐再忍不住,扑进妈妈怀里大哭。
妈妈和小姐姐约定,在所有人面前,都要保守小弟弟的秘密,直到有一天。
从那时起,小姐姐的心事,也变得复杂。如果小弟弟手术成功,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毫无疑问,他会拥有父母大半的爱,大半的家产。这样小姐姐的负担,也会最轻最低。而手术失败,小弟弟成个阴阳人,父母又不在了,她这个姐姐,责任可就大了。他一辈子的日子怎么过?他最后会剩下什么?
小姐姐就是这样,有时聪明,有时糊涂。可有一点,她想明白了,那就是,无论小妹妹还是小弟弟,都比她小,都是她的。
天气热极了,家里的窗子关着,闷热如蒸笼,妈妈便在小弟弟屋里打开空调。小姐姐刚做完作业,就对妈妈说,这样不行,小弟弟受不了凉风,不能用空调,我拿蒲扇来吧,这是自然风。小姐姐遂双手摇着蒲扇,静静的摇动,一会儿就汗流满面。稍停,她擦了把汗,喘口气,又将自然风,均匀地吹到睡梦中的小弟弟身上。小姐姐看见妈妈闭着眼,也将微风,分一半到她身上,妈妈装睡,嘴角似有一抹笑意。
半年产假过去,妈妈的工作,又像盘石磨那样转起来。她有时替午,有时上夜班。姥姥抱不动小弟弟,小姐姐放了学,就小跑着回家,顾不得写作业,就抱起小弟弟,喂他奶粉,喂自己蒸的鸡蛋羹,在屋里转圈哄他玩,小弟弟常被她逗得咧嘴笑。她也笑,一笑,什么烦恼也就没了。
可是,也有让小姐姐说不出口的隐秘,简直羞死了,那就是,她怕小弟弟的那双胖嘟嘟的小手。那只手真没样啊,总是有意无意的摸到碰到她的胸,那里已经发育,软软的,暖暖的,小弟弟总把它当成是妈妈的,除了手不老实,有时还想咂嘴吸,令小姐姐的脸孔通红。她马上转动小弟弟的头,抓过一件小玩具,咕嘟嘟响着,转移他的注意力。
不久,爸爸升职,出差的机会就多了。那个大雨如注的晚上, 妈妈上夜班,爸爸在南方一个县采访,小姐姐记挂着姥姥和小弟弟,下了晚自习,就披上雨衣,急急地往家赶。刚进家门,她就看见怀里抱着小弟弟的姥姥在抹眼泪,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脸无助的样子,看上去不知如何是好。小姐姐赶紧上前接过小弟弟,发现小弟弟全身抽搐,口吐白沫,脑袋耷拉着,脸上和身体烫得吓人,嘴巴闭得紧紧的,发不出一点声音。她也吓坏了,泪眼看着姥姥,边哭边喊妈妈。这时姥姥咳嗽着,走过来,用手做出打电话的动作。她于慌乱中一下子清醒了,大声的叮嘱了姥姥几句话,然后,把自己的校服裹住小弟弟的身子,发疯似的冲到门外,在疾风暴雨中,奔跑着去了妈妈的医院。
有一个秋日,小姐姐让姥姥慢慢走在前面下楼玩,她抱着小弟弟,一步一步跟上。眼看快到一楼了,小姐姐抬头看院里树下荫凉时,竟一脚踏空,身子往前一扑,就要跌倒。这时她顾不了许多,为了别磕碰着小弟弟,她急中生智,赶紧用胳膊肘撑着水泥地面,只听扑通一声,她的胳膊和嘴唇着地,当即血流满面。而小弟弟,还稳稳地抱在她的怀里,朝她抿嘴笑。
小姐姐被救护车送往医院。她的两颗门牙掉了,上唇缝了六针。妈妈担心她会破相,将来嫁不出去,局麻中的小姐姐却一点也不在乎。她说,等小弟弟长大了,他会问的,到时候再告诉他吧。
妈妈还能说什么呢?当小姐姐提出寒假也陪父母去成都时,妈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小姐姐还请求,姥姥也去。妈妈含泪点头,小姐姐就蹙眉笑了。
小姐姐无限憧憬地说,坐飞机,我要坐飞机了。一家人,就一起飞吧。
小姐姐终于盼来了那个漫长的假期。
(原载《辽河》2019.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