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血脉相连
作者:杯水
总是感觉别人心中的故乡那么那么完美,那么令人魂牵梦绕,即使相隔千里万里。每逢此时,我便安慰自己,“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此山中”。
小时候,家乡于我来说,就是生我养我的这个村子。那时的离开是多么迫不及待。那时,都知道我离开的理由是想到更好的县中求学。其实,这只是理由之一。
每个人的出生是偶然也是必然,每个人的故乡也是如此,都没有可选性。年少的我渴望快乐,渴望我的村子是一个能够使我快乐的地方。我喜欢村子的四季分明,春季花开夏季雨歌,秋季果熟冬季雪飘。村子的旮旮旯旯都留着我的足迹和笑声,村子的一草一木都让我发自肺腑地喜欢。
但是。我不喜欢村子里的某些人的某些方面,比如,我的爷爷,他勤劳朴实,善良宽容。我很爱他,也很讨好他,他却不喜欢我,准确地说他重男轻女。村子里大部分人都跟爷爷这一点雷同。我的父母没有儿子,所以很多人“刮目相看”,我本能地对他们也“刮目相看”。
甚至,连我的某位老师都说女孩子不用考上高中或中专等学校,初中毕业找个好婆家就可以了。我当然不喜欢这样的老师,也不愿意初中毕业之后待嫁。我想县中的老师应该与村里的老师不一样,不会让女孩子“待嫁”吧;至少没有人知道我的父母没有儿子,不会对我另眼相待。
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很多没有儿子的家庭千方百计“买”儿子,包括我的父母。每一个来我家给我父母介绍“儿子”的人,都受到过我的“攻击”,落荒而逃,当然武器只有伶牙俐齿,那时我也只有十一二岁,且身体瘦弱。
所以,我很早离开了村子。那时,女孩子上初中的就不多,出村去外地上初中的便寥寥无几。所以,我一直很感恩父母,他们在怎样的舆论下,为我寻到一次难得的机会。六七年的时间我都在村子之外上学,对村子没有很深的思念,就是周末寒假暑假回到家回到村子而已。
长大是一瞬间的事,我对村子的思念也是一瞬间的事。就在一个平常的周六的晚上,我躺在我的上铺看一本书。有舍友回家了,有舍友在校外玩还没有回来,宿舍很安静。窗外路灯亮了,车来车往,行人匆匆。看着这再平常不过的情景,我想起“归期”这个词语,白天在外打拼,夜幕降临家就是归宿。
“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在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夜色中,我仿佛看到,瘦瘦的母亲踮着脚尖遥望着,父亲背靠着东墙燃着一支烟,接我或送我。还有,还有,我的村子,必定也是默默地目送我离开,默默地迎接我回去,如我的父母。
第二天,周日。我起床很早,乘第一班公交车,回家了,回村子了。
从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分明就是一个赌气的孩子。总是对自己最亲近的冷淡至极,对遥远的充满幻想,我想这是每个少年都会经历的吧。
那个给人“介绍儿子”的王老太太死了。村里人都念着她的好,热心肠,勤快。她还是个媒人。那时的村子还比较落后,如果谁家孩子自由恋爱了,尤其女孩子,会备受关注,且冠名“疯”,我想这个“疯”字约等于“浪”字吧。所以谁家孩子谈婚论嫁都需要媒人的帮忙,近点儿还好,远的话很辛苦的,王老太太是从小被裹脚布裹出来的“三寸金莲”。王老太太临死时心情悲凉,她的孙子还在监狱服刑,据说病也得很重。我的心里难过了很长时间。
我同学的姐姐招了上门女婿,她的父母不再执着于“儿子“的问题。当然也有“买”来的儿子,在村里扎根生长,幸福地融入村子。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似乎成熟了点,能够站在时代站在自身之外的角度思考问题了。
比如,没有结婚的女孩子不能出门拜年,女子出嫁后,要把户口迁到婆家,村子不给出嫁的闺女房基地。我不赞同这些的同时,也能够理解了,约定俗成这个成语自有它存在的缘由。当然,我也开始知道,这些约定俗成不仅仅在我的村子里存在。
我毕业那一年,村子里的学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建造了一栋三层的楼房,作为村里的初中教学楼,县里也很支持,全县公开招聘老师。我上的是师范学校。
不是理所当然,也不是一时冲动。我回到了自己的村子,我是真心想为村子做点事。也许不是巨大贡献,至少,我会教育我的学生们不要重男轻女,我会告诉我的学生们爱情的真谛,我也会告诉我的学生们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还会告诉我的学生们只有人的思想进步了村子才会进步。三尺讲台之上,我要先育人再教书。
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
学生李越(化名)特别优秀,却因为他父母的不争气,初二第一学期就逃学不断。李越说:他的父亲说了,上大学也没用,还不如早点开始挣钱。那几年,村里有不少暴发户。逃学期间,又因为年少无知,在一伙人的撺掇下,李越到县城某超市偷了一包酸奶和几根火腿。又因为赶上“严打”,李越被判刑了。
无意中我把这种情绪迁移到李越的父母身上,多次去家访,直言不讳。几年后,李越的父亲因醉酒倒地而亡于大街之上,面朝下,村子的路面是全部硬化的。很惨。李越的母亲右腿骨折,家境凄凉。我又心生怜悯。我多么希望村子里的人能紧跟时代的步伐,不仅仅物质方面。每想起这些,我的心很疼,会感觉自己的渺小,会感觉这个村子仍有顽疾以及我的无能为力。
还有一名学生王洪(化名),成绩不优秀,但是心底很善良。在初二时,上网成瘾,课余时间几乎都泡在网吧里,几欲逃课。我跟家长说了,家长却说我污蔑他们孩子。也是,那时村里人只要提到上网吧,就觉着那是不正经的人才干的事。那些日子我总有点惶惶然,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事。周一上午,我刚到学校门口,校长老远就冲我喊:赶紧到我办公室来。
原来,王洪因为没零花钱了,周末没有去网吧。在房顶上玩儿,偶然看到邻居老张家没人儿,就顺着邻居家的梯子下去,到屋内,拿走了一个包袱,里面有2500元钱。这是王洪跟我“交代”的,他发誓今生只有这一次,而且他真的不知道包袱里那么多钱。我说,我相信。我来之前,他一个字也没说。
老张一家得到这个真实情报,要报警。我坚决不同意:那样会真的毁掉孩子一生的,他已经承认了错误,就原谅他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王洪的父母那时象傻子似的。在我和校长的共同努力下,最后没有报警。钱如数还了,王洪还没敢花。
从那儿以后,老张一家见到我总是恨恨的。他们对村里人说,我是个不分是非的人。王洪一家见到我也不打招呼,他们对村里人说,他的孩子本来很好,没有被我这个班主任教育好。
我很希望得到他们的理解,内心里,一直在等着。就像我和村子,有误会终有消除误会的时刻。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离开村子,会出去旅游。有些地方的景色是真好,让我留恋。但是,我夜里会做梦,会梦见我的学生,会梦见我的村子,还有村子里的人们。
对村子,我没有海誓山盟,也没有甜言蜜语,但,我的所有都给了村子。我问过我自己“后悔吗”,回答是“不后悔”。
尽管如此。一纸非农户口,村子永远不会承认我是村里人。有一次,找村盖个什么章,某领导笑着说:“你为村里做过什么事?尽过什么义务?村里对你却很照顾。”我明白领导指的是只有村民才可以做的事,只有农业户口才能尽的义务。那一瞬间我眼里的泪水直想决堤,我用了洪荒之力,抑制,然后对领导千恩万谢。
也许,在别人看来,我所做的不过是自己的工作而已,不过是谋生的手段。也确实是。当年轻不再,我不再纠结这些问题,在“非农”和“村子”的尴尬中,我还是自称“村里人”。我还是尽心尽力教学教村里的孩子们。但丁的那句话有时候很给力。是呀,走自己的路,管别人怎么看。
我的全部青春都真诚地在村子里度过,我的两鬓霜花依然在村子里生活。没有接纳我的仪式,我依然有内心的炽热。这种炽热不是恭维,就像对待我自己,“吾日三省吾身”,“见贤思齐焉”,不断地发现缺点和不足,不断地成长进步。
因为疫情,村子里的防疫和核酸检测等工作颇显难度。因为村子与县城毗邻,现在的村子人口多,且外来户多。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得知村子需要支援,当然大学生志愿者更受欢迎。我没有丝毫犹豫,让儿子报了名。
我严格执行村里的要求,宅居,不出村,少聚集。到小区“防疫”值班时,我见到村里人,会与他们唠叨“疫情”,让他们正确对待,不恐慌,也不能大意。
光阴荏苒。儿子在“非农”户口的氛围中长大,他们不知道也没有体会过当农民的滋味,或快乐或不快乐。他们对村子的情感与我对村子的情感大不同矣。
老二保研到湖南大学,言谈中,大家都对长沙印象不错。再谈及以后的就业方向,他们是不可能回到村子了。可能在北方,离家近点儿;也可能在南方,南方发展较快些。惆怅袭来。是不舍,舍不得他们将来离开村子。这便是亲情吧,更是我蓦然理解的乡愁。在这一瞬间,村子一下子变得美好起来,这种美好难以言传,那么多那么多,很清晰又很模糊。乡愁不是在遥远的距离中,而是在生命的深处。
近来,再读《额尔古纳河右岸》,新的认识自然形成。这部长篇礼赞鄂温克人对自然和生灵的热爱与敬畏,礼赞那些族人的顽强及其不屈不挠。而此次,更多读到的是一个个人物,是他们对乌力楞的爱。留下的,离开的,离开又回归的,无不深爱着那片山林。
所谓家乡,不仅仅是祖辈和父母生活的地方,不仅仅是生养自己的地方。更多的是息息相关,更多的是血脉相连,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