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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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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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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卫老石

                

 

     刚认识老石时,觉得他是一个很神秘的人。

     比如说,他虽然仅仅是个门卫,却领着公司最高的工资;比如说,全公司都实行工作日午餐禁酒,他却顿顿不落地喝,好几次喝多了在传达室里昏昏睡去,任凭公司董事长的车在外边把喇叭摁到亏电;比如说,他岗位虽然普通,却自视甚高,见了公司的领导们总是冷冰冰的,倒是和一群退休的老职工们打得火热,每天里他那小传达室内坐满了退休的老头们,聊天、抽烟、骂董事长、总经理和公司所有的领导,开各类粗俗的玩笑,他在那里陪着喷云吐雾,嘿嘿笑着不做声。

    他对我倒还不错,知道我是刚分配到公司办公室工作的大学生,见了我从来不喊我小张或者张秘书,而是叫我“大学”或者“张大学”,叫的我都不好意思了。我有时候叫他石师傅,有时候叫他石大爷,他总是摆摆手,说:瞎落落嘛,叫我老石!

    因为当时自己单身,所以晚上值班多;而他当门卫,晚上就住在传达室里,每每到了晚上,诺大个院子里经常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虽然白天他那间小房子里人满为患,可晚上就只剩下他自己了,他总是把传达室的灯全部关上,把那台17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打开,调到最大音量,自己则是猫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雾蒙蒙的一片。有时候我总疑心里面要失火的样子,跑过去看时,忽明忽灭的烟头映照下,他的脸如同石雕一样冷峻。

慢慢熟悉了。有人告诉我他是公司董事长的叔叔,有人说他是残疾人。我偷偷从公司劳资处查阅了他的资料,结果震惊了。一个是他是革命一等功臣;二个是他是正团级转业干部,刚回公司时组织曾经安排过他担任党委书记,他不干,非要当普通工人;三个是他确实负过伤,是残疾军人。看完后,我更加地狐疑。

后来我发现他喜欢喝酒。下酒菜是花生米、榨菜和腌好的辣椒之类;喝的酒都是价格不高的兰陵大曲、二锅头、尖庄等。他喝酒时总是先喝一大口到嘴里,停顿一下后慢慢的往下咽,同时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全部进肚后还要再次吧唧吧唧嘴,十分享受的样子。知道他喜欢喝酒后,我晚上跟着领导有接待时,会把剩下的烟酒和没大动筷子的菜一股脑捎回来给他,他对烟和酒兴趣大,接过来后总是乐呵呵地说:谢谢您,张大学,吸烟喝酒的人没出息,见了烟酒拔不动腿!而对带回来的菜,他从来不吃,仍是乐呵呵地说:张大学,老石不食嗟来之食,不吃剩菜,扔了吧。再往后,我只给他带烟和酒了。越来越熟悉后,我也有时候叫他老石同志。

那年有个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热播的时候,我发现老石晚上抽烟喝酒少了。每当电视播出时,他总是呆在传达室里十分专注地在那里看电视,还是不开灯,还是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有时候甚至看着电视大声地抽泣。我担心他是喝醉了,过去看他,发现他的眼圈红红的,看见我进去不好意思的样子,愣了一会才说:张大学,还没有休息啊?我说:没有,石大爷你没事吧?他慢悠悠地回答:没事没事,看着电视想起来当兵的时候了。这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问道:石大爷,您打过仗吗?他嘿嘿一笑,说:怎么没打过?69年对苏自卫反击战,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老石都打了,你看,我右手的大拇指就是那时候被打掉的。他把手伸过来,我发现他右手的大拇指确实没有了,怪不得他抽烟用左手啊。看他眼睛红红的样子,我怕他伤感,接着问:电视拍的好看吗?老石回答:好看,有当年的影子。我忽然地灵机一动,想跟他开个玩笑,让他高兴起来,问:老石同志啊,你和石光荣一样姓石,一样的团长,在部队就没找个女兵谈谈恋爱?他嘿嘿地笑着说:怎么没找?老石我年轻的时候帅气着呢。我看他高兴了,接着问:那女兵也是文工团的啊?老石沉默了一会,摇摇头说:不是,是通讯营的。我接着问:后来呢?他沉默了好久,叹了一口气,回答:后来?后来她转业到地方邮电局了。我又问道:再后来呢?他看看我,小小的眼睛狡猾地眨了眨,说:再后来,再后来我也转业了,碰到你现在的石大娘,凑凑合合半辈子不也过来了吗?说完后就不再理我,陷入深深地沉思中。后半夜我起来往传达室看时,电视已经关上,但仍能看到里面有烟头一明一暗的,他大概一夜未眠。

那年的中秋节晚上,我没有回家,他在公司值夜班。知道我也呆在办公楼后,十分高兴,喊我过去陪他喝一杯。我回到宿舍拿了三瓶好酒,又买了点熟食,回到办公室搬出来一张茶几,两把椅子,说:石大爷,出来喝,喝酒赏月,听你聊聊过去,怎么样?他愉快地答应了。酒喝了不少后,我问:石大爷,聊聊你那个通讯营呗?他小眼睛瞪着我,问道:你嘴严吗?你得发誓不能告诉别人。我说:我发誓。他又大口的喝了一口酒,吱吱地咽下去,吧唧吧唧嘴,慢悠悠地给我讲述起来:

打完对苏自卫反击战俺就当了副团长,后来随部队开拔来到江西,遇到了她,她是通讯营的女班长,话务班的,长的那个水灵啊!业务也好,全军机关的电话号码记得可准了,接线没超过三秒。军区首长都看上她了,曾经让人介绍她当儿媳妇。可人家就喜欢上俺了,见过一次面就喜欢上俺了,像你们现在的大学生说的那个一见钟情!俺们一块散过步,看过露天电影、吃过饭,偷偷地发展,那个年代不敢公开啊。打第一次对越自卫反击战,按当时的规定俺老石可以不去前线,咱是独子,家里还有个瞎眼的老娘!想想受党教育多年,从一个农村的穷孩子到部队的副团长,咱得知党恩、感党恩;再说咱打过仗,比那些生瓜蛋子强。我那时候写血书、找原来的老首长软磨硬泡,才被批准上前线。走之前去找她,她听后也支持咱老石,要写结婚申请。咱老石怕万一在前线光荣了就耽误人家一辈子,没敢答应啊。但人家是真喜欢咱。临走的前一天咱老石喝多了酒,糊涂了,去找他,稀里糊涂犯了错误,给人家好了一回。打完仗,又养了六个月的伤,伤养好回来后,就找不到她了。问师部的人,说是她未婚先孕还拒不交代那个男的是谁,被开除了。军区的领导可怜她、照顾她,给她从地方邮电局安排了个工作,算是大集体家属工!

说到这里,老石开始泣不成声,眼泪鼻涕都淌出来,在脸上混在一起,他也不去擦拭,接着嚎啕大哭起来。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他,不知道如何去劝他。

好长时间他才停下来,接着讲起来:

我回来后不久就被提拔为旅长了,去找师长汇报了这事,要求组织撤销对她的处理,要求组织处理我,宁愿扒了军装也要去找人家,要求和她结婚。师长严肃批评了我,告诉我不要去找了,说人家结婚了,找的对象不错,没有嫌弃她怀着孕,也没有问孩子是谁的。师长说你已经犯过一次错误了,别再犯了,再犯就祸害人家两辈子了。咱老石后来想明白了,去找军区首长汇报了这错误,组织勒令咱转业回老家,考虑咱是战斗英雄啊,还给咱保留个正团级待遇。这处分轻啊,回来还叫咱当书记,咱能当吗?咱犯了错误,祸害了人家,所以咱的觉悟只配当个工人。

他说完又抽泣起来,我问他:老石同志,后来有过联系吗?他摇摇头,没有做声。

那天晚上,我陪他喝了许多酒,两个人后来都趴茶几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是他叫醒的我,叫醒我后对我说:大学,你要替我保密啊。我认真地回答:老石同志,请您放心,我让它烂在肚子里。

接下来的日子,我很好得保守了秘密。仍然的把接待时剩下的烟和酒给他捎回来,他仍然是笑眯眯地说:谢谢大学。晚上没事的时候,我仍然过去陪他抽根烟、喝点酒,要么听他讲讲从前,要么两人一块在那里发呆。

不久后我外出脱产学习三个月,回来后发现传达室的门卫换人了,问别人老石呢,同事说一天晚上他酒喝的太多,脑溢血半身不遂,公司给他办理了退休,让他回农村老家休息去了。我听后,竟然有了淡淡地失落。

一个月后,老石从老家跑回来找我,脑溢血落下了很重的后遗症,左手蜷缩着,左腿伸不直,说话嘟嘟囔囔地听不清。但他见了我很高兴,废力说了半天,我也没有听懂。最后他用左手费劲的画了几行字给我,歪歪斜斜。我用了很长时间才看明白,他是想请我帮他寻找一下他的曾经,他给我留下了她的名字,和他三十多年前打听到的她的工作单位以及地址,那个单位的地址竟然叫“反帝路”!我十分感动,说:老石同志,你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听完我的话他高兴地挤了挤眼,口水不由自主流了出来。送他回家扶他上车的时候,我给他说:您老放心,一有消息我就给您打电话。

按照他写下的地址,我用了很长时间寻找,结果是杳无音信。那个城市变化太大,邮电局早分成邮政、电信;而原来的企业早改制成公司......后来我去过两次那个城市,光反帝路就费了很大气力才找到,其他的,似乎都消失在历史的光阴里。中间老石来过两次,身体大不如从前,看见我无奈的样子,他也有浓浓的悲哀。

两年后,我居然收到了一封信,是从他说的地址寄来的,让我转交给老石。接到信后我去了老石的老家,到后才知道老石去省城看病去了,我接着开了四个小时的车给他送了过去,接到信的老石,躺在病床上,脸幸福得如同花儿一样。

几个月后,老石病逝了。我代表公司去吊唁,他的老伴和孩子见到我冷冰冰的样子,让我一头雾水。有个来参加他葬礼的老职工偷偷告诉我,老石临终前的一个月,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家人,还要求孩子带着他去江西再看一看他的曾经,而家人知道真相后,在这一个月里,是出离的愤怒,没人搭理他,更没有人去满足他的愿望。那个老职工还告诉我,老石死不瞑目。

参加完他的葬礼,回来的路上,忽然飘起了雪花。我想不明白在老石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他想到了什么,他经历了什么,那个他想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的秘密,出于什么考虑又全盘说了出来。而我眼前似乎又呈现出这样的画面:漆黑的夜里,老石一个人抽着烟,那烟头一亮一暗,映衬着她的脸如同石雕塑般的冷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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