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

阳光明媚的日子，我来到了洞庭湖畔，岳阳楼下。

首先映入眼帘的，竟然是楼北面的小乔墓庐。看文字介绍，才知道这里曾是周瑜的后花园，小乔离世后，葬在这里。照壁上有小乔的画像，美丽得惊心动魄，美丽得让人窒息。画像旁刻有苏轼的手迹：“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料想，小乔初嫁了的时，倾城倾国；羽扇纶巾的周郎，英气逼人。那是怎样的郎才女貌，那是怎样的珠联璧合，那是怎样的恩恩爱爱？而周瑜英年早逝后，小乔独自抚养孩子，内心世界是孤独而又落寞的。回首往事，她的思念里，一定有名满天下的周郎，给她种下的十里桃花。等孩子长大，她也随周郎而去，长眠于斯。而她的周郎，不知为何，却葬在了遥远的皖北，两人发同青，心同热，生同裘，死未同穴，留下淡淡的遗憾与哀愁。如今，时光的轮回，湮没了历史的画卷，小乔每天面对着湖面的风起云涌，四周的花开花谢；而如簇的游人们，也在叹息着英雄美人、事业抱负以及风流的雨打风吹去。

登上这幢楼，仿佛实现了儿时的一个梦。年少轻狂时，有家国天下的情怀，为赋新词强作愁，老是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样子；如今，鬓角已白，黯淡了梦想，消沉了志气，登上了这幢楼，忽然什么都不愿去想，唯一的选择，是在这楼上，静静地看风景，打发如梭的时光。

向北看不到巫峡，向南也看不到潇湘，看到的只是，宽阔的湖面上，仍然的云蒸霞蔚，仍然的波光粼粼；湖对岸，仍然的水天一色。而当年的孟浩然，是不是也在这样的日子，发出诗意的吟哦？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辑，端居耻圣听。做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不知道为什么，孟浩然看到张九龄时想起了八月的洞庭湖，想起了湖面的宽阔迷朦，浪奔浪涌，让倒映在水面的城市都显得那么虚幻；微风拂过时，那荡漾的涟漪升起了水气雾气，雾气水汽如同他的梦想一样的美好，一样的飘渺。养浩然之气的追求、出仕求官的渴望与骨子里对田园生活的依恋间的碰撞，是那么强烈。也许，张九龄为他的仕途，做了努力，只是没有结局而已。三十多岁后，渴望之火被浇灭了，孟浩然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适合他的路，和最终的归宿，还是在田园啊！于是他成为一个真正的隐者，行走于山水之间，陶醉于内心深处，归卧田园，过着真正属于自己的日子。在“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的平常心下，他发出“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的自嘲，开始了“且乐杯中酒，谁论世上名”的生活。春天里睡个懒觉，醒来后可以问“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夏日里静静仰望天空，得到了“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的喜悦；最美的是秋天啊，他想着“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想着“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想着“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他还想着永远沉醉于清空自在、恬淡宁静的风流世界。心静下来时，人生就活出了品格。所以那么轻狂的李太白在面对他时，也不由地感慨到：高山安可仰，对此挹清芬！

随后，杜甫也踏着孟浩然的足迹，毕恭毕敬地来到这里，寻找自己内心深处最向往的东西。他的人生，此时已经到了晚期，在告别了多年的离散苦、漂泊愁后，他辗转反侧地登上岳阳楼，看到了向往已久的洞庭湖。“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湖水的雄浑无言，让他忆起自己的青春时光，家国情怀；但如今报国无门，华年一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国家狼烟四起、分崩离析，精忠报国的路比湖面的雾气还要飘渺。回首往事，唏嘘不已；展望眼前，孤苦丁零，连最亲近的人都没有书信来啊，只有那一叶孤舟伴随着多病虚弱的自己！步履蹒跚的他，痛哭流涕，发出“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悲啼。从年少开始就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他，在经历了那么多的困顿挫折，生命之火渐近熄灭时，仍然用一种更深沉的爱关注着家国山河。两年后，他走到人生的终点，在“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的哀怨里，在“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魂牵梦萦里，向岳阳楼的方向深情回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个虐他千百遍的世界。

对崇高理想的追求，如流水般波澜不惊地传继。孟浩然的恬淡如菊，杜甫的厚重如山，如丝如缕地延绵到宋朝，延绵到范仲淹的内心。范仲淹是没有登临过这座楼的，但他怎么就写出了名垂千古的《岳阳楼记》？当年的他，接到滕子京的请求，看到的，只有滕子京寄来的一幅《洞庭秋色图》的画；想起来的，只有早年到岳阳时曾看到洞庭湖的片段。不知在那个秋风送爽，月光如水的夜里，在河南邓州的花洲书院，他经过了怎样地思索与考量，竟描绘出这么大气磅礴、气象万千的层层画面。画面里有悲伤时的寒风怒吼、浊浪排空、樯倾楫摧、虎啼猿鸣；画面里有欢欣时的皓月千里、静影沉璧、岸芷汀兰、渔歌唱晚。悲伤也罢，欢欣也罢，能从一幅画里想到家国山河的四季轮回，自然也能够永远关注遥远的庙堂、身边的百姓。天下为己任了，自然就有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追求和心愿，有了这追求和心愿，江湖之远、庙堂之高也不再是隔阂。唯一的苦楚是，他难觅知音。所以，塞下秋来的时候，他认为那是迥异的风景；边关暮春的日子，他脱口而出“三月二十七，羌山始见花。将军了边事，春老未还家”思乡之曲。边事了了以后，心忧天下的他继续经历着更多的宦海波折，当在一个料峭的冬日里病逝于徐州时，不知他是否想起自己年轻时写下的“有客狂且悖，少小爱功名”、“风尘三十六，未做万人英”？也许他没有想到，他从未来过的岳阳楼，因他的文章，傲然屹立了千多年；他和滕子京的塑像，如今端坐在岳阳楼的双公祠里，每天都可以看到烟波浩渺的洞庭湖。

熙熙攘攘的人群，扰乱了我的思绪，忽然发现自己也开始心潮澎湃。心情平静后，默默念叨着：

“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句，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散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泪下！

诸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扬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爽气，岳阳城东道崖疆。潴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

悄悄走下来，作别三醉亭、仙梅亭、怀甫亭、小乔墓；也悄悄作别了这幢楼，心想：下次再来时，或许须发皆白，到那时，能把阑干拍遍，唱大江东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