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雨的日子,杨柳依依,我又一次跑到那个偌大的院子,站在福池前,凝视那块嶙峋的石头。看外形,它真像一位怀抱孩子的母亲,慈眉善目,满面温馨。清风徐来,福池浅浅的一汪水被吹皱,石头的倒影与水立即杂糅在一起,形成片片层层叠叠的涟漪,起起伏伏地荡漾开来,愈发妩媚。
花如解笑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脑海里忽然蹦出来这句诗,心里接着就涌起如烟如云的思绪,有了这样那样的疑惑,这样那样的感慨,这样那样的唏嘘,在石头面前,如丝如缕,绵绵不绝地飘潇着。
一块高不逾两丈、重不过百钧、风化斑驳的石头,怎么敢以峰自居?一块虽经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雕琢而形体迥异,却又因风霜雨雪的催折格调平淡到几近平凡,看上去波澜不惊的石头,怎么就能让人陡升快乐的念头?一块在满目与福有关、世俗气颇重的院子里寂寂矗立,整天面对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的石头,怎么又让人能有独处的幽思?
自从那“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的孟老夫子掷地有声地喊出“独乐乐,不如与众乐乐”的话语后,中国的文人士大夫们,因怀揣着家国天下的情怀,秉承了“为天地立命,为百姓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担当,无不追求着与众乐乐。有些人就算是宦海失意、红尘看破,不得不选择退隐山林田野,采菊东篱下时,即便真的留去无意、宠辱不惊,随遇而安而自娱自乐,也没有用这样那样的方式,做出过独乐的表白。所以,选择独乐,能够独乐,也就成为一种勇气,一种姿态,一种看淡万物后的物我两忘的智慧。
与独乐扯上关系的,最著名的应该是那个砸缸的司马光。当年的他,因政治上一时受挫,选择了离开庙堂,在帝都洛阳的郊外,建起属于自己的园林----独乐园。他在那里居住了15个年头,写出流芳百世的《资治通鉴》。因为喜欢这个园子,因为愤懑于自己的遭遇,带着自讽自嘲洋洋洒洒地写下《独乐园记》。文章里解释说自己的独乐,并非是主动的选择,而是仕途失落、理想受阻后自己孤芳自赏独善其身的姿态。其实他的内心,从未喜欢独乐,那只不过是众叛亲离后,想与人乐乐的希冀可望而不可求时,“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一声叹息,一种对处在人生低谷、无奈境界时不得不用精神胜利法掩罩的自嘲。“拜表归来抵寺居,解鞍纵马罢传呼。紫花金带尽脱去,便是林间一野夫”,成为林间野夫的他,在淡淡的凄凉和哀愁中,在举世皆弃之的环境里,用梦想和信心,用坚韧和执着,在得意与失落的反反复复里,终于等到后来的与人乐乐。春风得意时,不知道他有没有再回味自己的那篇文章,有没有回头再看看那个叫独乐的园林,有没有对自己所认为的王公大人之乐、圣贤之乐、尽其分而安之的独乐做出新的诠释?
《独乐园记》传诵了千百年,独乐园的建筑却很快地被雨打风吹去,湮没在战火纷飞的硝烟里,堂前的燕子,也在反反复复地飞来飞去里不知所踪,而独乐却留了下来,成为一种文化符号。独乐与众乐的状态,也跟着其他有理想、有抱负的人,随着自身处境的转换而转换。遗憾的是,再没有人那么张扬地宣泄出来,直到有了这一石成峰。
独乐峰所在的那座院子,被夸大说承载了半部大清史。院子的主人,走马灯似的换了一波又一波,每人都有着自家的悲欢离合、荣辱得失。而这块石头,也随着主人的遭际而变化着名字。春风得意的,把它叫做“福石”;随遇而安的,甚至忽视了它的存在,只把它当成点缀园林的一块风水石;心似已灰之木的,虽看它形似历经沧桑的衰朽老者,却因有“自乐犹不及,安能及人”的思忖,断然把它叫做“独乐峰”,但这独乐,却是一种惴惴不安下悲悯的幽愤,一种沉沉压抑里难言的哀愁,一种惶惶不可终日中无法挣扎的无奈。
折戟沉沙也罢,跃马南疆也罢,是非成败,在历史的沉沉浮浮里,皆为虚幻。世事变迁,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作为过客的芸芸众生,原本就应常思一二。心情淡泊了,独乐就成为一种睿智的理性的选择,镌刻了“独乐峰”三字的石头,也就成为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的转换中的一种寄托。独乐峰的名字,大概就是因为这而被固定下来,被与它相关的、无关的人口口声声称呼了百多年。
如今,来来往往的人,好奇于它得名的由来,总是围着它转上不知多少圈,换了不知多少的角度,甚至把脚尖踮的酸痛,甚至把脖子昂的僵硬,甚至与身边的一群人互相帮助着,指指点点,比比划划,可还是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石头顶端“乐峰”的字迹。那“独”字,据说刻在了石头的最上方,即便费了很大的心血,也无法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