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渡口

尽管知道，历史上的瓜州古渡早已荡然无存，可还是坚信它仍屹立在雄浑的大江边，等我到来；还是秉持了必须要去一趟，好亲眼看一看它的思绪。

烟花的三月，终于如愿以偿。站在“瓜州古渡”的石碑前，极目四望：脚下粼粼的江水依旧波澜不惊，掩映在林木森森里的亭台楼榭布满岁月斑驳的沧桑；一水对岸的西津渡、京口等古迹依稀可辨，荡漾着些许落寞；远方的北固山青黛如洗，眉目含情；前来的游人则步履轻轻，行色匆匆，生怕打扰了你的沉思。

风光旖旎，静雅恬淡，这一切，和梦里的样子十分相似。让人惆怅若失的是，关于它的，原来一直在心中、在脑海里翻腾滚涌变幻莫测的哀婉，这时却突然不见了。

这点点滴滴的哀婉，它是什么样子，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它叮咚叮咚，浓烈而又静谧；它滴答滴答，奔放而又含蓄；它悄悄地流淌着，流淌到不同的人心中。不同的人，在这古渡口，看着江水涛涛东流，因自身的铁肩道义、生平遭际、经年往事、恋恋风尘，或柔情似水，或怒发冲冠，或肝肠寸断，或慷慨激昂，于是就有了迥异的英雄恨、古今泪、新旧愁。

这点点滴滴的哀婉，流淌到追求真爱的人身旁，有人有化不开的相思，有人是毅然决绝的割舍。白居易来到这里送她离开时，跌宕了缠绵悱恻的忧伤哀怨。有月的夜，芦花飘浮摇曳，蜿蜒曲折的水默默无语，忽远忽近的山朦朦胧胧，频频含羞的伊人一步三叹依依不舍，她的倩影又被那如水银泻地般的月光挥洒得支离破碎，乐天居士心中无限的惆怅也就随着江水缓缓而去，看不到头，也望不见尾，大概只能等到伊人归来时，才能停下来。同样是在这里，美丽痴情、心地善良的奇女子杜十娘，演绎的却是浓墨重彩的刚烈。当她彻底看透了曾经深爱的人是那么的软弱自私，看破了世间的虚伪与无耻厚，肝肠寸断，生无可恋，在怒斥了那群卑鄙冷漠的小人后，抱着百宝箱沉江而死。她用自己铮铮的铁骨、永不屈服的倔强、毅然决绝的行动，让生命之花绽放出如流星般虽短暂却十分灿烂的辉煌，为这无语的渡头、滚滚的江水，打上了那个时代里即便是出身卑微的小人物，也有着崇高人格的，一抹略带悲壮的艳丽的烙印，让如今仍矗立在江畔的沉箱亭，凭添了更多的妩媚与刚强。

这点点滴滴的哀婉，流淌到思乡的人眼里，有的从江畔的芳草萋萋里看到了家乡明媚的春色，有的从掩映在江面上闪烁着的那两三点渔火里体会到遥不可期的孤寂。踌躇满志的王安石再次经过瓜州时，正一帆风顺春风得意，所以随口吟出“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诗篇。诗篇里充盈着他按捺不住也曾意欲衣锦还乡的欣喜与期盼，但相比于前方杨柳青青的帝都里宏图大展的梦想与召唤，他还是选择作别故土的云彩，把栏杆拍遍，风驰电掣而去。当故乡的影子愈来愈模糊时，他回眸遥望，丝丝的惆怅或许转瞬即逝，但家乡陌上的杨柳风轻、桃花水美，真的能忘却吗？也许他会想起年轻时应召赴京初过瓜州的忐忑，那“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景色，肯定会更加如梦如幻，让他魂牵梦萦吧。而被誉为“千首诗轻万户侯”的张祜张公子，也是在有月的夜里，怀着“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的没落，乘着那起起伏伏漂泊前行的小舟，飘荡在回家的路上。看腻了潮涨潮落，烦透了拂面的清风，，让凌乱的心情了能平复下来的，惟有身旁和前方那若隐若现的两三点星火。他反反复复吟诵着“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的感悟，把渡口的点点星火，看作是前行的路标，看作是迢迢千里外家园里的温馨味道。

这点点滴滴的哀婉，流淌到忧国忧民的人心海，有的心有不甘发出“塞上长城空自许”悲壮的呐喊，有的涌动勃发着“还我河山”的壮志凌云。陆放翁来到这里，已是生命的暮年，也许他想到了皇帝赵构当年就是从这里南渡，随后乐不思蜀般在江南半壁江山里苟延残喘，得过且过。风雨飘潇的夜晚，渡头的静寂，山河的残缺，让他心里横刀立马、为国戍边的那团火燃烧的更加浓烈。中原北望，他渴望自己能纵横驰骋，保家卫国，在这交通便捷的水洼里，与犯我疆土的敌人大战一场，让满怀的豪情在这里绽放，让鲜血和火把照亮寥廓的江面，让风中猎猎作响的战旗吼出西北大漠的奔放，让自己的碧血丹心沸腾的如火如荼，让儿孙们今后生活的家园青山如碧，鸟语花香。悲哀的是，他早已鬓生白发，远离庙堂，铁马冰河，誓补天裂，只能付诸于梦中了。明末的郑成功，为了金瓯不再残缺，在这小小的水面，把家国天下的情怀、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精忠报国的大丈夫精神，凝聚在一起，汇成“缟素临江誓灭胡，雄狮十万气吞吴。试看天堑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的誓言，以后的岁月，他用自己的行动，浩然的正气，撑起“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纛纛大旗，南北驱驰，直到生命的尽头。尽管他未能成功，但他的壮志雄心，果敢担当，为这渡口涂抹上厚重的民族大义，让它具有了如磐的家国气概，并一直流淌于历史的长河里，泠泠作响，绵绵不绝。

“偶为芳草无情客，况是青山有事身。一夕瓜洲渡头宿，天风吹尽广陵尘。”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如今，江风早已把前朝的风雨如晦涤荡的烟消云散，眼前更多的是暮江不动、春花正开的婀娜，闲云寂寂、蒹葭苍苍的旖旎。偶尔传来的江鸥鸣啼，让经历了几多轮回的古渡在夕阳的余晖掩映下，愈发美轮美奂，深沉含蓄；让那么多幽思旷怨的自己，忽然平静下来，似乎寻到了那跌宕起伏的哀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