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刚热,城市马路两旁的笨槐一夜间就绿如碧浪,碧浪里还点缀着黄白相间的花。有些枯萎的、怒放的、含苞待放的花落下来,在地面上汇集起来,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有风吹过,它们会贴着地面飘舞起来,或多或少有婆娑婀娜的样子,甚至还有沙沙的声音,柏油路在一瞬间也就凉爽起来。
此时,到城市生活后很少出门的母亲开始喜欢出去了,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喜欢笨槐树青涩的乡村味道。经常在树下一呆就是半天,有时她会念叨说,老家的那两棵笨槐,现在啥样了?
是啊,老家的那两棵笨槐,如今怎么样了?
鲁西南的老家,房前屋后,甚至庭院当中,种了许多叫做“洋槐”的刺槐。洋槐树干高挑,身材妙曼;花开的季节,白的绚烂,香气扑鼻,整个村庄都沉浸在浓郁的芬芳里。捋一些,可以做槐花饼,可以熬槐花汤,吃起来,口齿留香。笨槐就不同了。它不仅长得嶙峋扭曲,而且散发着涩涩的味道,所以在那个偌大的村庄里只有两棵,一大一小。
大的在村口矗立了千百年,有人说是唐代的,有人说时间还要早。树下立着一通碑刻,碑刻记载了村庄的历史,说是先祖们在洪武六年,从山西洪洞过来,一路奔波,未曾停下脚步,直到看见这棵树,觉得它如同故乡的笨槐们一样挺拔伟岸,遂决定留下来,从此落地生根,繁衍不息。如今,朽出了树洞的树干见证了岁月的沧桑,但时光并没有泯灭它的生机,除冬天外,它总是遮天蔽日的样子,张扬着顽强的生命力。春天里,树叶会在一夜间挤爆枝头,那是一种略带鹅黄的春色。有人喜欢这一抹色彩,用铁丝做了钩子,扭下点嫩芽,回家用开水焯一下,淋上香油米醋,吃饭时算一盘时令菜,美其名曰拌槐芽,说是无比的美味,说是困难时期救过好多人的命。自己学大人们忆苦思甜,吃过几次,那种苦涩直入肺腑,成为当时的梦魇。等它含苞吐蕊,孩子们爬上树撸一些,晒干后到县城的供销社卖上块儿八角,回家后买点零食,也有无限的乐趣与渴望。苦夏,它茂密的树冠撑起比日头还要大一片绿荫,即使正午时分,连一丁点阳光也透不进来,因而成为纳凉最好的地方。但讨厌的是,它庞大的树冠里,不知隐藏了多少鸣蝉,鸣蝉总是不知疲倦地唱着重复而又单调的曲子,“吱吱吱吱”,让心静的人更加寂静,让心态浮躁的人更加燥热。更为可恶的是,那团团簇簇里,还长了细长的槐虫。夏夜,当你在笨槐树下迷迷瞪瞪即将进入梦乡,它们会偷偷尿你一脸水,味道也如笨槐般青涩。借助皎洁的月光抬头看,它们或许正用吐出的丝把自己悬在半空,在你头顶卖弄地扭动。当你想消灭它时,它会借助丝线很快升高到你够不着的地方,依然挑衅似地扭动。仲秋佳节了,有漂泊在外的人家,一定会跑到笨槐树底下,自己或让孩子们爬上树,在树枝上系上一条长长的红布,系得越高越好,说是远方的游子,在那一刻能拥有神奇的力量,能看见遥远的家乡和家里正在思念他们的亲人。这思绪随着秋风飘扬,让笨槐的落叶如同雨丝般淅淅沥沥,在地面上积累了一层又一层,似乎永远落不完,似乎真能飘过千里万里,似乎在呼唤着游子的归来……冬天了,它只剩下倔强的躯干,傲然屹立,那通碑陪伴着它,两两相对,寂寂无言。阳光灿烂的时候,族人们会来到树下,把平时当成宝贝而秘不示人,用黄油布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家谱打开,在那里晾晒。年长的人,说这就叫“摆谱”,会絮絮叨叨地给小孩子们讲述族人颠沛流离的历史,讲述根在哪里,家在那里,源头在哪里;讲述还有谁家的谁仍在外漂泊着,还有谁家的谁仍在唱着思乡的歌……
小的那棵在村里最有学问的张老先生家里,他是前清举人,后来教了一辈子书,从私塾到完小。尽管朝代更迭,他教书育人却从来没有收过钱,领工资后还会把工资捐出来帮十里八乡的孩子,因而也桃李满天下,平淡中活出不平凡。小树是从大树根上新发后,他移植到自家的庭院,长得也极为茂盛。对于他的举动,村民们感到困惑,他不以为然。当他进入古稀之年后,忽然一改当年“万世师表”温文尔雅稳重威严的样子,经常打开自家的大门,请村民们到家里的笨槐下休息、喝茶,眯着眼睛看孩子们嬉戏。偶尔饮点酒,会在笨槐树底下之乎者也一番,对发呆的村民念念有词地说:你们,不懂!“面三槐,三公位焉”!我这院子里还要再种两棵,我的后人里要出三公!就是后人不肖不出,学生里也会出!文化啊,文脉啊,不得了!不过,剩下的两棵树,最终也没有种上。他的后人和学生里,出了不少的医生、教师、科学家,也有几个公务员,却并没有人做到如他期望那样做成大官。这些人天南地北地散开了,只有春节的时候才会回来。回来了,因一直念念不忘他的好,一定携妇将雏,到他老宅的笨槐下,敬上一杯香茗,把他言传身教的做人做事的道理重温,铭刻在心,并继续赓续传继。
尽管那“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的歌谣经常在耳边萦绕;尽管笨槐树留下金色岁月难言的欢快和厚重的回忆,但我总搞不明白,这似乎百无一用的笨槐,为什么能广布在大江南北,黄河内外;我总看不清楚,笨槐那或扭曲或张扬的枝枝丫丫里,有什么样的家国密码人文情怀;我总困惑于,随着年龄的增长,为什么自己也如母亲一样,开始怀念它依稀的风韵以及在平平淡淡中带给村庄和乡民们如水般波澜不惊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