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如火焰般炽热的太阳总算跳下山去了,余下的热情仍然把天边染成渐变的暖色,像是给山披上了一层轻纱。该是鸣虫的世界了。
邱老太趁着夕阳吃了晚饭,洗了碗,又像往常一样虚掩上门,伴着虫鸣出去了。
邱老太慢慢挪到了村口的大桑树下,那里早已坐了她的老友——何老太。柔树下横躺着几块凹凸不平的,包了浆了的大理石,它们是谁家什么时候垒地基时用剩下的,邱老太已经记不得了,她只记得老头子走后,她已经在这些石头上坐了三个年头。
邱老太又像三年来一样,双手握着膝盖,颤颤巍巍地坐了下来。
“终于又舍得出来啦?”何老太头也不偏地问。
“嘿,别提了。我们家小琴晌午吃掉才走的。”邱老太似乎是在抱怨,但说这话时,她感觉有一种浓烈的情感直冲鼻腔,带起一种想干呕的感觉。老太趁着擦眼角的瞬间猛咽了一口口水,才把情感吞进肚里。
“你咋个不跟着她们到城头玩两天?”何老太终于把头转过来了。
“哪个还想去城里玩哦!上次冯老妈跟她儿子进城了两天,就喊在不住回来了。再说我要是走了家头的鸡咋个整?”
“是了,她上回还跟我说,现在城里的房子高得骇人,她站在窗子边上朝下头看头都发昏。”
“也晓不得城里人房子起那么高干嘛,住那么高都不踏实的哦。”
“不就是——这回子你家孙子也回来嘛,咋个不领出来玩?”
“咋个喊得动?天天不是抱着手机玩就是抱着猫玩,吃饭也喊不答应。还要发疯,讲老家不好玩,非要催着他爹妈走。他爹妈又遭不住他喊,今天下午就走了么。”
“现在的大人就是舍不得收拾,像我家安平小时候,吃饭喊三声喊不动,条子就到身上了。”何老太语气带着点义愤填摩。
“嗨!随他们怎么管吧,现在的娃娃又不一样了。”邱老太看着藏青色的丝绒一样的天,像是掉进了回忆的海。
“你倒别讲了,我家的孙姑娘回都不回来嘞,也是喊死喊不动,说老家没有歪——歪飞,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会讲。”
“不回来也好,回来了事多!”邱老太安慰她的老友,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你看我家孙孙,前天晚上逗猫玩,手被抓破了点皮,他妈非要喊我家姑爷开车去县城打疫苗——现在的娃娃是金贵了,我们以前被狗咬了多大多深的口子,还不是拿冷饭搓搓就好了,也没见谁得了狂犬病!”
“不就是!”何老太附和着,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空气在一暖间沉默了。空气里只下了夏虫鸣噪的声音。仲夏的天空总是暗得很慢,藏青色的天勾勒出山群的线条。半空中一片安静又热闹的小虫跳动着疯狂的舞蹈,轨迹交织成纠缠的线团。偶尔有一缕带着傍晚热气的夏风从谷中吹来,惹得桑叶相互推攘,与远处传来的汩汩溪声,组成温柔的交响。
“村西头的沟修完了吗?”邱者太想起来那几条修了半月的沟,又问起何老太。
“前天就整完了。过两天上面就要放水了,他们紧赶出来的——全都抹上水泥浆子了。我昨天去看的,整倒是整得挺好,烂泥巴少了——”何老太顿了顿,又想到了什么,“么沟里的那么多鳅鱼怎么办,那么硬的水泥,它们咋个钻的出来哦!又没地方钻,怕只能在土里闷死了……”何老太似乎总在为别的什么担心。
“你挂念鳅鱼,谁挂念你哟——”邱老太笑了,脸上板块挤出一道道沟壑。
“没人挂念就没人挂念算喽!土都埋到脖子的人了。”何老太对着黑色的空气说。
天总算完全黑了。何老太和邱老太彼此也已经看不见了,周围的虫突然不吼了,像在等待一个神圣时刻的到来。
“砰——”,或许本来没有声音,村里水泥路边的路灯同时亮起,给晚归的人们点光。路灯下清晰的两个老人的孤影,像被刻进了水泥里。
“这路灯这么亮,虫子被照着能睡着吗?”何老太抬眼看着刺眼的光源。
“哎——”邱老太又双手握着膝盖慢慢站了起来,“管它们睡不睡得着,我先回去睡了!”
—— ——
邱老太借着灯光和月光蹒跚着摇回了家——或者说——房子。她又回头盯着黑暗看,看那已经看不见的青山,那亘古不变,又日新月异的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