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鹰记

原创.张东卯

伯父的两架心爱的鹰一一死了。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死，是鹰探求本位灵性的自然回归么？

伯父爱鹰，鹰是生活七弦琴中的乡间小调。故乡的人们淳厚质朴，便是闲暇季节，也不赌不博，只是呼鹰嗾犬，在琴弦上敲击冬日生活的暖色音符。

伯父极谙鹰的习性，捕鹰、熬鹰、驯鹰、放鹰，確是高人一筹名闻乡里；又熟知兔子习性，气节时令，地势走向，行踪路径无不了如指掌。

在我们的家乡，乡民们把鹰分为两种。一种是黄鹰，猎兔用爪；另一种是苍鹰，俗称兔鹰，捕兔用一双铁翅并辅之以犬。伯父所养多为苍鹰，出猎时擎苍牵黄分进合击，鹰占天时居高临下，狗得地利迅捷如风，而兔子则腹背受敌疲于奔命了。

"小辫一噘"的童蒙时代，我常常把书包往草垛里一塞，两头不见日头地随了伯父去放鹰。伯父经验丰富，眼力又好，发端视迹，左臂轻扬一一那鹰凌空而起，狗也双耳直竖。但兔子也十分狡黠，决不过早暴露目标。只当人距它七八步之遥时，才一个冷丁突地跃起，疾如离弦之箭。若非身临其境，无论如何也不能体味出“静如处女动若脱兔"的神韵。此时狗兔相逐，流星赶月般地在旷野之上画出两道白烟。苍鹰起在空中，以高屋建瓴之势罩定兔子，却又往往引而不发。任凭野免跳沟越壕兜圈打横。待觑得真切，迅如闪电般一个俯冲，只听"啪啪"两声，两翅如铁沙掌拦腰将兔子搧得踉踉跄跄。鹰犬相应羚羊掛角，那狗一嘴连毛带肉掀掉兔子一块皮。兔子疼痛难忍猝然而起一一跳离地面四、五尺高。许是求生的本能罢，那兔子在半空一个旋子，从狗身下穿裆而去。而狗在眼花缭乱左右逡巡之际，兔子已去得一箭之地。然而，毕竞草枯鹰眼疾，怆惶奔逃的兔子，早被斜刺里杀出的鹰迎头夾击，一连数掌，兔子被搧得懵懵懂。大限已至，奈苍天何！

似这般凱旋，常十有八九。但兵无常势鹰无常胜，半个月前，伯父的两架鹰折戟沉沙了。但其中一架死得离奇一一那败羽断翎的鹰脖子耷拉着分明被折断了颈子。莫非四脚牲灵，果真有这破天荒的神通么？

人们说，兔子成精了。成精的免子有妖法，是万万惹它不得的。好心的乡亲，便劝伯父洗手。

伯父偏不信，非要看个究竟。

那架鹰毙命的所在，曾是夏季的一片西瓜地。瓜地中央，有一铺看瓜的窝棚。瓜地的东边有一个坟头，略高出地面二尺许。坟头上有一株姆指般粗细一人多高的桑树条子，其余别无蹊跷。伯父没有寻出破绽，几次放鹰曾隐蔽在瓜棚之中欲探端的，却接二连三怏怏而返。终于，一天傍午时分，二伯父鹰犬齐发鼓噪而进的时刻，不料一只苍灰色的老兔子极尽迂回曲折之妙，闪展腾挪之功，一头撞破天罗地网。二伯父急得朝着伯父埋伏的地方连声大喊，"大哥盯住一一兔子奔窝棚了！″伯父目不转睛，只见那只老兔子飞奔而来，渐至离窝棚不远的坟头，一个箭步不知就里将坟头上的小树扑倒，尔后前爪将小树搂定，后腿紧绷，小树便如一张满月的弯弓。鹰到处，兔子不慌不忙，屁股猛力向下一坐，扳着小树的前爪猛然松开，嗖的一声，那鹰应声被击倒在尘埃，兔子早已逃之夭夭。伯父拾起鹰，鹰的生命之囊一一嗉子早已被击出鲜血。伯父出了一身冷汗，兔子居然也有"秘宗"，孰云禽兽之诈几何哉！

好一只老奸巨滑的兔子。

伯父只剩下一只雏鹰了，恰是这只雏鹰身手不凡一一自然人谋亦在其中。原来伯父那天看得分明，次日便把小树齐根处锯得欲断还连。后来，那成了精的兔子故伎重演时，被它扳倒的桑条绵绵软软顿时失去往日的神威。这无倚无傍的精灵，被雏鹰的铁翅抽打的跌跌撞撞。厄运把它得道的奥妙揭密一一一只被鹰抓得屁股上不长毛的老兔子。这天，雏鹰也获得了丰厚的犒赏一一半碗兔血和一块不小也不大的兔肉。不大功夫，半饥半饱的雏鹰利喙左右一抹，劲翎一抖磔磔有声，如环的双眼不时地瞟着浩渺的苍穹……

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凛冽的寒风中伯父却是满头大汗。刚被伯父趟起的一只兔子，那只雏鹰就视而不见，只瞄一眼，在空中悠悠地绕两个圈子，稳稳的落在一棵大树上。似有一种预感，伯父从褡裢中拽起幌兔一一那只塞滿稻草的兔皮，飞快地绕着大树奔跑。边跑边"唔喂一一唔喂"地唤着，直到幌兔的肚皮磨得露出了稻草。雏鹰看着那被拽得活蹦乱跳的“兔子"，跃跃欲试的欲下又止。片刻雏鹰振翼而起，向着蓝天深处一一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