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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东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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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0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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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夜雪:品读刘长卿

刘长卿的诗写的很苦。这种苦不同于感伤他人或者自伤身世,我能从中感伤到一股深沉的悲凉和字里行间的孤傲。

他是如此的哀愁,以至于不屑哭诉,而是选择默默流泪。

黯然销魂,应该是吧。

更让人销魂的是,这位活跃于唐大历年间的大诗人,无论是在《新唐书》还是《旧唐书》中都被史家选择性的遗忘了。我不相信欧阳修等人没有读过他的诗,没有为他的故事感慨过,但他始终还是如同一个过客般,在他人的故事里若隐若现,而自己就幽幽的站在历史阴暗的角落了,静静等待有缘人,就像芙蓉山主人在等待那个风雪之夜的来客一般。

刘长卿,五言长城,你可知道那一夜的雪一下就是千年?

(一)卿本佳人

刘长卿是中过进士的,是在玄宗时期,只不过安禄山与史思明的马刀斩断了本应属于他的金榜题名。他的进士是没有放榜的那种,所以也不会有游曲江、观大雁塔诸如此类的保留节目,他也更没有心情去骑马观花了。

我想他中进士之后首先要做的就是保命了,似乎历史上也从来没有如此悲催的进士。

安禄山马刀所指,杨贵妃尚且小命不保,何况他一介书生?

但如果他曾经跟随玄宗皇帝一起出逃,并且还到了马嵬坡,我想他应该是见到过杨贵妃 “回眸一笑百媚生”式的倾国倾城,也应该见到过“宛转蛾眉马前死”式的生离死别。可惜当我们查遍有关刘长卿所有的史料,包括他的诗,我们始终看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等他再次出现在人们眼前时,已经是唐肃宗时期,此时玄宗与杨妃也已经“在天化作比翼鸟”了,而他也摇身一变成为了长洲县的县令。此后的一段岁月,他就在贬与被贬的边缘徘徊。而他的名字也像一个符号般,开始在韦应物、顾况、钱起、卢纶等同时代人的故事里时隐时现,直到唐德宗建中二年,他的画面才清晰起来。

唐德宗建中二年即公元781年,刘长卿到随州,任刺史。随州刺史,这是刘长卿当过的最大的官,大概相当于副局级干部把。他在随州待了三年,就是这三年相对安稳且清晰的时光,让后世尊称其为“刘随州”。

随州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当了三年的刺史而已。况且当时又逢建中之乱,他这个随州刺史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一点儿倒是与韦应物很像,韦苏州的名号也是源于此。其实不同于“韩昌黎”、“杜工部”,他这个称号确实有些风马牛不相及。

晚年的时候他应该去过江州,那个时候白居易还在洛阳求学,可惜他没有去浔阳江畔,也没有机会遇到那个会弹琴会唱歌的女子,而是一个人终老江湖。

乱世书生不值钱。刘长卿生在了唐王朝最为混乱的那段岁月,卿本佳人,史书无传,生不逢时尔!

(三)飞扬跋扈为谁雄

刘长卿史书无传,我个人猜想还有另一层原因——他太狂了,而且毫不掩饰的狂。

他的五言诗写的很好,自己也很得意,就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名号“五言长城”,很是有点儿当今“汪半壁”的意思。

读书人哪有自己这么吹捧自己的?尤其是在唐朝,你说自己诗写的好,尤其是五言诗,呵呵,呵呵,你问过李白、问过王维、问过孟浩然吗?!就算当时,你想过杜甫与韦应物的感受吗?

不仅如此,刘长卿更狂的还在后面。刘长卿诗名甚著,时人有“前有沈、宋、王、杜,后有钱、郎、刘、李”之说。对于沈佺期、宋之问等人,他大概是碍于前辈的颜面,不好直说,但对于李(李嘉祐)、郎(郎士元)他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一句“何得与余并驱”固然痛快,但恐怕也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他们的师长门生,甚至于天下读书人。为何?就像现在我们的朋友圈和文坛,你发我点赞,我发你点赞,礼尚往来,不亦乐乎。其实狗屁文章,一窍不通。但没办法啊,识时务者为俊杰。可偏偏刘长卿不识时务,盖其不愿尔。

世间事,难于不难,在于愿与不愿。所谓盛情难却,难却的从来不是盛情,不过是心中那一份私念罢了。

泠泠七丝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这首《听弹琴》,也许最能表达他的心境。

看是简简单单一句“今人多不弹”的感慨,实则一语双关:既表达了对“当今流行乐胡曲”不屑,又讽刺了人心不古君子不在的世俗。

古调当然是《高山流水》般的美妙、当然是《广陵散》般的高洁,这些才是他刘长卿的心头肉,这些才不污他刘长卿的耳朵,至于其他,不听也把。

是啊,当今流行乐,不听也罢。

他就是这么狂妄的站在世俗的对立面,不随波逐流,更不屑同流合污,古人用“性刚”来形容他,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唉,谁愿意给一个如此狂妄的人立传呢?那不是坏了读书人的规矩吗?刘长卿,这个可是你自找的啊!

(三)五言长城非自诩

南北朝时期,宋国大将檀道济功高震主。宋文帝刘义隆害怕他拥兵自重,就把他骗到京城,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满门抄斩。檀道济在临刑前,大声呵斥道:“乃坏汝万里长城”。他自称为抵御敌军的万里长城,果不其然,杀了檀道济之后,宋文帝很快就做了亡国之君。

刘长卿,字文房,后世称刘随州,不过我想他更喜欢自己给自己取得称号——长城,五言长城。

在五言诗里,他就是万里长城。这是何等的自傲?但他也的确有这个资本。

他的五言诗,韵味悠长,寓意高远,并常常带有一种不言自明的哀伤,成就远在大历十才子等人之上。

流落征南将,曾驱十万师。

罢归无旧业,老去恋明时。

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

茫茫江汉上,日暮欲何之。

这首名为《送李中丞归汉阳别业》的诗,读起来就格外的沉重。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家见白头。这位李将军,南征北战,战功赫赫,但归家养老时才发现自己原来一无所有。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恐怕皇帝从来没有担心过你是否吃得下饭,而是你是否还有利用价值!更为可悲的是,这位老将军至少还可以怀念一下曾经与“明君”共事的岁月,而自己呢?这世道人不如狗,能活下去就不容易了,还怎敢祈求什么“明君”!

轻生一剑知!

老将军手握跟随自己征战一辈子的宝剑就如同握着自己的生命一般——只有它懂自己了。那曾经的青春岁月,曾经的醉卧沙场,曾经的出生入死,就只有它了。

诗人的剑呢?刘长卿只有一支笔,他紧紧握住这支笔。对于诗人来说,有支笔就够了。

摇落暮天迥,青枫霜叶稀。

孤城向水闭,独鸟背人飞。

渡口月初上,邻家渔未归。

乡心正欲绝,何处捣寒衣。

这首题为《余干旅舍》的诗,我最喜欢“孤城向水闭,独鸟背人飞”这两句。城已经是孤城,鸟已经是独鸟,人呢?乡心正欲绝啊!这句诗与隋炀帝杨广的“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和宋秦观的“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在意境上似乎有传承。但刘长卿似乎更惨一点——连独鸟都离他而去,就留他一个人在这座城里空守一轮明月。

但他最著名的五言诗还是那首《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场雪,在刘长卿留给后人的记忆里,一下就是千年。也许他不曾想到他下意识的一句“风雪夜归人”已经赚足了世人的眼泪与感慨,大概生活都是不易的,在那个时代都是这样——他们看不见日出,看不见日落,为了生活,他们努力的活着!

我忽然想到原来辛酸的滋味从来没有改变过。刘长卿的辛酸与我们的辛酸更是息息相通的。

风雪夜归人,尽管风雪,尽管深夜,但我们还是得回家。

刘长卿回的还不是家——我们的诗人在那个风雪夜是如何入睡的啊?也许,我甚至可以肯定,那一夜诗人听了一夜的风雪,那一夜诗人写了一夜的风雪,那一夜诗人无眠。

(四)怜君何事到天涯

刘长卿不仅擅长五言诗,其七言诗也相当可取。

李穆是刘长卿的女婿,翁婿之间常有唱和之作。刘长卿有一首题为《酬李穆见寄》的诗即为此类。

孤舟相访至天涯,万转云山路更赊。

欲扫柴门迎远客,青苔黄叶满贫家。

这首诗读来甚是亲切,对远道而来的李穆透露出深深的爱意与关切。最后一句尤为传神,青苔黄叶满贫家,贫家好客啊!同时期的大诗人杜甫在有客人来访时也曾写道“樽酒家贫只旧醅”,同样的一个“贫”字,却都表达了同样的心情。

刘长卿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贬谪的路上度过,他有一首《送裴郎中贬吉州》的诗,我个人很是喜欢。

猿啼客散暮江头,人自伤心水自流。

同作逐臣君更远,青山万里一孤舟。

这首诗在意境上,写景兼具李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与 “孤帆远影碧空尽,未见长江天际流”之景,写情兼具王昌龄“平明送客楚山孤”与杜甫“不尽长江滚滚来”之情。,更有股“百年多病”的深沉。

客人散去,诗人在江边独立,江水悠悠,滚滚而去,猿声四起,动人心魄。此时的刘长卿俨然就是杜甫笔下的“天地一沙鸥”。

人自伤心水自流,乃天然偶得之句,非大诗人不能为之。宋代大才女李清照将此句与李白“抽刀断水水更流”与罗隐“今朝有酒今朝醉”一并化用,写出来千古词句“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最好的七言诗当然还是那首《长沙过贾谊宅》,在我看来这首诗是可以与杜甫《登高》、崔颢《题黄鹤楼》等并列的。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这三年来,作为一个贬谪的臣子,我一直天南海北的漂泊,没想到现在竟然在湘楚大地长沙有了暂时的容身之所。楚地,自古就是客人悲伤的地方,屈原,宋玉还有你贾谊哪一个不是悲伤之人?

秋日的下午,游人都已经散去了,我才敢来拜访你。

山林里,秋风萧萧,夕阳深照。汉文帝已经是一代明君了,可他对待你又何其的寡恩刻薄?把你贬到这么个荒无人烟、瘴气肆虐的地方。

湘水无情啊,但作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我,又怎能不懂你的悲伤?

此时,寂寞冷清的深山里落叶纷飞。我在你的家里久久徘徊,悲伤不请自来。

贾生啊贾生,你究竟是为什么要到此天涯飘零?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明君尚且如此,何况今日乱世。

最后一句明为问贾谊,实为替自己呐喊:我刘长卿何错?我的错,不过是有才尔?不过是不愿意同流合污尔?

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岂不知乱世书生不如狗!

(五)后记:以诗为传

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是史书的传记吗?我想不是。他们最珍贵的当然还是自己的诗,只要有人读他们的诗,有人懂他们的精神,在史书中有没有那段文字,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

太史公撰《史记》,藏之于明山,道理大概也是如此。

二十四史,皇皇巨著,几人曾读?史书立传,多如牛毛,几人曾知?我们现在读唐人的诗,又何时在乎他们是写于玄宗还是德宗?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史记”。

当我们高兴时,我们高呼“漫卷诗书喜欲狂”;当我们离别时,我们拥抱“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当我们悲伤时,我们哀叹“怜君何事到天涯”……

总有一份记忆,一句诗,在生活中跟随我们,如影随形。也许是不经意的一个场景,也许是街头的某个人,也许是某一个时节或日子,这诗就会一下子涌入脑海,我们也会脱口而出。

那同样的几个字,李白先说,杜甫先说,白居易先说,刘长卿先说,其实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是天才,但在那一刻我们与他们的心最近。他们也从史书的高楼里缓缓而出款款而来,他们的形象在早已经泛黄的旧纸堆里也渐渐清晰光彩夺目。

还有什么传记会比这更美的吗?

诗,是他们的命,他们的骄傲,他们的灵魂,更是他们的传记。以诗为传,诗人本色。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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