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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东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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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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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

婚 礼

想到自己的婚礼,母亲的心里就飘起了漫天的大雪。

1978年的冬天,父亲迎娶母亲。此前他们只见过一次,还是在媒人的撮合下。对于这次的见面,俩人记忆出奇的一致:时间太短,没来及认真看对方一眼。也可能是太过羞涩和胆怯,毕竟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父亲是乘着手扶拖拉机把母亲娶回家的。

“那天的雪,下的有一人多深!”每当说起这件事,父亲的脸上总是红扑扑的,犹如当年糊在窗户上的大红喜字。“你老太开着手扶,我们坐在架子车上……”

“老太”就是“曾祖父”,我们称“曾祖父”为“老太”;“架子车”就是农村干活用的板车。手扶是三个轮的拖拉机,现在早就被四轮的淘汰了,但当时可是我们队里的宝贝疙瘩。为借车的事儿,老太差点儿跟村支书干了起来,最终他把从朝鲜得到的军功章都拍了出来才说定。

娶亲是要趁吉时的,就是要在太阳升起之前把新娘子迎回家。父亲他们大半夜就起来了,喝过姜汤,点上鞭炮,就出发了。

鞭炮一响,把半个村子的狗都惹着了,顿时就是一片“汪汪”的叫声。一些公鸡,也跟着凑上热闹,“喔喔”的叫个不停。鞭炮声也是号令。听到鞭炮声,本家的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也都陆陆续续的赶了过来,洗碗,摘菜……准备迎接新娘子。

他们出发时天还没有放亮,但由于积雪的缘故,倒也如白天一般亮堂。老太开着手扶拖拉机,后面套上架子车。他带着狗皮帽子,披着绿色的棉军大衣,胸前也不扣口子,露出泛出褶皱的皮衣。这皮衣,可是美国货,也是老太的战利品。还有那手套,说是狐狸皮的,别看都烂的不成样了,但暖和着呢。父亲和爷爷坐在架子车上,带着火车头帽,裹着破被子,蜷缩着。架子车里为新娘子准备了两双崭新的被子,里子是白色的棉麻布,面子是大红的缎子。新被子上罩着红色的雨布,免得被雪淋湿了。

手扶拖拉机车头的水箱上贴了个大大的喜字,有风窜出来的时候,就呼呼啦啦的响。

雪已经停了,周遭却都已被雪淹没。麦地里更是白茫茫的一片,很难分清哪儿是路哪儿是地儿。老太只能凭着记忆和积雪的起伏来找路了。

 “爸,你慢点儿开,雪太大了!”爷爷很是担忧。

“啥?”老太应道:“我就是想开快,也快不了!再说,这点儿雪,跟朝鲜没法比——”他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大抵这场面是小儿科了。

“爷爷,听说美国人都黑乎乎的,到底是不是真的?”父亲插嘴道。老太咳嗽两声,应道:“这还能有假?美国鬼子那脸啊就跟那锅底子似的。老吓人了。”

 “那你还敢给他们打?”

“难道等死啊?”老太朗声道:“打仗嘛,你就跟着往前冲,当然也别忘了放枪!”说到放枪,老太忽然嘿嘿乐了起来,脸上闪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扭过头,冲父亲道:“今儿晚上知道干啥不?” 父亲一愣,道:“干啥?”

 “你这孩子,你说干啥?!”老太嘿嘿道:“放枪啊!”

“放枪?放什么枪?”父亲满是的疑惑。爷爷见父亲傻呵呵的样子,就用胳膊肘捣了捣他,笑道:“就是和你媳妇干那事!”

父亲这下明白了,脸也腾的红起来。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老太喊道:“要看准了再放枪,明年夏八秋,给咱们老张家也添个大胖小子!你看老马那个牛气样儿,不就是儿媳妇生个带把的嘛?你也得争气!”

老马是老太的棋友,两人经常一块下棋,斗嘴。

一时之间,父亲也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只得闷着头,可心里却砰砰跳,跟外面呼呼的风声遥相呼应。走了一会儿,村子就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唯一可见的就只有那三道弯弯曲曲的车辙。天地之间除了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狗叫声就是手扶拖拉机发出的“突突”声响。偶尔被风卷起的雪沫儿,纷纷扬扬,悠悠落下,似乎这雪从来没有听过。

“带烟了吧?”老太问道。父亲道:“带了。我给你点一个把。” 老太笑着摇头道:“那烟我抽不中,没劲。见人了别忘了散烟。咱们是穷,但也不能失了礼数!”父亲忙点头道:“放心吧,爷,忘不了!”

天色渐行渐亮,天空中不经意间幻化出一股湛蓝湛蓝的深泉,只见泉水中白云迭出,去是倒映着皑皑积雪。

又过了一会儿,两排大杨树闯入眼帘。看见它们,老太很是兴奋道:“看见没?咱们过了这条大路,就到了。”

老太说的大路也是土路,只是比乡间的小路宽上许多。这两排大杨树,犹如大路的两队卫兵,挺拔而立,俊俏威严。只是在光秃秃的世界里,显得有些孤寂和突兀。

路宽了也自然好走一些,父亲和爷爷也没有那么颠簸了。

母亲的村子距我们村大概有七八里路。老太约莫是着快到了,但也不敢确定,他生怕误了时辰,所以一到大路就不由自主的加大了马力。

“你们看着点儿,别把新被子弄脏了。”老太喊道。被拖拉机一搅合,雪和泥水就混在了一起,时不时的飞溅而起。

“盖着(雨布)呢。”爷爷呼着哈气道:“这天儿,逮兔子最合适了。”听这话,父亲也神情一震,笑道:“明儿个带上大黄,去闸楼子哪,肯定中!”

大黄是我们家养的一只狗,虽然是土狗,但甚是高大威猛,尤其是一身纯黄色的毛,更是与众不同。闸楼子在我们村的东北边,是一处废弃的泄洪水闸,宛若一个小炮楼,孤零零的矗立在荒郊野外。据说那里也住了些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但究竟如何,也都是听说。

“大娃子,唱一段把!”老太喊道:“就唱朝阳沟罢——”

父亲年少时曾在县豫剧团学戏,回村后也入过戏台班子,装扮过小二黑和栓保,在附近也算小有名气。

此时天光愈发亮堂,空气中也冒出丝丝霞光。这霞光刺在积雪上,亮晶晶的,闪烁出五彩的光芒。

吭吭!父亲试着找了找嗓,然后开腔高唱道:“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互之中无话不谈……”

这是栓保在与银环闹别扭时的一段戏,现在父亲也会唱起,只是多了母亲在旁边给他录音。

拖拉机使出大路又走了一段小路,母亲的村子终于依稀可见。一进入村口,舅舅就迎了上来,他们早就翘首以盼了。

此时母亲正在屋内和姥姥说着体己的话。至于说些什么母亲从来未曾提起过,那是她和姥姥共同的秘密。姥姥也已经去世多年了,这个秘密就只有母亲知道了。那是关于她的母亲和青春的记忆,应是很珍贵的了。

母亲的嫁妆极为简单,就只有一个黑色的大木箱子。这个略显笨拙的木箱子,现在还在老家。尽管家里的房子由三间青砖瓦房变成了四间平房又变成二层小楼,家具更是换来换去,但那个箱子却一直留着,除了表面的漆有些脱落,其他依然如故。

 “是我爸把你背上车的吗?”我曾经当着父母的面问过母亲。

“是,这么多年啊,你爸就背我这一次!”

“谁说的?”不待母亲说完,父亲就着急反驳道:“下车的时候,我不也背你了吗?”

“你还好意思说?”母亲笑道:“差点儿把我摔雪地里!”

父亲对此甚是尴尬,只得讪笑道:“这不能怪我。冻的我手都麻了,哪还有劲儿啊?”说这话的时候,父亲还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似乎又置身在那个大雪天,他窝在架子车上,高唱着去接自己的新娘。

父亲把母亲放在了自家院子,也总算是赶在吉时来临之前把母亲迎进了门。踏进堂屋的那一步是父亲牵着母亲的手一起跨过的。以后的日子,他们也是这样牵着手一起走过。

关于那场婚礼,母亲的记忆大多都冰封在了那场大雪里,但进村时看到的太阳,她却记得很牢——她躺在架子车上,盖着大红被子,阳光透过被角缝钻进被窝里,她小心翼翼往外瞅了一眼,却见太阳跟刚出锅的油炸糕一般,挂在村口那棵高高的杨树稍上,甚是诱人。

前些年,村里扩建道路,那棵大杨树也被砍掉了。可母亲每次经过村口还是会有意无意的停下脚步,看着大杨树的位置,沉默许久。

母亲最近也会常常盯看我和爱人的婚纱照出神。

婚纱照是去年刚补照的。十年前我们结婚的时候,实在是囊总羞涩,不仅戒指省了,婚纱照也没有拍。一个红本本和一碗炸酱面就把两个人的命运牢牢的捆绑在了一起。

每每提起此事,爱人总有些愤愤不平。此时母亲就会轻声道:“哎,总提这些干嘛?他们老张家都一样,抠门!”母亲说到此会有意的停下来叹口气,然后才继续道:“其实啊,简单点儿也好。很多人啊别看结婚时排场,可日子还不是过的鸡飞狗跳?”

现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父亲母亲舍弃了家里的地儿,来城里帮我看孩子。日子虽然不是鸡飞狗跳,可婆媳之间也少不了磕磕绊绊,但好在都有个奔头。有了奔头,无论多难,日子都能过下去。

这奔头啊,就像母亲进村时看到的“油炸糕”,火红火红的,透着糖汁流着油!想吃啊?就得用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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