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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东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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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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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黄州记》

出黄州记

苏轼盯着雨,雨盯着苏轼。

天色阴沉,他的脸比天色还要阴沉三分。雨来的没有端倪,如身后杂乱无章的脚印,去的时间也未知,如前方若隐若现的路。一只灰色的鸟从柳林中掠起,犹如闪电,瞬间将天空劈开。御史台内的乌鸦也是黑色的。每当夜幕降临,它们就“呱呱”的叫,不仅让人烦躁,更让人心惊肉跳,以至白发暗生。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苏轼苦笑。

嘎嘎!那鸟猛然回首,丑陋的嘴脸上似乎也带着笑。

他转过身,看着妻小。男子汉大丈夫自己不能安身立命也就罢了,还连累一家老小颠沛流离。苏轼仰天长叹。从瓜棚漏下的雨不偏不倚的落入他嘴中。咳咳!厚重的泥土味让他不禁弯下腰,想要呕吐。王朝云见状,忙走过来,轻轻拍他的后背。过了一会儿,苏轼总算才直起腰。他转回首,刚好迎上王朝云关切的目光。望着这清澈如月的眸子,他低声说,让你受苦了。王朝云摇头,说,你才是真的苦。苏轼见她额上有两三颗水珠,抬手便帮她轻轻抚去。王朝云羞赧一笑,宛如不远处河里绽放的莲花。

娘!西瓜!小男孩突然喊道。

这本是一块荒芜的瓜地。田虽然荒芜了,但依然生出几株瓜秧。在荒草的掩映下,瓜秧显得很是不起眼,甚至孱弱。但谁曾想,就这它竟然也孕育出了几个大大小小的西瓜。小男孩喊着就要往瓜棚外跑,女仆连忙拦了下。王朝云走过来,俯下身,捏了捏小男孩的脸蛋,轻声说,嘴馋了?小男孩嘟嘟嘴,瞪大眼睛,说,娘,我饿!

苏轼心一沉。

王朝云故作可怜状,嘟起嘴,说,那怎么办呢?西瓜又不是咱家的。小男孩说,是咱们先看见的。王朝云说,咱们先看见的咱们就可以摘来吃吗?小男孩被问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委屈的低下头。一直蹲在地上的男仆似乎有些不高兴了。他跟随苏家多年,见不得小主人受委屈。他起身拱手说,夫人,小少爷饿了,这又没人,我去摘就是了。女仆忙扯了扯他的袖子,瞪了他一眼。这女仆虽然也疼小男孩,但也知苏轼家教甚严。哎!男仆长叹,来到苏轼身前,说,老爷这离黄州还有些距离,咱们总不能空着肚子赶路。那边有条河,我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抓些鱼。没待苏轼回话,他就跑进了雨里。

苏轼望着他消失在雨里的背影,心又往下沉了些。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苏轼忍不住长叹。王朝云不忍看。她将小男孩搂在怀里,暗叹,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雨滴更猛烈了,砸在地上,溅出的水花,散了聚,聚了散,总是零零碎碎的,像过往的日子。天空的云也如此,一阵暴雨浇出的光明瞬间就被另一团乌云吞噬,或明或暗的云层,像生活的两个面:悲伤和欢快。他已经来不及思考这一切。对于刚刚死里逃生的人来说能活着就已经是福分。从密州押解进京时,苏轼是准备死的。现在他还还活着,还能自由的与雨对峙。你看那些瓜秧,尽管荒草疯狂,但它还是撑过了春夏,迎来了秋天。

苏轼嘴角忽地露出一丝微笑。他信步走进雨中,任雨水淹没。

定惠院,庭院深深,荒草萋萋。

月光在斑驳的屋檐上流动。窗上的贴花早已千疮百孔,时光和雨水侵蚀的痕迹,在月光中清晰明亮。王朝云拿起蒲扇——这是他们到黄州之后新添置的物件。被梅雨浸泡的古寺院,不仅荒草疯长,蚊子也疯长。这些讨人厌的东西似乎对苏轼情有独钟。他周围晃动着灰色影子。王朝云轻摇蒲扇,空气掀起涟漪,影子顿时就消失在时空折叠的缝隙中。准确的说不是消失,是隐匿。它们随时都会冒出来,冷不丁叮上一口。

扇起,风来,苏轼额前青丝抖动。在这群青丝中,几缕白发,如停滞的月光。王朝云心如针刺。苏轼看出她的忧愁,微笑摇头。两人相视的瞬间,月光都显得格外温柔。屋子内除了孩子轻微的鼾声,再无半点儿动静,就连蚊子嗡嗡的声响都很知趣的回避。

望着苏轼面如冠玉的脸庞,王朝云心说如果就这样一直到老,该多好!日子虽然苦了些,毕竟他和他都在自己身旁。苏轼示意她去给孩子扇一扇。王朝云微笑点头。他见王朝云日渐消瘦的身躯,猛然想起柳永“衣带渐宽终不悔”的词和杜甫“清辉玉臂寒”的诗。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与她初见面的情形历历在目,她本来有更好的选择,但却选择了跟随在自己身边。

苏轼的愧疚,在眉间心上流动。

梧桐树遮挡住月亮,屋内忽然暗了下来。苏轼缓步来到中庭。青石板上一滴水装饰的大海,一粒沙隐藏的世界,明亮如星。墙角处有喇叭花亭亭玉立,如河中莲。弱小的身躯,高举着硕大的喇叭,尽管无人欣赏,但还是惬意的在月下独舞。多情最是中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他无端的想起这句诗,也想起了弟弟苏澈。这个家伙,还是那么倔那么天真!你的官职能值几个钱?就算你舍弃官职就能救我的命?哎!不知他现在走到哪儿了?江西啊,多远的路。他抬头望月,喃喃说,李太白曾有诗云‘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但明月真的可以遥寄相思吗?苏轼泪水晶莹,一阵风吹来,原本七月的天,竟隐隐透着阴寒。

月亮移过梧桐树,犹如一张挂在树梢上的弓。风来,树叶摆动,月光亦摆动,有鸟翩然而来。苏轼原以为它会落在梧桐树上度过寂寞的夜,但谁知它绕着梧桐树盘旋了几圈就飞走了。可不料一会儿的工夫它又飞了回来,但最终还是离去。

苏轼内心猛震,波澜澎湃。

到黄州已月余,虽顶着黄州团练副使的名号,但他乃罪臣,官舍都不能入住,只能寄居在落败的寺院内。现在日子早就紧吧成了一股绳,以后的生活该如何过,他不知。就像眼前的这只鸟,天地虽大,但却没有它的栖息之所。他蹙眉,沉吟,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屋内,王朝云望着苏轼。他孤傲的背影在月光下徘徊,难以消解的忧愁在天地间弥漫。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以前她总觉得刘长卿的诗写的太过凄苦,一旦设身处地,方知所谓凄苦不过是切肤之痛。她忽然有些羡慕王弗——明月夜,短松冈。王弗埋葬在千里之外,仍能享受他的温柔和相思。不知自己身死之后,会不会与她一样在这个男子心中也长出一根刺?这些终归太过虚无缥缈,毕竟米缸见底了,挂在梁上的铜钱也愈发稀少。

孩子在安睡,她拿起了蒲扇。她虽年轻,但终已不似,少年游。

瓦砾堆积成山,土地露出本来的面目。被压抑了多年的野草展现出崭新的生命力,淡雅的黄和稚嫩的绿,宛若刚刚步入春天。但偶尔从不远处的杨树林中飘来的落叶,却昭示着秋日的权利和自由。这是一处位于黄州城东南郊的废弃营地。木桩上烟熏火燎的痕迹诉说着过往的凄凉故事。遗弃在荒草堆里的大铁锅成了兔子的家,只是很不幸,两只大野兔已经被男仆装进了笼子里,预定了今晚的酒菜;一只小野兔被系上了绳索,牵在小男孩的手中,成了他的玩伴。

苏轼坐在瓦砾上,气喘吁吁。习惯了拿笔翻书的手禁不住拓荒的力道。但每一寸劳作和辛苦都是触手可及的。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就清清楚楚的展现在他眼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种陶渊明似的满足感,让他很是安静。耳边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蝉鸣。在大牢中时他曾多次对蝉而叹。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但此刻的蝉鸣却欢快许多。

王朝云香汗淋漓,但却没有丝毫要歇息的样子。她已经默默规划好下一步的庄稼了。好在这块荒地足够大,足够实现她心中理想的家园。阳光爬到了杨树稍,光线愈发浓烈。从江面上吹来的风透着丝丝的凉爽之意。早就听说那条江很雄壮,江水很野蛮,早就想领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气势,早就想拜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美人,早就想探听“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的传说。唾手可得的美好,让汗水变得溪水般甘甜。

有书生飘然而来。苏轼起身相迎,深深一躬。那人连忙还礼,笑说,苏兄如此大礼,我可消受不起。苏轼再拜,那人闪身躲开。苏轼三拜,那人叹息。苏轼说,受人点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我苏轼蒙马兄如此大恩,拜上三拜,理所当然。来人名叫马正卿。这块荒地就是他从黄州知府手中为苏轼求的。马正卿挽着苏轼的手说,兄乃纯情之人,这些琐事休要再提。再说苏子瞻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知府徐大人也是仰慕的很。此次他本想也来拜访,只是——马正卿沉吟,苏轼喟然,说,能得两位如此照顾,苏轼感激不尽。

荒坡间,青草深深,落叶满地。马正卿悠然说,此处风景宜人,想必不日就能看到兄之佳作。苏轼苦笑,说:吾乃戴罪之身——马正卿立刻打断他的话,说,圣上已经赦免你的罪,千万不要再说什么戴罪的话,免再生事端。苏轼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俯身又拜。马正卿笑说,若兄台若真想谢我,就抽空为我写副字。苏轼颔首。马正卿又说,知府徐大人对你的字也是喜欢的很,你定要抽空送去一副。见苏轼面露难色,马正卿神情肃穆,说,此番获罪,苏兄可知为何?苏轼低头,沉吟不语。马正卿盯着苏轼说,那些诗句难道他舒信道就没有写过?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苏兄如日中天,但生性耿直,又不屑与宵小之辈同流合污,自然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苏轼叹息,马正卿环顾四周,说,此处山清水秀,又远离京城是非之地,正适合老兄修身养性。更难得徐知府对你如此敬重!,马正卿拍拍苏轼的肩膀,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留下这两句诗,马正卿飘然远去。没有渡口的荒野,离别都少了几分萧瑟与悲凉。苏轼呆立在荒草中,反复回味着他的话。他脚下的草,虽然柔弱,但依然如沐浴春风般安然。远处的杨树林虽然高大,但树叶已经开始凋零飘落,或许明日的一场秋雨,就枯黄了岁月。

老爷!夫人请您过去。男仆满头大汗的跑来。苏轼点头。男仆说,老爷今晚您可以喝两杯了。苏轼错愕,这些天他早已忘却酒味。苏轼说,为何?男仆憨笑,说,麻辣兔头,难道还不值两杯浊酒?苏轼爽朗大笑,说,值,当然值!他又说,可知夫人何事?男仆说,夫人想和老爷商议种那些物件合适。苏轼说,告诉夫人,这是咱们的地,让她随意!

秋雨潇潇。王朝云在临皋亭中打手远望。

临皋亭后崭新的茅草屋与四周的花草树木很是融洽的勾勒出一幅娴静的乡村隐居图。茅草屋边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有些是从原野里移植过来的,一些是他人送的。像雪花,就是徐知府特意派人送过来的,也是苏轼的心头好。

这么大年纪的人还像个孩子,下着雨还往地里跑,要是染了风寒——王朝云蹙眉。雨越来越密,如夜间的秋虫声。偶尔有野风吹来,几片树叶从江上飘摇而至,缓缓从她视线内滑过,落在脚下。枯黄!来时还是浓绿的树叶现已枯黄。她弯腰捡起一片叶子,轻嗅,想嗅出岁月的沧桑和时间的味道。但那本就羸弱不堪的枯叶竟然在她吸气的瞬间破裂,消散在风雨中。王朝云娇躯一颤,两行清泪坠入荒草。不远处,一道身影步步靠近。他没有撑伞,也没用任何物件遮挡,就任由雨水在身体上流淌。他左手拎着一把豆角,细长细长的豆角宛若雨中的梨花枝;右手拿着半截黄瓜,断口上牙齿的痕迹已经被雨水冲刷掉。青灰色的衣衫已经湿透,额头上也湿漉漉的。他内心里却是平静的。这漫天的细雨,是天地之事,与他无关。

豆角怎么吃呢?拌面粉蒸还是直接炒?苏轼在思索。这样的问题已经成为了他生活的主题。菜自己种,饭直接烧,写词的事情就交给秦观他们吧。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他想起了白居易的诗,想着明年开春一定多种些花树,夏季就可在树下乘凉。可白居易种的是那种花树呢?

东坡春向暮,树木今何如。苏轼心说难不成白居易耕田的地方也是一处荒坡?东坡?他身躯巨震,猛然向西望去。风雨下的黄州城,格外寂静。淡而稀疏的炊烟在雨中游荡,空灵透彻的错觉在云层与枯草间弥漫。他又转身望向自己的田地。原本荒草瓦砾堆积的废弃军营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绿意盎然的良田,一丝所有若无的瓜果清香透着成熟的诱惑。

他迷得机缘,兴奋喊道:“朝云朝云——”

王朝云看苏轼手舞足蹈的向自己奔来,也甚是吃惊。苏轼跑进如皋亭,说,朝云,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叫苏轼了。

啊?王朝云惊呼。

苏轼淡然望着萧萧的秋雨,轻声说,我叫苏东坡。

苏东坡?王朝云内心的涟漪在风雨中层层散去。她见苏轼大快朵颐的咀嚼着黄瓜,与农夫无两样,暗道谁能想到名满天下的苏轼苏大才子竟然成了山野村夫。她没工夫探究这些,笑说,东坡先生,参寥子他们都在家里等着你呢。苏轼一听,埋怨说,你怎么不早说?说罢就转身向茅草屋跑去。看着他的身影在雨中先清晰后模糊最后消失不见,王朝云喃喃说,苏东坡?似乎还不错!不写文章就不写文章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大宋朝人才辈出,也不缺他一个写文章的人。

那晚王朝云枯坐在房屋内,等到风停雨住,等到夜幕深深,才等回醉意朦胧的苏轼。他衣物上带着潮气,混着酒气。一杯热水下肚,苏轼酒微醒。他披上长衫,来到庭院。王朝云默默的陪在身后。秋虫带来波浪的喘息,那条大江在苏轼心中开始明亮,开始流淌。苏轼缓缓吟道,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王朝云忍不住抽泣。苏轼回眸,也早已热泪盈眶。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啪!苏轼舞鞭,挽出一朵莲花开在牛屁股上。

哞——老牛长啸,鸟儿惊散。苏轼笑说,你活干的不多,脾气还挺大。我买你来是干嘛呢?难不成还当老爷伺候?小男孩的个子又长高了些,他站在王朝云身前,不解的说,父亲怎么和牛说话?”王朝云笑意盈盈说,要不说他厉害呢,对牛都能弹琴。小男孩更是疑惑,翘起小嘴,甚是可爱。

朝云!苏轼喊,一会儿别忘了去城里买些鸡崽。王朝云嗔怒说,我知道了,从昨晚到现在你都说九遍了。苏轼蹙眉,心说,有这么多遍吗?

啪!苏轼这一鞭却扑了个空。大抵是老牛长心眼了,看到苏轼扬鞭,就愤然前奔。苏轼哈哈大笑,说,都说老牛心眼少,也不尽然。此时东方忽然有几缕阳光迸射而出,映照在青草叶子的露珠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彩虹。顷刻间,光线更浓,更为耀眼,在海天一线处有火球跃出地平线,人间也为之一振。苏轼凝眉沉吟,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果然如此。

有书生束发戴冠而来,衣带飘飘,一尘不染。他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小男孩扭身,顿时惊喜,喊道,黄叔叔。王朝云转过身,那人忙拱手施礼。王朝云还礼。来人正是黄庭坚,他已在苏轼家中盘桓多日,昨晚本说好今早与苏轼一起春耕,可待他醒来,已天光大亮,屋内早空空如也。

山谷!你来了。苏轼将鞭和老牛交给男仆,转身走来。黄庭坚拱手,说,老师!苏轼说,不是说了嘛无需多礼。你怎么比少游还婆婆妈妈。黄庭坚一愣,说,老师有少游的消息?苏轼喟然摇头。黄庭坚不解说,那老师怎么说少游婆婆妈妈?苏轼瞅了他一眼,说,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这还不婆婆妈妈?黄庭坚恍然,但也忍俊不禁。苏轼说,很好笑吗?黄庭坚肃然说,弟子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少游专情而已。苏轼不愠,说,怕不是他一个人专情吧?张文潜、李文叔,还有你黄鲁直,也都专情的很。黄庭坚诚惶诚恐说,老师批评的对,是弟子愚钝。

说话间,苏轼迈步往外走。黄庭坚紧紧跟上。王朝云想问,但见苏轼面露怒色,也没敢张嘴。两人穿过如皋亭,穿过听雪堂,穿过芳草幽幽的荒野,顺着一处废旧的堤岸,来到江边。

江水浩荡,奔流不息。浩荡的江水翻滚着浪花,肆意地在江中绽放,如春雷初炸。两岸的巨石探出脖颈,冷眼迎接江水的拍打与冲刷,飞溅而出的水沫,如夏雨突袭。

逝者如是夫,孔夫子不虚言啊!黄庭坚感叹。

苏轼凝望江水。在他的视线之内,江水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向东奔流,排山倒海,摧枯拉朽。自来黄州,他也曾多次到江边游览,但今日之长江似乎特别凶猛,像一只压抑许久的巨大野兽,从群山峻岭之中硬生生劈开一条入海之路。就是如此的野蛮,就是如此的没有道理。

这就是赤壁?黄庭坚见岩石中隐约泛出赤红的颜色,不禁问道。苏轼点头。黄庭坚说,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周瑜也是一代风流人物!苏轼再点头。何止周瑜,古往今来,在长江边留下足迹的风流人物何其多也?屈原歌山鬼,宋玉悼神女,周瑜破曹,谢安破前秦,李白赞叹“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杜甫感慨“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些风流旧故与滔滔江水一起涌入苏轼心头。

苏轼立在江边如出尘一般,俨然羽化飞升。

山谷,你何日启程?苏轼回过神问。黄庭坚说,学生准备明早南下寻少游。苏轼叹息,恍然回到师生相聚的欢快日子。但往事犹如瞬息逝去的江水,已不可追。忽然一排巨浪拍打在岩石上,水沫如雪花般散开,纷纷落在苏轼和黄庭坚身边。苏轼猛地长啸,啸声随江水远去,两岸回响绵绵不绝。

长啸闭,苏轼放歌。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歌罢,苏轼复长啸。

黄庭坚内心的宇宙被重新打开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么魔性的句子是怎么走进那个男人心里的?自己又何其幸也。无边的骄傲笼罩着黄庭坚,他亦长啸,与那个男人一起。啸声终于覆盖了江水的吼声,在历史长河中滔滔不绝。

酒醒,天未亮,涛声依稀。

苏轼坐起,揉了揉脑袋壳。他每日会客,一日无人来访,他就去拜访他人。每每都是酒酣饭足方缓缓归矣。

浓睡不消残酒。空气中淡淡的刺鼻味平缓的流动。

王朝云递过手巾。手巾上散发着温热。苏轼接过来,擦了擦脸,萎靡之色一扫而光。他充满歉意的说,辛苦你了,我这——王朝云摇头,淡然的笑,没有说话。苏轼说,你也别太劳累,不行就多请两个仆人。这里里外外的,你一个人操持不来。王朝云说,多请人不得付工钱啊?她又说,你就别操心了。王朝云刚要继续说下去,苏轼却猛地从床上弹起,大呼,今天徐知府来做客——王朝云抿嘴说,昨天我就把菜准备好了。苏轼尴尬笑了笑,伸手揽过她的腰肢,柔声说,有妻如此,夫复何求?王朝云脸上飞来红霞,更增添娇羞。她轻轻斜靠在苏轼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竟似入睡一般。时间也变得轻柔许多,缓慢许多。太阳如何升起,秋意如何散去,人间如何变得忙碌,都无关紧要。大千世界对于个人来说,本就所需甚少,简简单单一个人,一间茅草屋或一匹马就已足够。何况他们身侧还有一条江,日夜奔腾的江,永不寂寞的江。还能要求更多吗?王朝云的呼吸愈发平稳。

日上三竿,苏轼取下沥干水分的五花肉。五花肉肥瘦均匀,四四方方,一看就知是精挑细选,精心处理。他虔诚的捧着五花肉走进厨房,小心翼翼的将其摆放在案板上,取来刀,先将方块状的五花肉分成两个矩形状,然后再切成小方块状。此时锅中水已沸腾,苏轼又将小方块状的五花肉放进锅中。每一步都稳稳当当。王朝云添了些柴火,火也大了许多。苏轼皱眉,她忙将柴火退出些。苏轼颔首,甚是满意。王朝云心说写文章也没见你如此认真过。大约半柱香的时间,苏轼方将五花肉捞出,放在盘中沥水;将锅中热水倒掉,清洗干净,加入油。待油滚动,泛出油花,再将沥干水分的五花肉块逐放入。一入锅,肉便发出吱吱声响,特有的香味,立刻散出。

院中传来爽朗的笑声。就听有人说,世人都说东坡肉天下第一,今日一闻,果然如此。紧接着又有人说,徐大人您先别着急,等品尝之后再夸也不迟。想必现在东坡兄正在炮制,离真正的东坡肉还差些火候。那人大笑说,还差些火候都已让人垂涎欲滴,参寥子你真有口福啊!

苏轼喊,参寥子您先陪徐大人稍事休息,我片刻既来。

肉经油炸,变得红彤彤。苏轼将其置入瓦罐中,并将调配好的香料一并置入,然后再放在火上。待一切收拾妥当,他才走出厨房。见有仆人持茶水而来,苏轼遂接过茶水。参寥子笑着说,还是徐大人面子大,东坡兄不仅亲自下厨,还亲自泡茶。徐知府亦笑说,哪里是我面子大,是东坡兄为人厚道罢了。三人坐定,苏轼边倒茶边说,朝云正在厨房,她泡茶的手艺可比我高明太多。参寥子惊呼说,怎么可以让嫂夫人添薪烧柴?徐知府一听,也是满脸歉意。苏轼说,炖肉最讲究火候,朝云在,我放心。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徐知府悠然道,正是苏轼的《猪肉诵》。苏轼尴尬的笑了笑。徐知府感叹,说,谁能想名满天下的苏子瞻竟也如此俗气?真是大俗即大雅!此时浓郁的香味飘来,参寥子击掌,说,东坡肉出锅了。不大一会儿,王朝云端盘而来。肉在盘中,红润通透,好似玉石玛瑙。肉上桌,香味愈发浓厚,端是秀色可餐。徐知府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可是他却不敢下筷,这俨然艺术品的存在,让他心有羁绊。苏轼又拿出自酿的酒水,酒味淡幽,与浓厚的猪肉香,恰好一刚一柔,相得益彰。

徐知府轻轻夹了块肉,放进嘴里。肉烂如糯米,肉香不可言,下肚安然舒坦。他又轻啄一口酒,顿有飘然之感。王朝云重新沏茶,又是一番风味。

参寥子说,当日苏兄词云“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徐大人真担心苏兄逃之夭夭,还特意安排在下探看究竟。今日后想必徐大人应可安心了!徐知府闻之哈哈大笑。

山抹微云,夕阳坠地,三人皆醉。

南方不轻易下雪,但并非无雪。

四年的时光让小男孩长成小大人,他站在正迅速消退的雪中,望着田中一垄垄的青菜,眉宇凝重。男仆和女仆已苍老了许多,额上白发雪般浓厚。王朝云款步而来,神情落寞。女仆施礼,说,夫人,我们——王朝云摇头,径直来到小男孩身前。小男孩已经长到了她的肩膀处,这些时间的归处,尽管让人欣喜,但也很是伤感。得到与失去,长大与老去,总是同步的。造物主设定的规律,世人只能接受。

不舍得?王朝云轻声道。小男孩仰脸问,娘,您舍得吗?王朝云俯身蹲在一株青菜边,轻轻抚摸,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说,娘能舍得吗?她的声音温柔哀怨。是啊,怎么舍得?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芜之地,现在已经是生机勃勃。这里面的每一寸土都是他们亲手翻过的,都是他们用汗水浇灌的。当时的狼狈与现在的惬意,多么鲜明的对照。无论是她还是苏轼,在劳作中都看淡了许多事情,既然生活是自己的,那就自己动手。幸福就在动手中。而功名利禄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追求的。

苏轼酒酣归来。老爷!男仆泣不成声,女仆亦抽噎。苏轼见王朝云也是眼圈红润,像是刚刚哭过,而小男孩已经忍不住落泪,便问,你们这是为何?

父亲,我不想走!小男孩说,我们都舍不得!苏轼哈哈大笑,说,痴儿,我且问你,我们来之前这里是什么?小男孩说,荒地!苏轼说,那现在呢?小男孩抹干眼泪,说,良田!苏轼说,由荒地变成良田,道理何在?小男孩怔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望着苏轼,就听苏轼悠然说,因为我们来了!

因为我们来了?小男孩喃喃道。苏轼又说,这里是因我们改变的。只要我们心中有良田,到哪儿都是田园青葱!小男孩还是不解,王朝云心里却猛然一震,豁然开朗。她站起身,迎着苏轼的眼睛,露出淡淡的笑容。男仆也停住哭泣,说,老爷,我明白了!他跑到小男孩身前,笑着说,少爷,你放心,等到了汝州,我们再开垦一个园子就是。这些菜,我都记着了,咱们再种。苏轼颔首,哈哈大笑,说,孺子可教也!女仆也说,少爷,我们都有胳膊有腿的,只要有这份心,还愁没有这份地?

对喽!苏轼高声说,关键是有心!世界那么大,难不成我们一家就守在这里终老?黄州虽好,但汝州也有妙处。其实身在何处,并不重要,关键在心。他来到小男孩身前,牵起他的手,柔声说,孩子,你的路还长,切不可自设障碍!

小男孩仍似懂非懂,王朝云笑而不语。

春风咋起,雪花飞来。苏轼高声吟唱,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公元1084年,苏轼出黄州,是为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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