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长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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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桃花一村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对南方乡村来说，四季赏花观月是一种延续在惯常行为中的定式，是一种大自然平等赋予村民的审美意识。
一个浑身沾满泥土气的南方乡巴佬，也许家徒四壁，生活拮据，也许有着一些酗酒抽烟、不爱洗澡之类的陋习，但在民房门口砌一座朴实无华的花坛，栽种一些乡野里随处可见的月季、蔷薇、牵牛花、山桃，对长期处在农耕文明底层的村民们来说，这就是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审美体验。很多时候，辛勤劳作的生活常态与精打细算的金钱往来并不能消磨村民们心中这份对鲜花、对美好事物的基本感知，也不能阻碍村民们对富足生活诚挚热情的追求。
小时候村子里生活不富裕，改革开放的风潮已经一浪一浪地涌过来，有人抓住时代的机遇在风口上搏击，积累了财富资本。我记得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去大城市打拼，发了财。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他家富裕之后就回到村子里修建别墅，打造农家花园，在别墅四周种下四季桂、日本樱花和牡丹之类的奇葩仙卉，当时这些花木在村子里不太常见，与其他村民家里栽种的月季蔷薇比起来，似乎名贵一些，从这个角度看起来，也象征着这户人家不同凡响的社会地位与宽裕的经济条件。
那会儿我在村口小学堂里读书，每次路过这户富人家的花园别墅，都会忍不住驻足观赏，与我同行的小伙伴夸张地惊叫道：“你看！你看！那是牡丹！牡丹开花了！是图画书上才有的鲜花诶！”
我也觉得格外出奇，在我们年少懵懂的心里，春日枝头上盛开的牡丹花五颜六色雍容华贵，哪里是我们这些乡下泥腿子可以亵渎的？
牡丹花被富人家栽种在门前庭院里，浑身透着华丽张扬的富贵气象，花瓣层层叠叠姿态婀娜多娇，还带着一种大家闺秀欲语还休的气质，大概这就是古代皇家和王公贵族喜欢在花园里栽培牡丹的原因？
望着如春日骄阳一般灿丽的牡丹，我手痒痒，不满足于单纯的欣赏。以往在村里看到枝头上娇艳绽放的月季花，总是忍不住择一个宁静的夜晚，趁着主人家熟睡或者外出打牌，去偷摘几朵新鲜欲滴的月季花，回家插在父亲喝完酒之后留下的仿古董酒瓶里。
每天在家里干家务，忙农活，一瓶月季花就是对逼仄生活最好的慰藉，在看似庸庸碌碌的繁琐杂务中，赏花就成为一桩乐事，一种情趣。
但不知为何，兴许是富人家的身份压制，我不太敢朝这些牡丹花伸手，在乡下当一个采花贼也不是什么风雅光彩的事。但是我实在心痒难耐，那天放学后，趁着皎洁的月色，我悄悄摸到富人家的庭院门口，打算对牡丹花一亲芳泽。却不料，一条狼狗猛然间窜出来朝我龇牙咧嘴，我吓得逃之夭夭，因为跑得太急，一只鞋都掉了。
仓促之间回到家中，幸好父母都窝在卧室里追剧，小时候盛极一时的港台电视剧戏说乾隆。父母难得闲下来，乡村娱乐以电视电影为主，电视机早就普及开来，大人们通过电视能了解外界的新闻八卦与大千世界的各种动态。每到深夜，村子里零零星星亮着几盏灯火，比不上大都市的灯红酒绿，但凑近一听，时常可以在那些民房窗口听到那些当下热播的电视剧里主角们喧闹鼎沸的声音。
没有成功采到牡丹花，我总是念念不忘，后来暗中注意观察，有一次发现富人家的奶奶牵着那条大狼狗出门游玩去了。于是我故技重施，趁着四下里无人，悄悄绕到他家庭院里。整个过程中凝神屏息，不时观察四周路过的行人和有可能发现我偷花的村民，从枝头上摘了一朵宛如月光一般皎洁丰盈的白牡丹，我兴奋得连手指尖都在颤抖，随即爱若珍宝，捧着白牡丹一路逃到家中。
但不幸的是，父亲刚好干完农活回来，发现我手中偷采的白牡丹，他顿时大发脾气，将我揍了一顿，还催促我去富人家赔礼道歉！
父亲警告我，那是富人家精心栽培的牡丹，属于别人家的财物，父亲早就知道我从小喜欢当采花贼，长大以后万一发展成惯偷，岂不是给家里丢人？父亲还说，你以前偷采的月季蔷薇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就跟采了几朵野花性质差不多！但是富人家的牡丹据说是他从外地采购而来，要上升到家庭财产的范畴。
被父亲狠狠教训一顿，我痛定思痛，不再觊觎那户人家栽培的牡丹，也逐渐改掉了在村子里四处溜达、偷鸡摸狗的坏习惯。
随着父亲考上教师岗位，母亲去了镇上打工，家里经济条件有所改善，父亲知道我热衷赏花，就特地在新砌的平房后面围了一个小院子，跟爷爷要了一株腊梅花，又在乡村集市上买了大理菊、鸡冠花、玉簪花之类比较独特的花草品种。
我兴冲冲地将这些花木栽种在院子里，赏花是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细节，是繁忙之后的一种闲暇时光。倒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或者可歌可泣的大事件。无非就是每天放学回家，拿洒水壶给这些花木浇浇水，春天给腊梅花修剪冗余枝条，替大理菊锄草，给鸡冠花播撒种子。夏天给花草捉虫子，去农资销售部买点药水在院子里喷喷，防止害虫肆虐。秋天万物萧瑟，轮到菊花登上舞台，轻红淡白，占断西风里。我就写几篇与秋菊有关的作文，聊表心意。有一次我写的问菊作文还在课堂上被语文老师表扬，说我心思细腻，简单文字里透着几分素雅韵味。
我觉得这是菊花带给我别致生动的心灵感受，每年秋意盎然的时节，小巧玲珑的农家庭院里，一丛丛秋菊次第盛开，绿叶葳蕤花朵清雅，颇有一种置身于“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诗中的画面感。
在乡下赏花的光阴中，既有闲适享受，也不乏一些小烦恼。
记得有一年赶集，我来到人群熙熙攘攘的镇上，在琳琅满目的摊位上找到一家专门出售鲜花种子的地摊。小贩兴致勃勃给我介绍郁金香的种子，说什么物超所值，开花的时候特别好看。
我信了，掏出母亲塞给我的零花钱，狠狠心用十块钱买了一包郁金香种子。
那会儿我只在电视里见识过高雅精致的郁金香，尤其是荷兰郁金香在世界范围内美名遐迩。但现实中我从未见识过郁金香的真身，当时我在集市上看到售卖郁金香种子的地摊，仿佛沙漠上饥渴的人遇到绿洲，仿佛一无所有的农民突然遇到丰实的谷仓……
那种期待感，直接被拉满了！
结果这个小贩挂羊头卖狗肉。我满怀期盼将种子埋在院子里，勤浇水松土施肥，等了两个月，种子终于发芽抽条，却是一朵野花的性状。
气煞人也！
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深入，南方农村开始大搞实体经济和商贸活动，村里人陆陆续续进厂上班或者创业办公司，经济环境一年一个模样。我读高中时，村里新建了很多时髦实用的楼房，家家户户都有花坛，从前偶尔驻足观赏的乡野之花，也逐渐变成颇具观赏价值的丹桂、虞美人、杜鹃、垂丝海棠之类的花木，我偶尔在村子里溜达，还能见识到比较稀罕的彼岸花、枇杷树和无花果树。
高中学业紧张，人也不知不觉中成长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对村子里一朵华艳的牡丹花朝思暮想，也不会偷偷摸摸去别人家当采花贼，只为了在酒瓶里供养一束能给自己带来愉悦享受的美丽花朵。
但赏花背后隐藏的审美符号，在我老家这座南方村落里，依然是可见可感，可知可思的。
我认识一位阿姨，平时在厂子里打工，虽然工资不高，但丈夫跑销售，经常可以赚到可观的分红。家庭条件称得上小康。
阿姨在门前砌了一座花坛，种了南方流行的太阳花、萱草、迎春之类，但等到春暖花开时节，她丈夫偶尔从我家门口经过，发现我家花园里栽培的花木品种比他家多，而且开得更为艳丽更为茂硕。
她丈夫回家就批评说：“你看你！平时上班懒惰就算了！连种个花都比不上人家！你多去学学人家！”
不知道是不是丈夫的态度刺激到阿姨，第二年春天她就专程跑到我家挖了几株芍药杜鹃红山茶，回去栽种在她家庭院里，铆足劲儿要撕掉丈夫在她身上打下的懒惰标签。
我听说这件事之后也觉得阿姨十分可爱，显而易见她是热衷赏花的，也是村子里懂得享受和富有审美趣味的一个女性。
去了外地读大学，有几年不在老家转悠，直到我回老家谋职，才发现农村环境整治工作已经开展得如火如荼，成为乡村振兴计划的一部分。老家村子里修了宽敞整洁的公路，路边安装了路灯，每个夜里都可以照亮村民们脚下的路，让值夜班或者早出晚归的人更为安心。
垃圾箱也经过统一整改，集中处理，再也没有露天垃圾堆的存在。镇政府将村边无人问津的桑树田铲平，打造成小村休闲娱乐广场。每天吃过晚饭都有村民在广场上散步聊天，侃天侃地八卦辩论。
昔日脏乱差的农村环境一扫而空，沐浴着新时代乡村振兴的朝霞暖阳，村民们终于摘掉贫困落后的帽子，昂首挺胸走在富饶家乡的大路上。
至于村民们的赏花路径，再也不是小打小闹的私人体验，政府在路边栽种高大繁茂的香樟树和一些散发着幽香的灌木，在村子空地上遍植玉兰花、夹竹桃、红叶李之类的花木，有的可以美化环境，有的可以改善空气质量，有的还能为村民们提供春天赏花、秋天采果子的休闲娱乐活动。
值得一提的是，村子东边的山坡上，政府将土地承包出去，开辟一座樱花园。花开时节动小城，游客络绎不绝纷纷赶来踏青采风，樱花园随即变成近几年城市周边口耳相传的网红打卡景点。
如今我漫步在老家村子的花海里，想起小时候捉襟见肘的家庭环境，想起昔日为了一朵牡丹花铤而走险的经历。抛开那些宏大主题不谈，透过一株看似普普通通的花木也能洞察到时代的巨大变迁与乡村振兴计划落实下来的幽微之处。
在我看来，赏花是村民们自然而发的一种天性，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对富足生活的向往。这种审美意识是具有普世价值的，从古至今无数文人墨客在诗文中表达过这种源自文明天性里自带的价值观，悲伤与喜悦，对时光猝逝的感慨，对人生无常的唏嘘，都可以借着赏花这个途经宣泄出来。
从一朵鲜花里辨认农村的今昔差距，辨认南方乡巴佬们拥有的春天，这又是一种何等的幸福与安乐？
如今乡下村子里，许多家庭开始购买各种各样的盆栽，有多肉植物，有曾经昂贵的牡丹与兰花，还有可以挂果的果树，别出心裁的盆景。这些盆栽便于打理，摆在家门口或者客厅里，为家庭环境增添了几分风雅与赏心乐事谁家院的情趣，也能告诉来访者，这户人家不差钱，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成日里生活在鲜花锦簇之中。
赏花无疑是一种平等赋予的审美享受，村民们奋斗半辈子，家家户户砌了小洋房，采购应景的奇珍花卉，花下销魂，月下销魂，试问一下这样多姿多彩的乡村良辰美景，谁不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