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白
两年前,儿子出差去上海买回来一双布鞋。当他把这双布鞋亲手交给我时,真是喜形于色:“老爸,特意给你买了一双布鞋,瞧多漂亮!你老年纪大了穿它特别合适,肯定舒服。”
接过儿子大老远给我带回来的礼物心里自然高兴,儿子知道心疼老爸孝敬长辈了。我仔细地打量着这双布鞋,看了鞋面看鞋里,还翻过来看看鞋底。这布鞋做得的确精致:鞋面是黑得油亮的呢料布,里布衬的是暗花的格子布,鞋底也是正宗的布料做的,无论是做功和式样都无可挑剔。儿子见我笑容满面又说:“怎么样试试吧,穿上肯定好看。”
老伴在一旁见这个出生于80后的儿子越来越懂亊,买东西也有了长进,不再是胡乱花钱尽买些花里花俏时尚的不实用东西了,心里也觉得欣慰。于是就附和着说:“是呵,穿一下试试。”
母子俩一唱一和的,盛情难却我只好穿在脚上了。呵呵,不仅漂亮大小也正合适,我试着走了几步,感觉轻便多了。
哎!怎么说呢,遗憾的是,后来这双这么精致的布鞋,我只穿了两回。且仅仅限于在家里,从没穿着它踏出房门一步,更不用说穿着它逛街了。然后就将它连同儿子的那份孝心束之高阁塞进了鞋柜,长时间淡忘了。直到前一段时间,老伴打扫房间清理衣橱鞋柜时,才把它翻了出来。老伴拿着这双精致暂新的布鞋在我面前晃了晃说:“你不是说这双布鞋很漂亮,穿着很轻便很舒服吗,怎么不穿了?”
我一时语塞,然老伴的话却勾起了我悠远的记忆。外婆领着一家大小围坐在天井里,商量着新年给每人做一双新布鞋的情景浮现在脑海里。外婆那亲切温暖的话语如在耳边响起,母亲那一双巧手,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的画面似乎就在眼前,宛如昨日。
刚来到这个世上不久的我,就因父亲的离世家境的没落,母亲手牵着兄长,身背着姐姐,把我放进箩筐里,另一头是简单的行襄,从外乡肩挑着我寄居在外婆家。外婆是个豁达大度和蔼可亲的长辈,隔个两年三载当冬季来临时,外婆就会将我的五个舅舅,三个姨娘,还有我们三兄妹以及大姨婆的四五个孩子召集到天井边,大家围坐在一起。那天井里摆放着一口很大的金鱼缸且养了很多条金鱼,红的、黄的、黑的都有。一大家子人除了聊聊天说说各自家里及身边的事之外,外婆还会当着大人和小孩的面说:“又到冬天了,冬天到了新年也就快了。新年大家穿的鞋子现在就要开始准备。大伙儿一起动手,过年时才有新鞋穿。”
那时的我是最小的一个,迷迷糊糊懵懵懂懂的,一边听外婆说这话一边跑到鱼缸边观看那些金鱼。当看到那些金鱼活泼乱跳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游玩时,我就会大叫着说:“妈、外婆,这些金鱼是不是听懂外娑的话了,一个个都那么高兴的。现在回想起来仍很惊讶自己还那么小,就能感觉到这个家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暖,感受到外婆的关爱。
于是乎天气晴好的日子,外婆、大姨婆还有母亲,就会忙里偷闲地从各自的家中清出许多破布,还有穿破旧了的无法再缝补的衣服,把它拆撕成一块一块的碎布。然后赶上星期六或星期日,趁着太阳出来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时候,外婆便会亲自熬好稀稀的浆糊,再叫舅舅搬出两块门板,各家再把那些清出来的破旧碎布堆到一块。接下来女孩子们就一齐动手,先把浆糊刷到门板上,再把刷有浆糊的破布贴上去,然后再将其搁置到太阳底下去晒。一两小时后晒干了一层,接着又粘贴上第二层第三层……。姐姐、母亲、大姨婆、外婆一起忙乎着,真是其乐融融。这种时刻,男孩子除了干搬门板重活之外,自然是在一旁嬉戏玩耍看热闹。
记得那时的我就很不明白,好奇地问母亲说:“妈,将那破布刷上浆糊,一层一层地贴上去,那叫什么?”
母亲回答说:“这叫裱布壳,裱到一定的厚度时,就可以用它来做鞋底。”
“这么大的鞋底,哪有那么大的脚呀?”
母亲咯咯地笑着说:“小傻瓜,再用刀把它切割呀,你的脚多长多大就切割多长多大呵。”
“哦,原来是这样。”我又问,“那外婆为啥不在好热好热的那个什么天裱晒,而要在这么冷的天出太阳时裱晒呢?”
母亲地解释让我长了很多见识,同时也对母亲多了几分敬意。母亲说:“那个好热好热的,晒得人出汗的天是夏天。夏天的太阳火辣辣的太强烈,人都受不了布也受不了。晒得那个布壳会翹起来不平整不熨贴,怎么做鞋底呀?这好冷好冷的天呀叫冬天,冬天的太阳温柔暖洋洋的。你看一到冬天出太阳时,人们都跑到太阳底下来晒太阳,大家都欢迎它喜欢它,这布壳也喜欢它呗!这太阳晒出来的布壳才平整熨贴,最适合做鞋底。”
“哦,我明白了。那为什么外婆不去买鞋子而要自已做呢?”
“自已做的穿着才有味道,才有一种感觉,才舒服呢!再说有钱也不能乱花,要勤俭着过日子呀!”
母亲意味深长的话在我听起来似乎有点深奥,然味道、感觉、勤俭三个词犹如三粒种子一样,深深地根植于我幼小的心田,让我一生受用。
布壳晒好后,我又见外婆、大姨婆、还有母亲,将那一块一块的布壳层层地叠在一起,叠到一定的厚度后再将其压平整,然后就按照一家人脚的大小,用一把磨得锋利的小口型直角刀切割成大小不一的鞋底。鞋底成形后还须继续加压,有的放在石磨下,有的放在水缸鱼缸底下。母亲曾将我的鞋底放到我的帎头下,说是睡觉时头帎着也可将其压得结实些,真有意思。
这边在压着鞋底,那边又见外婆同着母亲到市场去买来好多苎麻,将它们放进木盆用水浸泡。待它们浸泡涨软后,又用手指甲小心地划开,分割成长长的细细的一丝一丝。我又见母亲找来一块形似瓦片,但却比瓦片厚实,上面刻有许多斜条纹,专门用于搓绳子的搓绳瓦板。然后端张竹椅坐在天井边,旁边放一盛有水的脸盆,脸盆里装的就是那被撕割成长长的细细的一丝一丝的苎麻。母亲坐下后,把那搓瓦板压在腿上,右手从脸盆里捞出三根细细的苎麻将头比平,左手牵着头,右手开始将三根细细的苎麻相互交叉且来回地搓动,就像女孩扎辫子那样相互地交织,不一会母亲就搓出了老长老长的一根鞋绳。母亲说这鞋绳是用来纳鞋底的,可我们小孩子不懂事,却常常用它去做打陀缧的鞭绳。
母亲纳鞋底时的情景,我看得最仔细,印象最深刻,以至于后来稍长大些,待母亲再次纳鞋底停下手来去做饭时,我便捡起母亲手上的活顺便纳几针。虽然纳得比母亲的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母亲并不责怪我,还总是笑呵呵的。
母亲纳鞋底时,穿一件蓝士令布便装,端把竹椅坐在天井边,从天井上斜射下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小金鱼的身上也照在她的身上。母亲先将鞋绳的一头用牙咬碎去掉一部分,因为针眼太小而鞋绳过粗,不这样是穿不过去的。然后又用两片簿簿的嘴唇反复地舔,直到把鞋绳头弄得细细的穿进针眼,穿好后就别在衣服上。接下来是左手拿着鞋底,将它放在两腿并拢的膝盖与膝盖之间,右手拿把锥子先在她黑亮的头发上来回地划动两下,再从鞋底正面看准好的位置使劲地用锥子扎一个小洞,紧接着又把事先别在衣服上穿有鞋绳的针取下来,朝那个锥子扎的小洞穿过去,尔后又从鞋底的背面将针从洞口抽出,鞋绳就穿过来了。这时就见母亲拿着鞋底的左手朝上扬起,拿着锥子的右手朝下甩动,长长的鞋绳就在这三四个回合中完全拉过来了。最后母亲还得将鞋底按在腿上,右手将鞋绳在那个锥把子搅几下,为的是能用上力把鞋绳拉得紧紧的。
即使一双孩子的布鞋,那双鞋底也要扎N个小洞,那枚针要从这个小洞里穿过N次,那根长长的鞋绳,母亲左右开弓上上下下地要拉动N次,然而母亲却总是不厌其烦不辞辛劳的扎着,穿着,拉着,纳出了一双双漂亮的结实的鞋底。后来家里日子过得艰难时,母亲还靠替别人纳鞋底养活她的孩子。现在想来,母亲纳鞋底的身影虽然有一种古典的美,但心口还是隐隐作痛。
完全把一双布鞋做好还需要很多道工序:要裁剪布料缝制鞋面;要再次用鞋绳将鞋面上到鞋底上;上好后的鞋面还是反的,还得用把力气将它翻过来;翻过来后还得用楦头给鞋定型;做完这几道工序之后一双漂亮的布鞋才算完工了。
“你到底是穿还是不穿呀,不穿我就塞回鞋柜去。”老伴又发话了。
“你塞回去吧,我不穿。”
“这么漂亮的布鞋为什么不穿?真是的。”
“穿在脚上没有味道,穿不出感觉。”
“又不是吃的,还味道感觉的。”
是啊,又不是吃的,哪来这味道,哪来这感觉呢?我想了想说:“老伴,读过唐诗知道‘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这句吗、”
“知道呀,小学课文里就学过。”
“这句唐诗之所以成为千古绝唱,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典,不在于孩子身上穿的那件衣裳,而在于孩子临行前母亲亲手缝的那个过程;那个意境;那个画面。母亲是把对儿的牵挂、思念,以及她全部的爱缝进了衣裳里呀!这衣服穿在身上才有味道,才有感觉,衣服上有一种情怀。”
“你们文人就喜欢咬文嚼字的,没事找事。”老伴说。
“这不是咬文嚼字没事找事,事实就是这样。没有这种生活体验的人,再怎么读怎么吟,也无法体会到那个意境,品不出那个味道,找不到那种感觉。还有一诗句你肯定也知道‘谁知盘中歺,粒粒皆辛苦’,这也是我们天天讲天天说的。只有辛辛苦苦种过粮食,饱尝过种粮艰辛的人,他才能真正品味出粒粒饭香,才懂得珍惜,这也是一种情怀,是劳动者的情怀。”
老伴听着听着不再说话了,开始点头了。
“就说这布鞋吧,古时候很多女子,在找到了自已的意中人时,总喜欢送她情人一双布鞋,并且特意交代是自己亲手做的。这是为什么?不是那双布鞋有多大价值,而是女人在做那双布鞋的过程中,将自已对未来地憧景,对幸福美满生活的向往,自己全部的爱情,扎、拉、穿进了这双布鞋。男人将它穿在脚上,就穿上了女人的希望,女人的寄托,穿上了男人的责任。你还看过很多的战争片吧,尤其是红军长征时期。因条件艰苦,没有布鞋只有草鞋。扎一双草鞋也不简单哪!老百姓把扎好的草鞋送给红军,那草鞋里也扎进了老百姓对红军的爱戴,对和平地渴望,对美好生活地祈朌,这就是草鞋的情怀。红军战士正是穿着这种情怀,夺得了新中国的胜利。”
我意犹未尽接着说:“就说你手里的这双布鞋吧,它能和外婆、母亲亲手做的布鞋同日而语吗?我不否论它含着儿子的一片孝心,但它却无法让我体味到外婆、母亲的艰辛,她们对孩儿的牵挂与关爱。穿着它我就觉着没有味道,找不到感觉,这就是布鞋的情怀,它其实是外婆、母亲的情怀。有一句话叫作,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我就是看重这个过程。社会在发展,时代在变化,但不管它如何变,友情、亲情、爱是永恆不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