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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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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鬼妹子冬梅》(短篇小说)

鬼妹子冬梅(短篇小说)

寄白

一、

我那鬼妹子冬梅,是我舅舅的女儿。之所以叫她鬼妹子,并不是一般人认为的坏,歪点子多,而是因为她脾气倔,性格犟。十来岁时命运就开始对她不济,大半辈子过着艰难清贫的日子,却从不听我这个做哥的一句劝说,更不愿接受我对她的半点施舍。

说起我这表妹呀话还挺长的,也挺可怜的。我虽算是个苦命之人,可她比我小好多岁,生于五十年代末的人遭遇却比我还更可怜。她父亲也就是我舅舅,一个从小喜欢研究农作物的人,一九五六年从江西农学院毕业后,被分在省农业厅工作。当时在我母亲的这个家族中,在共住着三四十户人家的那个大院中,他是最有出息,最让人羡慕,名声最显赫之人。每年他从省里衣冠楚楚地回到家时,左右邻舍的孩子,再加上我们这几个外甥仔们,总是一窩蜂地簇拥在他身边,听他讲着许多的新鲜事。什么北京的故宫呀,武汉的黄鹤楼呀,杭州的西湖呀,听得我们直瞪眼,真恨不得长一对翅膀飞出去。等他讲完后,他又把从外面带回来的许多好吃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分给我们吃。

有一年过新年时,舅舅好像比往年提早了几天回来,他还带回来两个女人,一大一小。那个大女人就是我的舅妈,小女人就是抱在舅妈怀里的那个女孩,也就是我现在的这个表妹——冬梅。舅妈长得不是很漂亮,皮肤黑黑的,有点乡下女人的味道。当时我也还小,不懂得那么多,反正就觉得舅妈配不上舅舅。舅舅仪表堂堂,一表人才,完完全全是个干大事的人,而舅妈却有点土里土气的。小表妹可是长得挺可爱,白白胖胖的像她爸,因为是冬天生的,笑起来脸上像一朵绽开的梅花,故取名冬梅。

那年过年可热闹了,除大年三十我们一家与外婆、舅舅、姨娘一起吃团圆饭之外,年初二还在大院里摆了好几桌,整个大院家家户户都围坐在一起吃饭。我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妈告诉我说这是喜酒,也就是为舅舅与舅妈补办的结婚宴。吃完喜酒没几天,舅舅就带着他的两个女人回省城去了。听妈说是舅舅在省城安了家,这以后回来的日子就少了。不过,隔个两三年,我还是能见着舅舅、舅妈及表妹冬梅一面的。

二、

十几年时间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我们也在这弹指一挥中不知不觉地长大。不长大还好,长大了生活的考验、磨难也就接踵而来,好像这人生的轨迹上天早就为你设定好了似的。一场又一场运动把许多人的家都弄得支离破碎,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更是把类似我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家搞得七零八落。还没等我念完初中,外婆一家就被赶到了农村,本就无处可去寄居在外婆家的我的一家,自然也逃脱不了这相同的命运,真是树倒猢狲散呀!

就在我下到农村的第二年,有一天舅舅突然从省城来到了我那儿。我收工回来时看见母亲正与舅舅聊着天,两人脸上都阴沉沉的,母亲还用手擦了两下眼眶。与舅舅打过招呼之后,我也坐了下来。就听母亲说舅舅被打成了右派,己开除了公职还要下到农村去劳动改造。他先到我们这儿看看情况,然后再作打算。我听了才明白,难怪母亲与舅舅脸色这么难看。这会儿再仔细打量一下舅舅,发现他也苍老了许多。母亲接着又对我说,舅妈与舅舅离婚了,丢下他父女俩走了。

“那冬悔表妹呢?”我抢着问舅舅。

 “她还留在省城,学校还要上课呢。”

我又问舅舅:“表妹读几年级了?”

“今年小学毕业,明年上初中了。”

“那她在省城里住哪儿,谁照顾她呀?”

舅舅说:“我把她寄放在一个很要好的同事家里,同事答应会帮我照看的,放心。”

“哦,这样啊!”

晚上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舅舅这一介书生怎么就成了右派呢?他读书多,见识广,很有思想,也许就是他太喜欢发表自己的见解,禍从口出嘛!要不舅舅就是在替祖辈们承担罪过,付出代价,或者两者兼而有之。这舅妈也太狠心了吧,怎么能丢下自己的亲生女儿不顾就走了呢?舅舅落难了她就离婚走人,夫妻间就不能共患难吗?哎,走了也好,小时候我就觉得她配不上舅舅。可怜的是表妹,没娘了,寄居在别人的家里该多难受呀。可惜我这做表哥的没用,待在这深山老林里,自已的日子都过得如此艰难,想帮也帮不上她。

舅舅在我这儿住了一晚就走了,说是要去外婆下放的地方看看,然后再作选择。舅舅与母亲,与他的两个外甥这一别就是十年。

三、

离别的这十年,我和我的家人在偏远的深山沟里苦苦地挣扎,为生存而搏命,然这十年舅舅与他的女儿冬梅,还有外婆是怎么熬过来的呢,我都不得而知。那年代自身都难保,加上通信又难,只有靠心灵的祝福,上苍的保佑了。直到进入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一家与外婆一家才得以相聚。那天母亲不仅有点意外地收到了舅舅的来信,还收到了舅舅寄来的二百元汇款单,搞得送信来的生产队长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我,说我从哪里弄来这么一笔意外之财。

看过舅舅的来信才知道,舅舅跟外婆与小姨在一块劳动改造。现在舅舅不仅平反了,摘掉了右派的帽子,还愎复了工作并补发了十多年的工资。舅舅与外婆还有小姨已返回老家城里了,为庆祝一下舅舅平反,故寄上二百元让我们全家回去一趟。

回到城里见到表妹时她已长成一大姑娘了,都二十出头了。纳闷的是她怎么越长越丑,越长越像她妈了,黑牯溜湫的,土里土气的。我问她还在读书吗,她说早就不读了,读完初中就再也没进校门了。我又问她现在在干什么,她很轻松地说在家玩呗,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在城里呆了两天,我们一家就回乡下去了。回到家后我跟母亲说:

“舅舅这样一个读书人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老婆没了女儿也没了,补到那些钱有什么用?”

母亲不解地看着我说:“女儿怎么没了,冬梅不活得好好的吗?”

“可她书都不读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读书将来有什么用?”

听我说完这句话,母亲深情地望着我,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儿子,衡量一个人有出息没出息,不能光看他读了多少书。时势变化很快,世事又难料,很多事是不会随着我们的意愿而发展的。表妹她生在我们这样一种家庭,她有什么办法呢?你不是也只读了个初中就没书读了吗?所以,一个人活在这世上,首先得学会生存,要让自己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书以后还可以再读嘛!进不了校门就自已读,不可以吗?”

母亲的这番话让我回味了很久很久,它为我后面的人生之路点亮了一盏明灯!

四、

几年以后,我的一家也终于回到了城里。然而,等待我们的却是些意想不到的结局。外婆家的那栋老宅已经不存在了,代替它的是新建的商品房。外婆、舅舅,还有小姨全无了音讯。后来左打听右打听,才知道小姨己嫁人了,嫁到遥远的湖北去了,而且把外婆也接过去了。舅舅呢,又找了个比他年轻得多的女人结婚成家。那女人容不下冬梅,表妹也无法阻止他爸,结果闹翻了,舅舅就丢下女儿让她一个人过。

表妹只身一人,在一家小工厂里做临时工。听到这样一些消息,母亲和我都觉得心里难受,但又无话可说,只要家人还在就好。我后来终于通过农业部门的人找到了舅舅,然此时的舅舅已不像小时候那样在我心里那么完美了。见到他时,舅舅还是蛮热情地接待了我。当我问及表妹冬梅的情况时,他却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不想说我也就不再问,他肯定有他的难处,我只向他要了个表妹的具体地址然后就走了。

我去市郊一家工厂找到表妹的时候,表妹正在那儿干苦力,搬这搬那的。那家工厂破破烂烂的,看那样就知道不是什么很景气。我想找个地方坐一下都不行,地上到处脏兮兮的。表妹见我来了还是蛮兴奋地说:

“表哥,你怎么来啦!你们全家也回城了吧?”说完,她还拉着我来到她的同事面前介绍说:

“哎,认识一下吧,这是我表哥,当老师的。”搞得我还陪着笑脸不停地向她的同事招手致意。我把她拉到一边说:

“你还好吧!累不累,你住在哪儿呀?”

她回答说不累,就住在厂里的工人宿舍里。那说话的口气好像活得还挺开心。我提出要去她的宿舍看看,她硬是不同意,还找理由说上班时间不能随便离开。我见她与同事相处得蛮好的,心里也就更放心了。然后我又邀请她同我一起去看看她的父亲,没想到她向我摆摆手,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了句既让我震惊又让我佩服的话:

“十几岁时,母亲不要我,丢下我走了。二十几岁时,父亲又不要我,丢下我享他的福去了。母亲父亲都不顾我的死活,哼,我偏要好好地活给他们看!”

听她这么一说,我还能说什么呢?临别时我咛嘱她说:“没事时来看看姑姑,需要帮忙时就来找哥吧!”然后我就走了。

两年以后,表妹嫁人了。她男人是与她同一个厂的工人,看过去还蛮忠厚老实的。又过了两年,表妹带上她快两岁的小女儿来了趟我家。打这以后,因各自都忙着自已的事来往就渐渐的少了。

五、

一晃又是好些年,这些年里,我们这一家子又发生许多的变故。先是外婆走了,外婆一走小姨就再也没回来过。后来是我母亲也走了,更没想到的是,我那年青时最有出息的舅舅也因病去世了。

上辈人也不知造了什么孽,给后辈人带来如此之厄运,该到此为止了吧!走的都己走了,剩下的我们这些晚辈该让其过点平静的日子了吧。然而没过上几年安静日子,老天爷又一次将灾难降到我表妹的头上。

那天表妹带着她女儿来到我家,刚进门就哭哭啼啼对我说,她丈夫因厂里的一次事故而去世了。我一听急了,忙问她: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一个多月。”

“怎么不早告诉我呀?”

“我不想惊动你们,所有的痛苦就让我一人来承担好了。”

嗬,我这鬼妹子竟有如此之坚强,让我这个做哥哥的顿生几分感慨。

“妹夫的事厂里都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

“孩子今年几岁了?叫什么?”

“叫丹丹,十二了,今年小学毕业。”

怎么又是个十二岁?表妹十二岁时母亲丢下她不管了,丹丹十二岁父亲扔下她走了,这难道是宿命吗?哎,这人的命运啊有时候还真是说不清楚。

表妹临走时,我将一千元钱塞在丹丹的手里。表妹发现后死活不肯收,硬把钱塞回我手上。无奈,我只有再次叮嘱她;“需要帮忙时来找哥啊!”

我说是这样说了,可我这个鬼妹子这么多年来就是不愿向哥伸手。每次打电话问她情况时,她都是说过得挺好,请哥放心。直到有一次我爱人去新开发区办事,进了那儿的一家超市,她看见了表妹在那儿工作,我才知道她又出了新情况。我特地跑到那家超市去找她,见到后问是怎么回事。她告诉我说厂子垮了,于是就出来这儿干了。她还对我说,厂里的宿舍不能住了,她想在城里租个房子住,这样丹丹上学也方便些。我这鬼妹子的命咋就这么苦呢?一个一个的磨难不停地向她袭来,我真担心她会扛不住哟!我把她拉出超市外对她说:

“妹子,你生活得太艰难了,还是找个男人再嫁吧,也好有个帮手。要不,哥帮你物色一个?”

“哥,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我就是不想让丹丹也跟我一样,失去了父亲又失去娘,我就是要让那些抛下我不管的人看看,我照样能活得好好的。”

“你这又何必呢!他们都己经不在人世了,你不要太亏了自己。”

“我要让他们在阴间也知道,我冬梅才不会像她那样,见自已的男人落难了拔脚就跑。丹丹爸虽然是个卖苦力的,但他待我挺好,即使他死了,我也要终身守着他。”

我书也读得不多,无法评判表妹这样做的对错,然听了她的这番话,我除了感动还是感动。

这以后有一次我在大街上踫上她,她扶着一辆破旧自行车一边走一边与她女儿闲聊,看见我之后立即停了下来。虽然母女俩脸上都露出喜悦之表情,但我还是看出了表妹的憔悴与苍老。

“快叫舅舅!”

“哇,都长这么高了!今天遇什么好事了,母女俩这么高兴?”

“丹丹考上大学啦~”

“哎呀,好事好事,难怪这么高兴。走,舅请客,请你们母女俩好好搓一顿。”

“改天吧。等会儿我还要去赶班呢。”

“我现在在城里租了一平房,上班更近了,所以就赶两个班。白天在超市,晚上去帮人看店。”

“那你够辛苦的了。”

“没办法,丹丹读大学开销更大了。”

“丹丹,好好读书,你妈她挺不容易的哟。”

“你放心,舅,我一定会让妈幸福的。”

几天以后,我带着老婆孩子去了一趟表妹那儿,我把买好的一些物品及两千元现金的大红包交到了丹丹的手上。这是表妹第一次接受我的资助,真让我这当哥的感到惭愧。

六、

叮咚,门铃响了。我赶紧开门,将表妹母女俩请进家门。

“来来来,沙发上坐。看得出来母女俩这么高兴,肯定是有什么好事找我吧。”

丹丹从包里拿出一张鲜红的请柬递到我的手里,略带几分羞涩地说:“叔,丹儿要结婚了,请你喝喜酒呢!”

“哦,好事好事,丹丹终于有个家了,你妈也终于熬出头了!”

丹丹又亲热地挽着我的胳膊,拉我陪她一起坐在沙发上,然后又撒娇似地对我说:“不过有件事得请你帮忙,而且只有你才能帮上这个忙。”

“什么事非得我不可呀?”

“舅,是这样的,婚礼仪式上不是要请男女双方的父母上台,然后再拜高堂吗?”

“噢,你想让我代替你父亲上台啊!那怎么行?”

“舅,你听我说,关键是接下来不是还要双方父母代表发言吗,我妈她……”

“哦,我明白了,你是担心你妈讲不好,让我去替她说几句是吧.”

“对对对,就这意思,舅,我都没一个亲人了,你就替我当一回父亲吧!”

丹丹这丫头还挺要面子的呵。我这表妹才念了个初中,而且还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念的,之后生活的重担一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哪有时间看书学习呀,别说让她上台讲话,就是我替她写好稿怕是也念不好。

“你爸爸那边还有什么人吗?”

“没了,他家就他这么一个儿子,爷爷奶奶也过世了。”

“哎,真可怜!这么一弄,你这场婚礼可是不一般,很特别哪!”

“本来就不一般嘛,妈不是很特别的一个女人吗?”

“是啊是啊,你妈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呀!好吧,舅答应你了。”

母女俩很高兴地离开了我家,我留她们吃饭也不肯。待她们走后我就在那儿琢磨,在丹丹的婚礼上,我该替我这鬼表妹说些什么呢?表妹一生的经历别人不知道,我是再清楚不过了。她经受了一次次打击,历经了无数的艰辛与坎坷,终于迎来了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她含辛茹苦的把女儿带大,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不就是为了这一日的到来吗?我突然想起了北宋诗人王安石的咏梅诗《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和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灵感来了,我想好了下面这段话:

我这鬼妹子冬梅一生遭遇了太多的不幸。幼时她的母亲弃她而去,成人后她的父亲又丢下她不管,她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后来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宝贝女儿丹丹,可丹丹的父亲又过早地离开了人世。然而生活的磨难却并没有把她压垮,她不愿张嘴向我寻求帮助,更不愿伸手向我要钱,哪怕是一分钱。她坚强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含辛茹苦地把女儿抚养成人,为了让女儿能过得幸福,她还不愿再嫁。她不正是诗人笔下的梅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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