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0年,我的家境好转,日子过得是比较清闲安逸了,其实我也是实在憋不住了,便抽空回了一趟阔别多年的老家a县城郊水东,一个叫田家坝的地方,打听我那亲姑姑的下落,寻找有关她的信息,哪怕一点点也好。让人感到欣慰的是,虽然事隔太久,但老家上了点年纪的人都还模糊的记得是有这么一个人,早些年村里的人偶尔还说起过她,但真正知道详情的人却是很少。为了不虚此行,我不顾辛劳跑遍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挨家挨户终于找到了位己是九十三岁高龄的田家老太太,这令我喜出望外。老太太虽然行动不便,口齿也不大清楚,但她的意识还很清晰,脑子里还保存着些许记忆。
当我提及爷爷、奶奶时,她竟然不住地点头说见过,而且还记得他们的模样,虽然我爷爷、奶奶早己离开了人世,用她的话说,都是同一田氏家族的人,虽然辈份小,但也不能轻易忘掉家族中发生的一些事呀!接着我把姑姑小时候的不幸遭遇大致地说了一下后,老太太叹了口气,不无惋惜地问我,她是你亲姑姑呀?我说是呀!老太太又叹了口气说,你姑姑实在是不幸叉可怜哟,这么小就遭这样的罪,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不过,你姑姑是个很聪明灵气的女人,老天爷伤害了她的肉体,却没有伤及到她的灵魂,后来的日子她活得很有点滋味,让人们忘掉了她的悲哀,记住了她的美好。说到这,老太太还朝我竖了个大拇指。不过,这大拇指却让我高兴不起来,反而更加地感到惭愧与内疚。对于我亲姑姑小时候遭遇的那场不幸,我始终不愿相信它的真实,这田家坝方圆几十里,几百户人家,当年也算是热闹兴旺之地,我爷爷也是个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呀,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呢? 于是,我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去探究点什么原由。
我问田家老太太,在我姑姑即将降临人世之前,有没有出现什么征兆?比如电闪雷鸣,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将一头千年老树击倒?老太太摇了摇头。我又问,又比如山洪爆发,河水猛涨,天地间涌出无数的牛鬼蛇神,大水停后又发生了瘟疫之类的?老太太听后抿抿她几乎掉尽了牙的嘴唇,还是笑了笑,答案均是否定的,不过老太太告诉我说,那个该死的郎中,被你爷爷赶出村后,从此再也没回来过,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我怀着既高兴又愁怅的心情再次离别老家a县水东田家坝,坐在回家的客车上,脑子却在不停地思索:为什么姑姑的命运会是这样的呢? 难道她在从我奶奶的子宫里出来时的第一声啼叫,哭得不够感人,或是笑得有点过份?不知她生下来后第一眼见到她的亲人时,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有什么样的举动, 而这一切却改变了她人生的轨迹,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所谓的天意吗?
2、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这个故事却是真真实实的发生过,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那可怜的姑姑,而且是唯一的亲姑姑。我本应该先为读者先描述一番我这位姑姑小时候长什么样,是美是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然而我却无法满足读者的要求。因为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见过她,况且她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哪怕是泛黄的,模糊的。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她是个驼背。
那天傍晚,母亲坐在大厅的天井下,给我讲起这个姑姑怎么成为驼背子的故事,其实母亲也没有亲历整个事件,她被父亲娶进家门时,姑姑就已成驼背了,是后来我奶奶说给她听的。
母亲给我讲姑姑的故事时,天正下着雨。雨点落在青瓦上发出滴嗒滴嗒的声响,天黑得较早,有点阴沉沉。我坐在母亲身边特别的安静,虽然那会儿我还小,才五、六岁,但听完母亲含泪的述说后,心灵仍受到极大的震憾。觉得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太荒唐,大恐怖,太离奇也太悲惨,甚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五、六岁的我忍不住一边听母亲述说,一边陪母亲落泪。当母亲把故事讲完之后,我已是泣不成声,尽管雨点落在青瓦上哗啦哗啦的响,天空已变得阴森森,我全然不知。我扑在母亲的怀里,为我这个唯一的亲姑姑掉下大把大把同情的泪水, 她太可怜了!命运太悲惨了!姑姑的故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烙印一般烙在灵魂深处。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始终没有忘记,姑姑的故事实实在在地伴随了我一生。每每想起她的遭遇,我就会忍不住掉泪,忍不住想对别人述说,我甚至把姑姑的故事带进了课堂,讲给我的学生听。如今父辈们都己仙逝。已经年老的我兄妹三人坐在一块时,仍会聊起这个姑姑。兄长和姐姐对姑姑多少还有点印象, 他俩都说我也见过这个姑姑,可我半点记忆都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
老了的我对于姑姑可怜、可悲、可叹的命运想得越来越多,思考得越来越深,仿佛觉得不把她的故事说给世人听,不把她的人生遭遇公诸于世就对不住她。
不过,这次回老家之后,我似乎释怀了,不再沉浸在满满的悲愤之中,因为从田家坝乡民以及那位田家老太太的口中,我获得了许多连我母亲都不知道的,关于驼背子姑姑的故事,它改变了我对驼背子姑姑的看法,对她的人生有了新的认识:一个人,身体残疾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灵魂也随之残疾了。这让我这驼背子姑姑的故事有了后续,也正鉴于此,它才更坚定了我一定要把驼背子姑姑的故事写出来的决心。
3、
故事的发生,得追溯到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期。那时的我爷爷把家安在了a县城郊,一个叫田家坝的地方,并在那儿置下了大片的田地,盖了一栋很大很大的青砖瓦房。房屋多但住的人却很少,我爷爷在县城做官很少回家,父亲也在县城上中学住在学校,家里就剩下我奶奶和一个五岁的姑姑。偌大一栋青砖瓦房除了她母女二人和几个佣人之外,显得空荡荡的,不少的空房都用来堆放杂物。我无法描述那时的姑姑到底长什么样,但从我父亲的长相中还是可以推测得出,当年的姑姑一定是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女孩,因为父亲长得是那样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一个夏日的某天下午,天气闷热得令人有点烦躁, 姑姑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 在家里自然是坐不住了, 于是就叫了几个邻里的孩子来院子里玩捉迷藏游戏。这游戏玩法是从数人当中选出一人为捉人的人,待捉人的人蒙上眼睛后,其佘人便分头躲藏起来。被捉的人自然是要找到最好的隐藏地方,而且要隐蔽得深才不容易被发觉,被捉住。
第一回是姑姑自告奋勇要捉人,让其他几个小孩分头躺藏。姑姑很快就把她们找到了,她高兴得直跳,一边嚷嚷着找到了,找到了!一边跑过去告诉我奶奶。接下来该是她躺藏了,在自家的院子里玩这游戏,姑姑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 她毫不犹豫地藏进了一间堆放杂物的库房里。那库房有点阴凉潮湿,平时除了拿点要用的工具之外,是很少有人进去的。姑姑不知藏在了库房的哪个角落里,可能还用畚箕箩筐之类的东西罩住了自己。捉人的不一会儿就把其他几个人都找到了,可左找右找就是找不着姑姑,不知她究竟藏哪儿去了。捉藏人有点不想再找了,正欲想喊她出来时,就听那间库房里传来连声地大叫,哎……哟……哎……哟!接着就是阵阵哭声。几个小孩赶紧跑进库房,见我姑姑蹲在那个角落里,哭哭啼啼的。
大小姐,大小姐,你怎么啦?我藏在这里,不知什么东西在我背上咬了一口,好痛哟!
几个孩子一听忙凑上前一看,顿时慌了神,生怕闯了祸。其中一个孩子急忙跑去叫我奶奶,大奶奶,大奶奶,快来呀!大小姐被虫子咬了!
我奶奶闻声急急忙忙地来到我姑姑身边,掀起她的衣服看了看她的背部,背上被咬的地方一块黑黑的,而且在扩散,瞬间就变得有一块豆腐块那么大了。我奶奶是个乡下长大的女人,她依据乡下生活的经验,立刻判断出是中了毒,而且是剧毒。她还判断出是蜈蚣,一条巨大的可恶的蜈蚣在姑姑的背上狠命地咬了一口。我奶奶有点急了,望着身边的几个孩子和围过来的佣人,显得有点六神无主。她搂着自己的女儿只顾得劝她别哭别哭,却忘了想办法如何去救治。还是一佣人大妈提醒她说,大当家的,赶紧送小姐去医院看看吧,要不打个电话给老爷,让他回来拿个主意。
对对对,打电话、打电话。我奶奶这才醒悟过来,她立即吩咐家里的佣人说,你先去村里找那个姓黄的郎中赶快过来帮小姐看看,我这就去打电话告诉老爷,快去吧!那个佣人大妈转身出了大院找贾郎中去了,那几个陪姑姑玩游戏的孩子也不知所措地跟着走了。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我姑姑仍在伤心地哭叫。我奶奶搀扶着她回到大厅后,立即拿起电话拔通了县政府,可县政府的人说,我爷爷上省城去参加重要的会议了。他们答应会立刻电告我爷爷,我奶奶还吩咐他们去县中学把大少爷(也就是我父亲)叫回来。放下电话后奶奶愁眉紧锁,在大厅里来回地踱着步,而我姑姑却还在一边呜呜地哭叫着,那哭声剌痛着我奶奶的心,她也忍不住掏出手绢擦着眼泪。
4、
没过多久,佣人大妈就请来了村里的那位郎中。这位郎中是村里唯一的一户黄姓人氏,村里人都叫他黄郎中。黄郎中上了点年纪,约摸五十岁左右,身子骨精瘦精瘦的,戴一副金丝眼镜,在本地行医了好多年,口碑却不算好,按他的话说,也就是混口饭吃。黄郎中跨进院门,顾不上擦脸上的汗水就直奔到姑姑身边,见到我奶奶时两腿都有点发软,想起几年前被我爷爷责骂,差点将他痛打一顿的那次就后怕。还没容他开口,我奶奶就严厉地说,黄老先生,这回你可得用点心哟,要不老爷……
没等我奶奶把话说完,黄郎中就拼命地点头,知道,知道,大当家的请放心。然后他就走上前,掀起姑姑的衣服察看。此时,姑姑背上的那个黑块已经迅速地扩张,差不多有三块豆腐大小了,如一个盛菜的盘子一般。黄郎中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对我奶奶说,这条蜈蚣不小呀,毒性太利害哟!我先给她敷点草药散散毒,太太,你还是请老爷赶快回来,送大小姐去县城医院治疗吧!
我奶奶听后急忙又来到大厅,立即把电话打到了县政府。就听电话的那头说,夫人,县长大人正在往回家的路上赶呢!我奶奶又问,那大少爷呢?也在回家的路上,应该快到了吧!我奶奶放下电话回到姑姑身边,刚想对佣人大妈吩咐点什么,就见大少爷大汗淋漓地踏进了家门。妈,妹妹她怎么啦?你瞧,正在伤心地哭叫呢。
我父亲走上前掀起姑姑的衣服一看,惊叫了一声,哎呀,好利害蛮严重哟!他接着又问奶奶,给我爸爸打电话了没有哇?打了。爸爸他怎么说,会回来吗?县政府的人说,你爸他去省城开会了,听到消息后正往回赶呢。
我父亲听后直跺脚,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他又能怎样呢?他除了心痛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安慰她几句,陪她掉泪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不过还好,&父亲倒底在外读了几句书,见了点世面,他突然开口对我奶奶说,妈,不能再等父亲回来了,你再打电话让他们直接派车过来,把妹妹送去医院吧!
真是天意呀,也是我姑姑命不该绝,就是我父亲这么一个小小的主意,却保住了姑姑的一条小命。我奶奶一听对头,立刻再次拔通县政府电话,一个多小时后姑姑被送到了县医院。
县医院的医生丝毫不敢怠慢,因为病人是县太爷的千金哪。他们立即清除掉姑姑背上的草药,为她清洗伤口,消毒,然后帮她注射消毒针。过了些时候,我爷爷也赶到了县医院。当他问过事情的原委之后,那位主治医生就对我爷爷说,县长大人,毒性太大,幸亏送来及时,我给她注射了解毒针,那毒是渗透不进骨髓,危险应该是解除了,但伤情得慢慢来,着急也没用。我爷爷听后说,把她送到上海或者北京去呢?那医生又说,据我所知,目前国内还没有什么特效药能够快速治愈,可打电话去询问询问吧。爷爷握住那医生的手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身就擦起了眼泪。
姑姑背上的黑块暂时没再扩散了,但却肿起了一大块,也许是难以忍受疼痛,姑姑开始低着个头,弓起了她的背,样子虽有点难看,我爷爷奶奶也只好由着她,还能说什么呢?在县医院待了一个星期,姑姑的病情是控制住了没再恶化,小命算是保住了,但背上的肿块一时却难以消除。因不是什么急性病症,解毒消肿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解决的,加上当时一个县级的医疗技术条件也就这样,于是爷爷奶奶拿了些药后就把姑姑接回了乡下,让她在家里慢慢治疗。
5、
回到乡下后的姑姑,虽然每天有母亲陪在身边,有佣人侍候着,但痛苦依然无情地折磨着她。她背上的肿块鼓鼓的,依然是那么大,像个小山包似的压着她,每天她都在嘤嘤地哭,泪水把她的衣服都沾湿了。更痛苦的是她没办法躺直了身子睡觉,几乎是整天地趴在床沿上靠着,奶奶有时候就把她弄到自己的膝头上,她只要一抬头伸直身子,那块黑红的肿块就绷得紧紧的,痛得她受不了。
日子就样过去了一个多月,尽管姑姑每天都在服药,县医院的护士隔几天也会来给她打针,奇怪的是她背上的那黑红色肿块就是不见消退,仿佛生了根似的,大家都不解也无奈。爷爷忙于公务,大少爷忙着念书,这可把守在家里的我奶奶急坏了。
有一天,我奶奶对那佣人大妈说,这样下去可不行,小姐的伤势不见好转,疼痛难受事小,不赶紧治好会毁了她一生,得想个别的法子。佣人大妈问奶奶,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呢?你去打听寻找一下,看看邻里附近的乡村有没有专治疑难杂症的高人,看用点偏方是不是能把小姐治好。那佣人大妈觉得我奶奶说得也有道理,便答应我奶奶说再到别的地方去打听打听。
几天之后,那佣人大妈还是把那位精瘦的黄郎中带进了家门,那郎中说让他再瞧濉,看有没有别的办法。那老郎中在看过了姑姑的伤情之后对我奶奶说,那毒性太大,太强烈,幸亏没有进入骨髓,但它已牢牢地渗透进了那一块饥肉里,要想清除掉只有割掉那一大块饥肉。我奶奶一听说,那怎么行,割掉了背上不就少了一块肉,猴年马月才长得回呀!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黄郎中想了想又说,土办法倒是有,就是不知太太您信不信,愿不愿意用?你说来听听!于是那黄郎中就对我奶奶说,去捉来几只蟥查(当地叫法,学名:蟑螂)放到小姐背上的伤口处,那蟥查很喜欢这种肮脏的有毒的血液,它嗅到这味以后就会拼命地吮吸,不用几天就能将那一大块毒液吮吸完。毒液排出来了,以后就好治疗了。
我奶奶只沉思了片刻,竟然就相信了那乡下郎中的说法,毫不犹豫地就咐咐家里的佣人到厨房下或卫生间里去寻找蟥查(当年我听母亲讲述姑姑驼背的经过时,听到这我就很想插话打断母亲的述说,母亲用手示意我说别着急,听我慢慢把故事讲完)。不一会儿,几个佣人回到我奶奶身边说,太太,大白天的找不来蟥查,蟥查喜夜间活动,待晚上再找吧。我奶奶听后就拿了几个赏钱给那个黄郎中并对他说,那你先回去吧,明儿再来。
6、
半晚三更时,那几个佣人在厨房的油烟味浓的地方真的捉到了几只蟥查,装进了一个小火柴盒星面。第二天上午那个黄老郎中来了后,他就让姑姑脸朝下地扑在床上,掀起她背部的衣服,然后打开火柴盒把那几个蟥查放了出来。
我姑姑死活不依,小孩子本来就怕这东西,拼命地扭动着身子哭喊着,我奶奶及其他佣人都在死命劝说。说来也奇,那几个蟥查一爬上姑姑背上的伤口处,嗅到那味还真的不肯走了,疯狂的在那钻呀、爬呀、咬呀、吸呀,说起来都让人觉得恶心。不一会儿,我姑姑背上那块鼓胀胀的地方就被蟥查撕开了口子,那浓浓的呈黑暗红色的毒液就往外流了出来。姑姑似乎感觉舒服了些,便老老实实地扑在床上,泪水却在不住地往下流。奶奶心痛地问她说,是不是很痛呀?
姑姑只摇了摇头。她己无力说话,巨大的恐惧已经占据了她整个的心灵,一个才五岁的孩子就遭受着这样一份罪,命运对她是不是过于苛刻!那几个蟥查就在姑姑的背上贪婪地爬了几天几夜,一个个都变得肥头大耳了,而姑姑就那样忍受痛苦,一动不动地在床上扑了几天几夜,那从伤口处渗出来的脓液流得背上身上到处都是,那惨状简直目不忍睹。
几天后,我爷爷与我父亲一齐回来了,看到姑姑这样的惨状后大骂了我奶奶一顿,你怎么也不告之我一声,就自作主张的这样乱来呀?我都正在安排送她去上海做手术的,你……你……我爷爷气得不行,顺手给了我奶奶一巴掌。我奶奶不服气的说,我这不是着急,想她快点好,再说了现在这毒不是排出来了吗?我爷爷见事己至止,发火也没有用,就没再说什么,只是吩咐家里的人要好好照料姑姑。
然而,更糟糕更可怕的事又接踵而来。半月之后,姑姑背上的肿块虽然消下去了,毒脓液几乎排干净了,但那些蟥查爬过的地方,以及毒脓液流过的地方却在发炎溃烂,那一小块一小块的烂肉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我奶奶又着急了,那黄郎中又不知搞了些什么草药,捣碎后将其敷在了姑姑背上,并用纱布绑了起来。毒液排出来之后,姑姑的脸色似乎有了点好转,她不再扑在床上,而是又像先前那样低着个头,弓着个背坐在我奶奶身边。累了就趴在床沿上,或靠在我奶奶的膝头上睡会。
黄郎中隔天来替姑姑换药时,从背上揭下来的那个纱布块臭气熏天,连狗闻了都会撒腿就跑。就这样,黄郎中的那种草药以及那样的纱布,在姑姑的背上整整地敷贴捆绑了一年,那背才停止了发炎不再溃烂。可令人遗憾且十分惋惜的是。姑姑背上的那块饥肉没了,再也长不回来了,留下个巨大的疤痕。也是从那以后,姑姑再也没伸直过背,永远低着个头,弓着个背,拘挛着慢慢长大,拘挛着走过她的人生。她没有上过学,没念过一天书,偶尔与家里的佣人一起去田里拣几个萝卜,田家坝盛产萝卜。
一九四三年,我母亲嫁到我家后,母亲没有嫌弃她,不仅教她认字,还教她唱歌,给她带来了快乐。
一九四九年,时局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我的家族一夜之间破败没落,爷爷奶奶还有我的父亲都相继离开了人世,家乡没了立足之地。我母亲带着她的三个孩子投奔到我的外祖母家时,己无力顾及我这个驼背子姑姑,抛下她一人孤苦伶仃的在老家任其自生自灭,那年她才十八岁。
7、
当年听母亲讲完驼背子姑姑的悲惨遭遇,我满腹悲愤。没等母亲喘口气就立刻发问,奶奶为什么要听信那乡下老郎中的,为什么那么做?母亲解释说,爷爷和奶奶是小时定的娃娃亲,奶奶也就一乡下小脚女人,爷爷从来就没带她去外面露过一回脸,她根本就没见过什么世面,她能知道啥呢?爷爷一直想把她休掉,再找一个更般配的,但奶奶寻死觅活死乞百赖的就是不肯走。再说了,你奶奶也是好心,做母亲的哪能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呢?我生下你大哥的第二年,你爷爷以你姑姑的事为由,一纸休书,把你奶奶给休了。
那个精瘦的乡下郎中呢?也是那一年,你爷爷吩咐几个手下,把那郎中抓来说是要毙了他,他跪地再三求饶说他不是故意,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你爷爷动了侧隐之心,最后把他赶出了田家坝,永远不得回来。后来这郎中怎样了,我就不知道了。
又过了好多年,那时母亲还在世,想起驼背子姑姑我还是想问问母亲,为什么当年不把姑姑带在身边?但想想母亲寡妇一个,带着我兄妹三人的确不容易,在艰难困苦里煎熬,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饥饿与死亡时时威胁着我们,再带一个驼背子姑姑的话,母亲肯定难以承受,连我们几兄妹的小命都难保。于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值得欣慰的是,这趟老家也没白跑,从当地的村民口中还是获得了不少有关我姑姑的信息。他们告诉我说,驼背子姑姑早就死了,只活了六十二岁。那个九十三岁的田家老太太还告诉我说,我们都离她而去之后,她在家乡浚了一个亲人,孤苦伶仃的一人挨家挨户地讨了好几年饭吃。一九五二年,当地的党和政府并没有因为她出身不好,也没因为她是个驼背而看轻她,把她安排进了一家福利厂工作。生活有了着落,有了保障之后,姑姑变得开朗了,心情好了许多,时时都能听到她哼上两句歌。当有人夸她唱歌好听时,她更来劲了,她甚至在街头路边也情不自禁地唱上几句。她最喜欢唱的一首叫《四季歌》: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
围观的村民听后都为她鼓起掌来,大家都说她的歌声如百灵鸟,既清脆又甜美。后来她又唱起了《渔光曲》,《卖报歌》,听歌的人又说,我姑姑脸蛋子长得的确漂亮,遗憾的是她直不起腰,挺不起胸来。大家还说,我姑姑有一首歌唱得是特别的动人——《手拿碟儿敲起来》:
手拿碟儿敲起来,
小曲好唱口难开。
声声唱不尽人间的苦,
先生老总听开怀。
…………
不知是不是唱这首歌时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故特别动情。其实她就只会唱这几首歌,估计这几首还是我母亲教给她的。
田家老太太还告诉我说,就因为她的歌声,打动了村里一位姓刘的篾匠,一个瘸脚的男人和她成了亲,婚后生有一男一女。后因家里穷上不起大学,高中毕业后,男孩去了深圳,女孩去了广东打工,据说都买了房安了家,日子过得还挺好的。孩子们没把父母接过去大城市享清福,我姑姑姑爷俩口子没有半句怨言,完全理解。
尾声
听到这样的消息后,我内心里既感到莫大的慰籍,也充满了无限的感慨。一条蜈蚣狠命的一口,就咬掉了一个如花朵般可爱女孩的人生;就咬掉了一个千金小姐的灿烂前程;就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幸亏上苍有眼,仍赐于了她一个男人和两个孩子,留下了她本是高贵的血脉,让她在九泉之下才得以安息。然而,我却觉得对不起驼背子姑姑——我唯一的亲姑姑。假如有来生的话,我相信姑姑再也不会遭到这样的厄运,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想起了一位哲学家的话:“幸运并非没有诸多恐惧和灾殃,厄运也不是没有安慰和希望。”
修改完稿于2021/11